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了,姬怀素脸色完全怔住,云祯却头都不回,大步往山坡下走去。
云祯大步走着,并不理他,不多时朱绛气喘吁吁地在后头叫他:“吉祥儿!吉祥儿!”
云祯站住了转头,看到朱绛袍子角兜着什么,正长腿奔波赶着向他跑过来,而姬怀素已不见人,便站住了等朱绛。
朱绛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了他跟前,有些委屈:“不是叫你等着我吗?怎的先走了?”
云祯道:“看见几个讨厌的人,不想搭话就走了。”
朱绛这才释然:“原来这样,我也经常这样,远远看到不想说话的人,赶紧绕路走——你看!这是什么?”
云祯低头看朱绛如获至宝地将兜着裹着的袍襟打开,里头裹着好几个圆滚滚雪白的蛋。
朱绛捧着衣襟那几只蛋抬脸对他笑:“看到没?这是野鸡蛋!我昨儿进来就看到在那灌木丛下,记了地方,就想着今儿有空一定去掏了这窝蛋来,哈哈哈哈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蛋羹了吗?这野鸡蛋一定香!一会儿让膳房给你做一碗水水嫩嫩的好不?”
云祯看着朱绛青春年少的脸仿佛和两世前那张笑脸重合了起来,那已经太过遥远的记忆,穿着石榴袍的少年,爬上树,掏了几个鸟蛋下来给自己献宝一般的笑。
说不上是哪一瞬间的心动,也说不上是谁先心动。
就是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也许是无数次共榻夜语倦极入睡不经意的拥抱,也许是把臂同行依偎着喝酒看话本,也许是共乘一马看花游猎,也许是同下清溪摸鱼洗脚,两个少年在最年少又最容易冲动的岁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那时候两人都是追求快乐的人,怎么舒服怎么来,和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在一起,天天一起过快乐日子,有什么问题?
云祯垂了睫毛,感觉到自己的眼圈在发热,他无法控制住那一瞬间那种对过去再也无法追回来的年少时光的巨大怀念和悲怆。
那一碗下了致命毒药的朱绛递过来赔礼道歉的食物,正是一碗鸡蛋羹。
云祯百感交集,终于冒出了一句话:“朱子彤,你能不能不要永远活得这么蠢。”
朱绛脸上的笑容僵住,手里还捧着那几个野鸡蛋,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云祯不知道说什么,转头就走。
直到晚膳,内侍来请,朱绛才又在皇上那里看到了云祯。
丁岱总管也回来了,笑吟吟地给他们布菜,还端上了一盘鸡蛋羹:“这是朱五公子今日得的野鸡蛋,孝敬皇上的。”
朱绛小心翼翼看了眼云祯,看他神色如常,微微笑着,仿佛下午那喜怒无常的翻脸已翻篇的样子,心里定了些。
姬冰原看了云祯一眼:“记得以前吉祥儿爱吃蛋羹——长公主不会做菜,唯一会做的一道菜就是鸡蛋羹了。”
云祯嬉皮笑脸道:“皇上,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这什么梅花鹿蹄筋羹,刀鱼酢,黄雀李,嘿嘿,你让臣留点肚子吃别的好不。”
姬冰原道:“随你,只别吃多了又嚷嚷肠胃不舒服,逃了功课,这儿可没有令狐神童替你代写功课了,莫非你打算让朱五公子代写?”
云祯苦了脸:“皇上,代写策论这事儿能翻篇不?不带次次翻老账的。”
姬冰原一笑,云祯却好奇道:“陛下,臣听说这西山行宫,其实是前朝皇帝的藏宝库,当时挖掘出来好些稀罕物事。”
姬冰原道:“是,自取灭亡之举,当时明明老百姓都饿得吃不上饭了,他还在这里囤积了大量珠宝财产和粮食。先皇打下来后,这里改为行宫,珠宝财物都清点了充入国库赈灾去了。”
云祯道:“哦……还以为能开开眼界呢。”
姬冰原一笑:“还是留了一些稀罕的,用完膳带你们去开开眼界。”
朱绛不由也振奋起来:“太好了!”
丁岱在一旁看着姬冰原这宠溺无度的样子,心里凉凉地想:何止是开眼界呢,我看这稀罕物事马上又要赏给侯爷了。
皇上下午听了禀报那副心疼表情,哎哟喂。
这才叫皇恩深重呢!
第39章 宝珠
西山行宫主殿下原来有一个地宫,地宫内道路驳杂,但全都在壁上点了蜡烛,因为是皇上要下来,丁岱带着人重新打扫了一边又铺上了厚软的羊毛地毯,走在上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么神秘排场的,令云祯对接下来要看到的东西多了一丝期盼……其实他之前真的只是想转移话题而已。
当然也很好奇就是了,因为无论哪一世,听说继承了皇位的姬怀清和姬怀素,都迫不及待亲自去了一次西山行宫。
这样七拐八拐,总算到了一个宽敞的地宫正厅内,靠墙的几个博古架上,果然摆放着好些珍品。
姬冰原其实也没什么兴趣,只是随口道:“你们自己看看吧,东西下边的屉子里头都有小签纸,写着这件珍宝的来龙去脉,大多是些神神鬼鬼的传说,荒诞不经。看上哪一件只管拿就是了。”
他靠墙坐了下来,自己取了本书看了起来。
云祯这下可起了兴致了,和朱绛从头一个博古架上看起:“这个玉枕……看着也只寻常啊。我们看看这是啥。”
朱绛讨好地拿了签子来读:“嗯,游仙枕,枕之可梦十洲三岛三十六洞天、四海五湖七十二福地,遂名为游仙枕,此为丘兹国进贡,周代宗曾赐吴贵妃此枕,贵妃极喜,赏其子幽郡王。”
云祯问姬冰原:“皇上你试过这个吗?真的能梦到仙人之地吗?”
姬冰原道:“朕不信这些。无非是见了这介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影影绰绰飘飘渺渺便以为是真的罢了。你少年人也莫要信这些东西,移了性情。”
云祯笑嘻嘻放回去那白玉枕,又去看下一个。
果然许多看着平平无奇,但开签子一看就是各种神奇功效的。
什么服食后可体带异香的暖香丸,什么能久贮美酒使之更美味的犀角函,暗夜照明的夜明珠,久服身轻体健的金沙酒,可以诱蝶的铃铛,能带来好运的木雕如意,林林总总好几十样,全是这种玄之又玄噱头但其实看上去材质颇为普通的东西。
云祯嘀嘀咕咕和朱绛道:“这些真拿出去卖不出钱,所以才都剩下来了吧。”
朱绛脸色微红,只觉得云祯和他说话的那一侧脸特别热,但又高兴云祯又和自己说话了,也悄悄道:“说不准有用呢,咱们和皇上借一件今晚试试?”
云祯转头又看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颗火红的琉璃珠:“这是什么?看上去倒好看。”
姬冰原抬眼看了眼:“还是老样子,就喜欢这些闪亮的东西,既然喜欢,怎的还是把朕赏你的宝石都卖了?”
啊,云祯没想到自己卖宝石的事又被发现了,嘿嘿了几声:“这不是要开镖局嘛。”
姬冰原道:“要开镖局也容易,朕私库也有钱,可先给你周转等你赚了钱还了就行,何必把攒了那许多年的宝石都卖了。”
朱绛吃惊道:“都卖了?是你睡房那水晶鱼缸里头的宝石吗?那太可惜了!你不是都好喜欢的!从小攒到大的啊!”他心里一阵慌乱,吉祥儿怎么会忽然割舍下这么喜欢的东西?从小到大,他最宝贝的就是那鱼缸里头各色透明宝石,无论去哪里看到都要收集了回家宝贝地放进鱼缸去。
云祯嘻嘻笑道:“攒了这么多年一口气换成钱,那种感觉才爽快呢!”他已经手快地抽出了那张签子看:“涅槃珠,凤凰浴火涅槃,溯回时光,此涅槃珠可令人重生。”
他脸色变了,朱绛一看也笑了:“哈哈哈哈这颗比另外那些都更悬了!所以这么多年这些皇帝没人试试真的能不能重生吗?也没看到哪个皇帝死而复生嘛。”
云祯却握着那颗珠子,心砰砰砰地跳着,他看向朱绛,又想起姬怀素,神情惊疑不定,所以,是谁在自己死后使用了这颗珠子吗?是谁?
……莫非是每一世,都有人用了这颗珠子?怎么用?
朱绛看他握得死紧,问道:“你很喜欢这颗珠子吗?”他抬眼看到他脸色有些苍白,又有些担心:“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这里太闷吗?”
姬冰原看了眼他,也站起来道:“这地宫久不进人,想来空气也不太好,回去吧,想看以后还多的是机会,你喜欢这颗珠子便拿着,还有想要的吗?”
云祯转头看向姬冰原,眼睛里既是茫然又带了点惊讶:“给我吗?这东西很珍贵吧……”
姬冰原一笑:“这些全是唬人的东西,也就你们孩子们信了,拿着吧,真喜欢让内造府替你做个托儿,镶起来,方便随身携带。”
云祯心跳得飞快,如果是这样的话,若是姬冰原将来果然在战场上遇险,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珠子把皇上救回来?
他露出了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谢谢皇上!我很喜欢!那我拿着了!我只要这个!”
姬冰原看他高兴成这样子,嘴角一勾:“拿着吧。出去吧,回房早些安置。”
云祯拣了那根帕子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凤凰珠裹好,收到自己怀中,姬冰原看他如此珍惜,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赏个宝石能让他稀罕半天的样子,心下微微满意,只觉得今日这一趟地宫来得值得,从前只觉得这些都是糊弄人的东西,如今看来倒也还有些用。
走了出来,姬冰原便自回了寝殿,恭送圣驾后,朱绛和云祯自回自己住的房间,朱绛看云祯嘴角弯弯,十分高兴的样子,趁他心情好,连忙陪着小心问他:“真的很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以后去珠宝阁再照这个样儿给你再弄上几颗一样的玛瑙珠、珊瑚珠。”
云祯白了他一眼:“傻的吗?那是一样的吗?这可是前朝古物!”
朱绛傻呵呵笑着:“哎呀你都知道我一贯心大,别生我气了。”
云祯看了他一眼:“没生你气。是我自己心情不好,迁怒你了。”这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傻小子呢,倒是自己长了三世,且和小孩子计较起来,人家本是好心欢天喜地掏了个野鸡窝,忙着献宝,只没想到那个看到野鸡蛋就能笑呵呵一起傻乐的十五岁的吉祥儿,早就不在啦。
朱绛听他忽然一本正经的道歉,越发受宠若惊:“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如今心事重,是我傻,啥都帮不上你,还天天给你添乱的。”
他涎着脸过去:“那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吧,我和你好生说说话。”
云祯摇头:“不行。”
朱绛嘟嘟囔囔:“为什么?难得出来耍子!我都觉得好久没和你好好聊聊了,小时候咱们一块儿睡了多了,如今你倒嫌弃上了。”
云祯道:“你这几年憨吃憨玩地长得太大个了,床太小,睡不下,而且你身上还有味道。”
什么!被蒙上不白之冤的朱绛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连忙闻了闻自己的身上:“哪有味道!”
云祯抿嘴转头笑:“你自己闻不到,快去洗澡去吧,仔细明儿被皇上闻到亵渎君上。”
朱绛满腹疑虑回房,果真掏钱让小内侍们去厨房要了热水来,仔仔细细洗过一轮,又找了熏香来熏了又熏。
恶作剧成功的云祯钻在被窝里,手里握着那涅槃珠,心里想了又想,越发心里觉得大定,握着珠子睡着了。
之后接连几日西山这边连降大雨,所有公子们都无法出门,只好每日到大殿来写皇上安排的功课,还时不时抽查一番。
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倒让朱绛也心里定了,那日他找了好些内侍反复询问,确定自己身上确实没有味道,才知道是云祯真的在戏弄自己,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这位兄弟,有时候顽皮淘气得要命,有时候却又明敏非常,喜怒不定,对他也是若即若离,倒让他越发心里火热,天天只想着怎么让吉祥儿对自己好生笑一笑。
这雨却一下就是接连半个月,所有宗室子弟们本事想出来打猎好好耍子的,这下可都失望极了。
这日傍晚又是淋漓下着雨,云祯懒洋洋坐在窗边,一手摸着宝珠一边凭栏往下看着青山在雨中越发浓翠。
忽然却看到一队龙骧营的玄衣骑手一路进了云龙殿前,下了马,最前的领队直接上了廊下,一路在内侍们的伺候下直入内殿,应当是面圣,因为他看到丁岱出来迎接他了。
看身形,应该是高信。
奇怪,高信去哪儿办差了?怎的半个月不见,他还问过丁岱,丁岱说高信出外办差,还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
看这样子,倒像是什么要紧差使,是军制改革出了问题吗?去了外地?
可恨自己从前稀里糊涂的,这些大事全都没记住。
得想个办法听打听,云祯心里想着,却见青松指挥着人扛着一篓子的杨梅进来,个个黑紫色,又大又新鲜,边上还垫着不少杨梅叶子。
云祯看过去,青松笑道:“江南那边供上来最新鲜的杨梅,皇上刚才看到就说让送到你这里来。皇上说知道整日下雨无聊,学生们正在观雨阁那儿烤肉吃着聚会,让侯爷也不要一个人在房里闷着,带着杨梅过去乐乐。”
云祯懒懒道:“一个人清净点不好吗?”
青松道:“皇上说整日里拘着你们都老气横秋的,学宫里这些学生们还是有几个颇可以相交,让你不必拘束,好好散散心,若有不喜欢的人,不理也行,且给你撑腰呢。”
云祯无奈,起身换衣服,青松满脸笑容:“这才对呢,皇上听说一大早朱五公子就拉着你要一起去你就是不去,这才命我们送了这杨梅过来给你做面子,侯爷可别辜负了皇上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