卓钺给他倒了杯酒:“喝口暖暖身子吧,然后抓紧吃,菜要凉了。”
关曦明饿得不轻,夹了一筷子卤肉塞进嘴里,含混道:“这么多菜啊?没别人了?”
卓钺没吭声。
关曦明立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筷子顿在半空尴尬道:“卓哥,我——”
“吃你的。”卓钺舒了口气,“咱们三个大男人,连这点儿菜都吃不完?”
趁着新年的气氛,卓钺和关曦明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郦长行在旁给二人倒酒,笑盈盈地给他们布菜,虽然只有三人但气氛还是十分和乐。
将近午夜时,外面响起了接连不断的炮竹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屋内的三人说话都要提高嗓门。而卓钺和关曦明两人也已经喝得满脸坨红,有些醺然了。
关曦明此时正嘟哝着埋怨符旺:“这次黑哥和旺哥闹别扭,我真是两边儿为难。旺哥人不错,就是有点儿忒倔了,说话又尖酸,弄得人家误会了他,他又懒得反驳。哎有时候儿、我都替他觉得冤……”
“误会?”卓钺皱眉,“什么误会?”
“嗨!”关曦明一拍大腿,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卓哥,你有没有听人说过——说旺哥在军械所,私贩军粮?”
卓钺一怔,响起了那日众文书在背后的议论。
“有过。”卓钺眉头愈发紧皱,“难道——”
关曦明大力一拍桌子,斥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屁!根本不是旺哥做的,是那个参军!”
卓钺顿时愣住了。
关曦明犹在喋喋不休的抱怨:“那臭参军,一休战便开始私自将军粮贩给粮商,再由这些粮商倒卖给附近的州城。这些北疆的州城饱经战乱,近年几乎颗粒无收,可恨这些粮商竟然又用买来的军粮去哄抬民间粮价,逼得大家没有活路!”
他愤愤地一砸酒杯,目中悲戚:“旺哥是算账的一把好手,查账的时候从蛛丝马迹里猜出来的。”
卓钺声音紧绷:“所以那参军知道符旺发现了?”
“唉,是啊。”关曦明愤懑叹道,“所以说黑哥那事儿啊,就是个幌子。真实原因是忌惮旺哥,怕他说出去所以赶紧把他调走了,又一盆脏水泼到了他身上。卓哥,幸好你回来了,要不是你去求娄将军旺哥不知还要受多少苦呢。”
卓钺浑身僵直地坐着,脑中一片乱麻。
所以其实是他——一直错怪了符旺?
他想起了那日与符旺在酒楼中对坐,符旺神情讥诮、言语愤慨,薄削紧抿的嘴角像一柄刀。当时他近乎讥讽地问卓钺,你能把我调回军械所吗?
见卓钺犹豫,他又紧接着嗤笑了一声道,我猜也不行。
所以如果真的有这些隐情……符旺他为何不说?
为何倔强地维持着那张讥讽地面孔,似乎看谁都不顺眼,一副我懒得解释的模样,任别人误会?
就连那日卓钺帮他要回军械所的职位后,符旺听闻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似乎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
他故作云淡风轻、装得刀枪不入,几乎连卓钺都骗了过去。
可如果真的不在乎,那日针对卓钺的愤懑却又是从何而来呢?
卓钺胸口紧紧压了块大石,几乎难以呼吸。郦长行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问关曦明道:“既然有这么多隐情,为何不去报给娄将军知晓?”
关曦明苦笑了声:“小郦哥,现在你是草原的王子了,卓哥也是名镇边关的武神,你们自然觉得有事儿找下娄将军就好了。可是我们……我们就是几个小杂兵,我们的头上还有把总、参将、副将,还有数不清的文官,我们怎好一点小事就去找娄将军抱怨呢?”
“而且,那私贩军粮的参军也不是个好招惹的。他是前应州巡抚的远房小舅子,咱们娄家军再霸道也是外来人,比不上他们地头蛇。就算我们把状告到了娄将军面前,娄将军也未必能替我们做主,平白招惹一身腥。”
关曦明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在爆竹声中几不可闻,最后只化为一声长叹。
有些讥讽的是,似乎是休战以后,他叹气的次数才多了起来。
当年打仗的时候明明没这么多烦恼和忧愁啊。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戎梁州,是多么好的岁月。可现在只能叹问关河梦断何处?尘黯旧貂裘。
那些征战于冰雨风霜的岁月虽然艰苦,但只要回首望去,永远熠熠生辉。因为那时他们永远勇往直前,永远意气风发,少年的鲜衣怒马如火红的旌旗,仿佛永不会黯淡。
在那段日子中,只要有手中的刀枪弓箭,他们便无畏面前的敌人,更无惧身旁的小人。因为国家需要的是热血男儿,没人可以用流言和诡计打倒这些钢铁之躯。
然而这些“匹马戎梁州”的日子却终究过去了,那些载歌而还的年轻将士们再次回归了碌碌的生活。病痛、贫穷、猜忌、功名再次将他们包裹,那些沸腾的热血渐凉,他们还是为白银几两愁断了肠。
关曦明怔怔看着火盆蒸腾起的白眼,眼前渐渐模糊。窗外的爆竹沸腾着夜色,像极了炮火连天的沙场,让他几乎梦回了那段峥嵘岁月。
那段除了生死,别无他愁的岁月。
忽然手臂一紧,关曦明怔然抬头,却见卓钺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从小便仰望着那双明亮坚定的黑色瞳孔。害怕时看它,不安时看它,喜悦时看它,骄傲时也爱看它。关曦明在那双瞳孔中看到过无数的情绪,有肆意飞扬,有嗜血无畏,更有安慰鼓励。
可这是提一次,关曦明在卓钺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愤然和悲伤。
是了。那个让他追随了十几年、看似无所畏惧的大哥,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小关……”卓钺黑眸熏然,艰难道,“是我……对不住兄弟们。”
他作为重生之人,明明知道了命运的走向,却还是没让他们过上最好的日子。
关曦明心中一酸,忙勉强笑道:“卓哥你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我就是随口说说,也不是为了抱怨什么。”
他忙又帮卓钺满上了酒:“喝酒喝酒,不提了。”
可卓钺一把按住了关曦明倒酒的手:“不,你说,我要知道。除了这事儿,你还知道什么?还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
张老黑是,符旺是,连他关曦明也是。为何遇到了事情,宁愿憋在心里不说,也不愿意告诉他?是见外?还是骄傲?
他卓钺在他们心中就这么靠不住吗?
卓钺按着关曦明的手,紧盯着他僵硬的表情:“小关,无论你发现了什么、在为难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知道了以后才能帮你们。对我们都好。”
卓钺心中想的是关曦明暗中拜访张老黑的事情。
一旁的郦长行似听出了卓钺话中的意思,也定定地注视着关曦明。
在二人的目光中,关曦明怔怔地呆坐着,脸色有些发白。他似乎在迟疑,半晌后,终于极难启齿地开口了:“卓哥,是不是所有军中的物资归属,比如火铳什么的,都会被记录在案?”
卓钺皱眉:“……这是自然。”
“那——信鸟呢?”
“信鸟?”卓钺想了想,“自然也有。”
这种通讯用的小东西很好用,且造价不菲,给了谁、谁在用都要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账。比如之前他离开榆林关时,娄长风也是命人登记好了才取来了信鸟,如今他回来后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关曦明为何要问信鸟?
关曦明攥紧了拳头,近乎无措地结巴道:“那、那日卓哥你交代我严防火铳被盗之后,我顺便翻阅了一遍所有军械登记在册的明细。其他的没有问题,唯独信鸟少了一只。”
“是……是黑哥借走的。而且是休战以后借的。”
卓钺心头蓦然一紧。
信鸟,是战时专用的通讯工具,根据磁石的方向飞行不会出现差错,也比信鸽小巧且避人耳目。然而现在已经休战了,普通的通讯大可以通过信差来进行,实在不行也能用信鸽,为何要用信鸟呢?
见卓钺面色紧绷地沉默着,关曦明慌忙摆手道:“我、我瞎猜的,可能黑哥只是觉得好玩?所以借来一只玩玩?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用处?所以我也一直没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说辞,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卓钺声音紧绷问道:“你发现老黑借走了信鸟,然后呢?”
仅凭如此,的确难以断定张老黑借信鸟的目的。他觉得关曦明应该还自己做了调查。
果然,关曦明眨了眨眼睛,终于垂头丧气道:“信鸟体内也镶有磁石,所以才能按照磁石所处方向飞行。我借了个罗盘来,日日守在城头,前几天终于等到了那只信鸟。看罗盘的方向……是飞往草原的。”
原来如此。种种证据已经表明,张老黑一直在和草原方面暗中联络。
但他用的居然是军用的信鸟,也不知是不了解信鸟构造,还是说心思粗没在意。
卓钺捏紧了拳头,低喝道:“小关,你简直是胡闹!竟然拖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如果不是他今□□问,关曦明还要帮张老黑隐瞒多久?
关曦明反手抓住了卓钺,哀求道:“卓哥,你先别急,这事儿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黑哥和我们同甘共苦了那么久,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啊,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别冤枉他。”
一旁的郦长行不动声色地拦了一把关曦明,状似柔和地笑道:“黑哥自然有苦衷。小关哥别忘了,他的妻儿都病重了,而草原有最好的巫医。”
关曦明怔住了:“可、可是——”
卓钺低喝道:“我当然不会冤枉他!可你瞒着我,如果出了什么严重的后果,你自己担的起吗?你内心的煎熬,抗得过去吗?”
前世的关曦明难道不就是发现了事情,却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踌躇彷徨到了最后一刻,才忍不住说出了口。可为时已晚,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卓钺绝不会再让关曦明再经历一次那种煎熬!
关曦明双目微红,看着卓钺正想再说什么,却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嘎推门大步入内。
他脸被冻的青白,一双眼睛却无比清明。他的目光划过脸色各异的三人后落在了郦长行脸上,沉声道:“有十几个身份不明的草原人结伴入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关关,为哥哥们操碎了心,rua你脑瓜子~
明天有个重要考试,老天保佑我过,搓手搓手搓手,请假一天哟。
“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戎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黯旧貂裘。” 《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陆游
第112章 乱雪夜
边关的夜纵然深了,也呈现出一种澄澈的墨蓝,再加上漫天如鹅毛般的飞雪更显得此情此景壮阔瑰丽。贺新春的人们守在通红的篝火旁,吃着年夜饭看着雪景,定然十分享受。
然而匆匆行于风雪中的卓钺几人却没这般好运了。
小嘎一边带几人穿过街道,一边匆匆道:“这段时间出入榆林关的草原人不少,但大多是两三结伴的散客,或就是大型商队。但超过了十几人以上的商队若想进入市集,必得先去衙门获得商贸文书方可经营卖货,事后还需上交一定税银。”
“但今天我碰到的这群商队极为奇怪。”小嘎沉声道,“十车的货,却只拉了五车的牛羊皮毛,剩下的五车是精制的马饲料。”
其他人尚不觉得有什么,郦长行却轻轻“嗯”了声。
“的确奇怪。”郦长行向其他几人解释道,“草原上的马饲料的确比中原做的要好很多,从供需上讲这群商队没问题,但从利润上讲他们肯定是要赔本的。草原商队来关内一次不容易,所以都会卖利润较高的牲畜皮肉,像饲料这种占地方又不价值不高的东西连税银都赚不回来,几乎没人会千里迢迢运来贩卖。”
众人恍然。
“我也刚开始也只是心生怀疑罢了。”小嘎沉声道,“但今晚下职后我让人去查了下这群人的商贸文书,发现他们根本就没去衙门办理。”
若想进入市集卖货,就必须得要文书。这群草原人运了十车的货,却又不打算进市集买卖,的确是奇怪已极。
“更奇怪的是,这并不是这些草原商人第一次来榆林关。他们前几次来,全都手续齐全,为何独独这一次没办手续?”
卓钺捏紧了拳头:“着人去仓库查看火铳的状况了么?”
小嘎点了点头:“让人去了。只是今天是新岁很多人没有当值,开库门需要好几道手续,不一定那么容易办下来。每柄火铳上虽然都有编号,但挨个查过去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也需要花点时间。如果这群草原人真是来运火铳的,他们真的很会挑时间。我想的是咱们先盯住他们,看看情况。”
说话间,小嘎带着几人来到了一处旅店前,不少北上来榆林关做生意的草原人都会在此落脚。顺着小嘎手指的方向一看,他们果然看到了一群草原商客。
卓钺眯眼细看了半晌,断言道:“这群人不对劲。左三左四,中一,和右边两人都不是普通的商贩,他们是草原兵。”
被卓钺点出的这几人虽然长得高大壮硕,但在商队中其他几人在忙着整理物资的时候,他们却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而是自顾自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时不时警惕地四下打量。
他们几个都穿着及地的长斗篷,不知是不是随身带着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