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猝然一脚蹬在司刑脸上,冷喝一声,“滚!明天拿身价钱来!”
司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了,看他跑得没影,沈令才慢慢松手。
叶骁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忽然一挑,现出一道毫无笑意地冰冷笑容,伸手,捏上沈令下颌,慢慢抬起。
沈令毫不反抗,低眉顺目,叶骁说,你抬头。
他依命抬眼,一双漆黑眸子,映出塑月亲王俊美然而阴冷的面孔。
叶骁一笑,风流惊动,一旦不笑,一股凶戾杀气就从绝好皮相下泛起来。
叶骁往前倾身,两人面孔挨得极近,呼吸可闻。
他忽然就笑开,眉梢风流,手上却用力,在沈令下颌掐出一道红痕,“……在惹我生气这点上,沈侯,天下无人能出你其右。”
他松手,扶他直起身体,还体贴地给他整了整领口,再抬脸时,又是惯常一派风流,“沈侯,天也不早了,与孤一起回行馆吧。”
第一回 泥销骨(中)
他就这么被叶骁带回了下榻的行馆。
然后叶骁就不见了。字面意义上的不见了。这让做好死无全尸心理准备的沈令有点儿猝不及防。
沈令就回行馆的第二天见过叶骁一次,当时司刑送了一堆金银珍玩过来,充沈令的所谓身价钱,叶骁从里头捏了一角碎金子下来,剩下全退了,拿着碎金子在沈令跟前一晃,说,看着了吧,你的身价钱,嘿,我吞了,不给你~
然后,他就在沈令复杂的眼神中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沈令的真实想法:你开心就好……
接下来连着几天,他就再没见着叶骁。
其实倒也正常,叶骁现在是塑月钦差,所有投降和谈等等事宜都归他管,见不着人才是常态,沈令也无所谓,待在行馆偏院,一句话不说,一个门口不迈,安静养伤。
偶尔,沈令也会想,叶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所知道的叶骁,简言之,就是个荒淫狠毒的混账人渣。
说他治军,仗着自己是皇帝胞弟,就敢当着新上任监军的面,慢条斯理活活肢解了十几个违令的士兵,生生把监军吓病,从此之后,他治下的鹰扬军他一个人说了算,再没其他人跟他分权。
内帷更糟,叶骁娶过四任王妃,一个比一个惨。
元妃名门之后,先帝所聘,所以只落了个在除夕夜被赤脚赶出王府的下场,好歹保住一条命,剩下三个,有本来预订是皇帝继后,被他奸污不得不嫁,郁郁而终的;有罪官之女,强掳入府,之后被诬了个通奸罪,活活捶成一滩肉泥的;还有靠着谗言,扳倒前面三任,终于自己当了王妃,结果册封的诏书还没捂热乎,就被叶骁从王府望楼里扔下来,一尸两命的——不管是愿意嫁他还是不愿意的,统统不得好死。
然后,他终于干了桩疼他都快疼成昏君的亲哥也忍不了的事——他非要娶个妓女进门。
显仁帝绝不册封,他也不在乎,王府中门大开,风光铺张,新欢抬进了门。
几乎所有王府属官摔碗不干,显仁帝气了个倒仰,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叶骁就是这么个明明白白的人渣。
以上都是传说。里头肯定有真事儿,也肯定有谣传,就沈令看来,叶骁这个人确然喜怒无常残忍好杀,但是又和传闻里不大一样,似乎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底线——想到这里,沈令摇摇头,心想,不大一样又怎么样,依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墙头一动,一抬头,叶骁一身木簪布袍,趴在女墙上,正朝他招手,手都快招出残影了,“沈侯沈侯,天这么好,出去逛一逛呗?”
看这意思要微服,沈令平静地提出建议,表示白龙鱼服,不安全。
叶骁一挥手,不怕,刺客打不过我!
沈令想到行刑那日他和叶骁拆的那一招,他武艺确实极好,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叶骁在院门等他,沈令看他肩上有处泥印,刚要问,叶骁顺着他眼神往下一看,“嗨,刚才回来,门口遇到了一帮小崽子,一边喊塑月人滚出去,一边往我身上丢烂泥,这帮小崽子可真胆大包天啊。”
然后呢?沈令淡淡问道,叶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把领头的那个抓住,狠狠弹了五个脑蹦才放走呀……”
说完,他看着沈令微微抬起的眸子,露出了一个恶作剧成功一般的笑容,轻快地向外走去。
叶骁本就生得好,这样一笑,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栩栩生辉,竟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
沈令怔了怔,随即跟了上去。
叶骁说是逛逛,其实早有目的,他一路向西,中间路过坊市,买了些贵重布匹和药材,就径自往城门附近去了。
西城城门是穷人住的地方,俩人进了条陋巷,七拐八拐到了一个破屋跟前,门板半掩,能看到院中停着口薄皮棺材,里头隐隐传来哭声,叶骁顿住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沈令手上,听着响声和分量,是一包碎金。他对沈令道:“沈侯,我就不进去了,东西麻烦你拿进去给他们。就说是小元子这些年在宫里攒下的积蓄,你是他同僚,特为给他家人送来。”
说罢,他顿了顿,“……是殿上被我杀掉的小太监的家人,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你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虽然抵不了人命,但总是能让还活着的人过得舒服一些。”
“……殿下为何不自己进去?”
“杀人凶手给苦主送钱吗?”
“……”沈令点头,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回来,朝叶骁微微躬身,“已经妥当了。”
叶骁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院子,嗯了一声,往外走去。沈令跟在他身侧。
晚夏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叶骁在前头走,也不回头,忽然道,“想问我为什么送钱?”
沈令想了想,谨慎地答,“是。”
走在前头的叶骁沉默了一下,“……我现在忽然不想说了,等我想说再说吧。”
这就是叶骁和传闻不一样的地方。沈令在他身后,默默的想。
他无故暴起杀人,然后费尽周折,打听到死者遗属,送上东西,这人实在古怪得紧。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言,慢慢走回行馆。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在到正院的时候,叶骁忽然想起什么,让沈令跟他进去。
到了屋里,他随便拣了把椅子坐下,沈令侍立身前,叶骁握住他右手,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地拆了绷带,仔细查看伤口,点点头,“愈合的还行。”
“殿下。”看叶骁给他重新敷药,包扎好伤口,沈令低声唤了他一句。
叶骁从下往上看他,屋子里一片昏黄,他深灰色的眸子显出一种近于黑的颜色,“嗯?沈侯有什么事?”
就是这个,“……沈令一介罪奴,配不得沈侯二字。”
“……”叶骁握着他的右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安侯沈令,无敌天下,在孤心中,沈侯永远是沈侯。”
沈令心中忽然一恸,他闭了一下眼,从叶骁手里把手抽出来,垂眸敛首,微微躬身,恭敬问道:“殿下……奴婢一直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来听听。”
“……敢问殿下,为何要将奴婢招至身边?”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若说是传闻中的叶骁,那向北齐讨他,无外乎折辱虐杀出气几样。
但是,叶骁什么都没做。
此外,叶骁和传闻,虽然嗜杀底色相同,却是不一样的人——真正嗜杀为乐的人,是不会去给遗属送钱的。
但是,这却让沈令越发心寒了起来。
听了这句,叶骁脸上笑容就慢慢隐了,他现出了那日大殿上那种微妙的表情,看似风流,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说,你觉得呢?我为什么要向北齐讨你?
沈令闭了一下眼。他再睁眼的时候,漆黑长睫闪动,那一刹那,叶骁在沈令眉目间看到一层白梅冽色。
叶骁忽然就想起山南关下,初见之时,他也是这样,容色清冽,风华绝代。
然后沈令挺直脊背,笔直看他,“若殿下想我为奴,沈某自当竭诚效力。但若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北齐机密,却是不能。”语罢,沈令恭敬垂首。
叶骁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定定看着沈令,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看着孤。
沈令抬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的看着塑月的秦王,他现在的主人。
叶骁执起沈令受伤的右手,拉到自己眉角,轻轻一点,“……这里。”
沈令感觉到指下肌肤微微有些糙,显是一道疤痕。
叶骁又把他手拉到颈上,点在喉结上方,“这里。”
接着锁骨、左肩,胸口——
然后沈令看到他形状优美的菲薄嘴唇张开,含住了他右手食指。
“——!”沈令本能地一惊!
叶骁的口腔,温暖,湿润,裹在他冰冷指尖上,几乎是烫的。沈令脑海空白了一下,只能感觉到指头抵住柔腻舌尖,触上牙床上一个空缺——
然后,叶骁在他食指齿根用力一咬,再吐出来的时候,上头鲜红一圈带血的齿痕,有几滴血落在他唇上,红得刺目。
“这颗牙,还有不少地方,都是拜沈侯所赐,”他笑吟吟看他,眉目间依稀一段天然多情,“……昔年山南关下,沈侯纵横沙场,睥睨万军,目下无尘,从未将孤这个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孤当时就在想,终有一日,定要沈侯好好看着孤——只能看着孤。”
“这个理由,沈侯信么?”
这个理由……可真超出套路了。沈令一下愣住,叶骁那张端丽面孔忽地挨近,沈令本能地呼吸一凝——然后叶骁毫无预兆地往后一退,哈哈笑了起来,说哎呀,我骗你的,就是看沈侯的表情太有意思了。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哈哈哈哈哈……
“……”好想揍他。沈令勉强控制住表情和情绪,僵硬告退,叶骁兀自伏在桌上笑,但当沈令那道清瘦身影离开视线的刹那,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
叶骁眯起眼睛,轻舔了一下唇上沈令的血。
甜的。沈令的血是甜的,勾引人的清甜。
想要撕开他的喉咙,让血满溢出来——叶骁悠然地想。
他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第一回 泥销骨(下)
那天之后,对沈令而言,叶骁这个人的形象跟传闻中比就变成了,凶残不足,疯得倒有余。
叶骁连着几日没怎么出去,在行馆处理文书,他没有随身侍从,日常起居靠行馆仆役,沈令来了,有些伺候笔墨的事情就交给了他。
沈令有次问过一嘴侍从的事,叶骁说上战场带啥侍从,说完,他瞥了一眼沈令,肩膀一垮,说,哎,我说实话吧,能上战场的没人愿意来我这儿干活啊,嫌我杀老婆娶□□爱好分尸呗。
沈令没说话,他倒是来了兴趣,问沈令,“你不问是真是假?”
沈令从善如流,“那,是真是假?”
“都是真的。”叶骁得意地一扬头,然后看着他一脸淡然有点儿不高兴,说嘿你这一脸淡定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怎么着?还得他配合,表演一下吓得夺门而逃?
沈令心里翻了个白眼,面子上恭恭敬敬,“这一阵子相处,奴婢自觉,殿下并非是传闻中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必殿下也知道奴婢的传闻。”
“知道啊,说你狐媚惑主,以色侍君,才得了废太子青睐,”叶骁停笔,侧头看他,目光清朗,“但是那些我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令研墨的手停了一下,他看向叶骁,叶骁正认真看他,他心底一震,喉头微梗,不着痕迹地别开脸去,听得叶骁道:“对了,我知道我名声差,但我真有点儿好奇了,到底差成什么样。”
他表示,十分想知道关于自己的北齐版本。
沈令把自己知道的版本列了列,什么满府枯骨、人皮糊墙、莲花血池啦。叶骁听得津津有味,三无不时吐句槽,说拿人血灌莲花池,我也忒不嫌味儿大了。
当沈令说到王府荒芜,妖鼬夜哭的时候,叶骁一拍桌子,“……满地跑黄鼠狼这就过分了啊!”
……不,你到底为什么生气?黄鼠狼么?
叶骁忽然就笑了,他看着沈令,“……沈侯,你倒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
“殿下也是唯一一个,到此时还唤奴婢沈侯的。”
沈令其实还有一句,咬在舌尖,没有说出来。
叶骁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不起他的人。
昔年对他有养育栽培之恩的北齐太子,也曾轻描淡写地对旁人说,沈令一个玩意儿而已。
只有叶骁没有,不,只是到现在没有罢了。
沈令淡淡的想着,垂着头,叶骁看他,忽然道,“……我想,就算我跟你说,别自称奴婢,你肯定也不会改口的。”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沈令一怔,正要开口,外面有人来报,说内侍省省令沈大人求见。
叶骁听了这名字,点了点头,却瞥了一眼沈令,沈令像没听到一样,垂眸敛目,神态如常——北齐的内侍省省令,姓沈名行,深得北齐皇帝宠信,乃是沈令的嫡亲弟弟。
片刻之后,一名容貌妖冶的紫袍青年走了进来,正是那日鲁王府上,告诉他沈令受刑的那人。
沈行对叶骁行礼完毕,寒暄了几句,说是奉北齐皇帝之命,来这里看看秦王是否住得舒适,顺便送一些宫里刚贡上来的灵犀酒,给殿下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