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枕汀还真不知道,“他是何出身?”
“呵,”俞明仙嗤笑一声,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西湖对面最大的叶家还能是哪家,你不知?”
脑海中灵光闪现,光华漫溢,白茫茫的一片。谢枕汀怔忡了一阵,面色犹带几分茫然,反问道:“是这十年出了叶断秋、叶庭兰、叶护花、叶惜水和四季剑、金麟刀的叶家?”
“不错,正是百年来与唐门、南宫世家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临安叶家。”
从第一面谢枕汀就看出叶帛玉是世家子弟,却从没想过是武林世家。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一身的儒秀和书卷气跟武人八竿子打不着。他合该出自于大宦名门之家,浸润于书香翰墨之中。
“那他可会武?”谢枕汀追问道。
“这……我却不知,”俞明仙挠了挠脑袋,迟疑道,“从未听说他出过手,看样子不像是会的吧。”
谢枕汀不由想道:生在叶家,每日里弟子们闻鸡起舞,舞刀弄剑,听到那些声音时,叶帛玉会想什么呢?
*****
俞明仙是谢枕汀早些年在钱塘相识的旧友,丐帮弟子。二人脾性相投,有一段交情。这次回来也打过几次交道,谢枕汀暗中意识到俞明仙今非昔比,在丐帮有了不一般的地位,好些个弟子都要看他的脸色说话行事。丐帮的规矩是用麻袋分阶,谁肩负的麻袋越多,阶级越高。古怪的是他却没在俞明仙身上看到这些麻袋。于是一切如常,对方照旧称他“小谢”,他也仍称“小俞”。
丐帮弟子散落各地,本就消息灵通,俞明仙又是这一带的“老人”,看情形对叶帛玉还颇了解……谢枕汀以为向他打听叶帛玉的事再便宜不过,于是蓄意请人吃酒,将人拉进了如燕坊的酒楼里,吃人嘴软,只要一张嘴松动了,什么话都藏不住了。
“叶公子是个好人……这话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如燕坊里这么说的大有人在。”
“还有人称他作大恩公、活菩萨呢!”
“你有所不知,那会儿只怕你还在西北的沙漠里漂。就在五年前,城郊的破庙里有几个流浪汉感染了麻风病。这些人起初哪里会为人留意?等到发现为时已晚,情势已经不由人把控了,当时疠疾愈演愈烈,说是一传十、十传百也不为过。这种局面只有官府出面处理。”
“朝廷从京城拨来了一批人手,还有好些个太医署的医师。相应的,城里要建起收治病人的场所,却不知道要建在哪里,东边都是贵人,西边都是富人,南边有河道,北边……北边只有最穷的如燕坊。”
“原来如燕坊就是最初的疠人坊?”
“如燕坊险些成为了一个最大的疠人坊,病人被送进来后,坊门禁闭,重兵把守,将如燕坊围得一如铁桶。被扣在这个瓮里,被感染的居民与日俱增。当时大多数丐帮弟子,包括我,都盘踞在如燕坊,一身武艺在这种时候又有何用?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不出几日,叶公子来了。”
“青龙寺的了见方丈苦修多年,有大功德,愿意在寺内修建疠人坊,此事由叶公子牵头,从中多方斡旋,最后叶家出资,当官的点了头,这座疠人坊很快就在青龙寺落成了。”
“因为有叶公子和了见方丈,如燕坊才能重归安宁,那场疠疾才能在最短的时日内消退……”
谢枕汀想到今日那声刺耳的“瞎子”,只怕人心不尽皆如俞明仙所愿……
“叶帛玉进去过疠人坊?”
一听这话,俞明仙登时一摔酒坛,冲着谢枕汀横眉怒目,粗声粗气道:“怎么,你也如那些个无胆鼠辈,对‘疠人坊’畏惧避讳?”
谢枕汀自若地摇摇头,“不是……”只是隐隐明白了武林世家、百年名门叶家的公子,会将红线牵系在一个小小的谢家身上的另一层原由。
只听他一句否决,俞明仙似乎就轻易相信了,又挎下肩膀抱住酒坛,没骨头似的半倒在桌上,醺然的眸子朦朦胧胧地对着他。
“唔……小谢,你盘问叶帛玉这么多事儿作甚?贼心不死,还想劫他?”
“那我成什么人了?”谢枕汀哭笑不得。
从老友口中套出这么多话,他情知自己也该吐露几分内情。
“叶帛玉或许……有可能成为我的妹夫。”
“叶公子又被说媒了?”俞明仙语气一振,猛地直起身子,竭力伸长了手臂来搭他的肩,用力拍了拍,“这样的好人,不是我冒犯叶公子,讲句实话,还是个美人,稳赚不赔啊,不怪哥没提醒过你,这种千载一逢的美事,万不可错过咯。”
从这人的神情里谢枕汀捕捉到一种熟悉的、诡异的狂热。像极了那些成天上门喝光了自家用来待客的茶饼的冰人。
醉鬼满嘴都胡言乱语什么诨话?谢枕汀嫌弃地抖抖肩头,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与叶帛玉相看的不是自家妹子,而是他本人似的。
☆、第 6 章
“谢琬婉,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喝问之下,少女畏惧地往后瑟缩了一下,轻抬起眼帘用余光瞄了谢枕汀一眼,抿抿唇又启开,用最快的语速不间断地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今日我要随老师出门取景她的身体不好每年只有春季会出门一两次我自然得陪伴左右,可事先我们又和叶公子约好了今日相见,辰时三刻在城南的‘好女坊’,这眼看只剩一个时辰了……烦请哥哥您为我再做一回‘谢小姐’前去赴约……”
这种事到临头赶鸭子上架的行事套路让谢枕汀感到熟悉,但不代表他乐意乖乖爬上去。
“哥哥?”谢枕汀冷笑了一声,“你也知道叫我做哥哥,我怎么扮得好‘谢大小姐’?”
“我看你扮得挺好,”谢琬婉低声嘟囔着,“上回叶公子不也没说半个不好?”
谢枕汀置若罔闻,又说道:“何况……他虽然看不到,旁人却不能抓住这一点任意欺瞒他,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漏了馅,他会怎样想我们?”
谢琬婉随他的话面露不安,把声音压得更有如蚊蚋:“这馊主意打从一开始不就是你出的吗?”
“再则说了,以我看眼盲之人其余四感较常人更灵敏,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说不定叶公子已记下了你这位‘谢大小姐’的脚步声、呼吸声和身上的味道,一旦我与他相见,只怕当场就要露馅。”
这一点谢枕汀还当真疏忽了过去,一旦承认谢琬婉言之有理,之前义正辞严的说辞也有些站不住脚了,唯有不甘心地驳了一句:“有朝一日,他或将登堂入室,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夫婿,你就当真不想去见他一面?”
“由哥哥去见就好了,”谢琬婉不见丝毫羞赧,坦然道,“哥哥喜欢的人,就是我喜欢的。”
*****
辰时,谢枕汀提前一刻赶到了“好女坊”。只因天气说翻脸就翻脸,适才还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半路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春雨绵软,丝丝缕缕,谢枕汀忧心叶帛玉会在雨中久侯,加快脚程赶了过去,走近“好女坊”就瞥见一抹眼熟的身影已静静伫立在那儿,往常被叶帛玉充作手杖的油纸伞此刻发挥了它应有的效用,二十八骨伞架撑出浑圆的伞面,严严实实地裹住叶帛玉周身。
这一路上他却没想起这把伞原有的妙用……谢枕汀见状缓下脚步,又有意留神着脚下——没有女子走路会如他一般大步流星。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只剩几步之遥,叶帛玉朝他的方向转过脸,唤道:“谢姑娘。”
他果然记得他的脚步声……
好在谢琬婉提醒在先,出门前他还特意往身上洒了点谢琬婉的香粉,熏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要力求与真实的谢琬婉贴近,只有如此行事。他安慰自己就当是为了成全妹妹的一桩好姻缘,这根红线上最大的疙瘩一定是他打出来的。
谢枕汀停驻步伐,抬起脚尖在地上轻轻击打了两下,就当做回应了。
叶帛玉没问他为何还不能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伞向前递,一面说道:“这雨来的突然,不知附近可有卖伞的地方?”
“姑娘先撑这把伞吧。”
这动作唬得谢枕汀一惊,第二回与叶帛玉相见,他加倍小心谨慎,下意识以为叶帛玉是要来为他撑伞,这样的动作只怕一下子就能丈量出自己比叶帛玉还高出几分的身形……没听清叶帛玉说的话他就去抓伞把,仓促中触及到对方微凉的手,旋即叶帛玉便将手撤开了。
话音落地,谢枕汀也抓着伞愣在了原地,叶帛玉却立在了伞外,暴露在雨幕中。
他怎么能让叶帛玉为他淋雨?
谢枕汀上前一步,伸长手臂让伞面重新罩住叶帛玉,另一只手在叶帛玉手上描画道:伞很大,我们一起遮。
他低头才发现叶帛玉将手虚虚攥成拳,仿佛掌心里还握着什么东西,只在他将手指落上去时立刻松开了,里面只有无形无色的空气。
谢枕汀抬眼暗暗观察叶帛玉的神情,看不出什么。骤然失去了这把平素相伴相持的伞,只怕一时间不能习惯吧,正如武者依赖一把神兵。
可叶帛玉适才却不见犹豫地将这把伞递出来了。
他又写道:我来撑伞,从前常去学堂为兄长送伞撑伞,习惯了。
指尖凝顿,谢枕汀最后飞快地落下几个字,落点极轻——
公子愿意相信我吗?
写完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站到叶帛玉左侧,有意隔开一寸距离,又轻轻将撑伞的那只手肘靠过去,虚虚贴近对方的手臂,以提醒自身的存在——这段路,可以由他来牵引他。
他见到叶帛玉垂下眼去,轻轻勾动了一下嘴角。
“我信你。”
☆、第 7 章
“好女坊”之所以有这个名字,顾名思义,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女人。“好女”在此地专指有一技之长的女工。余杭郡最大的织造局就坐落此间,周遭还簇拥着众多丝织坊、苏绣坊和制伞坊……多为江南一带的特产,如是大大小小的工坊里就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女工,是钱塘最繁荣的几大坊之一。女工们蕙质兰心,将坊市规整得井井有条,妆点得有声有色。倒成了这一带除西湖以外、文人雅士和眷侣们偏爱流连的地方。
谢琬婉将这次会面定在“好女坊”,倒也不能说没用心思。
坊间街道整洁,沿街挂出了花灯、花伞,种植了兰花、萱草……一些丝织坊的院墙葺得低矮,院子里排排挂满了绫罗绸缎,在日头下璀璨生光,如一片绚丽的锦绣海。
好女坊最不缺的就是伞,过往行人大可信手从街边取下一把,再将铜钱挂在店门口的绳索上便是了。可谢枕汀全当没看见,一路默不作声地为叶帛玉擎着伞,春雨将空气、微风皆打湿,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粉味被浸润得更深几分,正觉尴尬,又隐隐嗅到另一种气味,谢枕汀不擅风雅之道,闻不出其间用了哪种花草,只是随之想到了春雪消融、又或是剥落的竹箨——是雨水将身边人原本浅淡的香气洇染了出来。他侧目瞥向叶帛玉,只见雨水将万事万物氤氲出了一层朦胧的毛边,唯有近在咫尺之人明晰可辨,他的轮廓被衬托得愈发鲜明,侧脸被衬托得愈发沉静,两排轻垂的睫羽又直又密,方知浓墨之色原来也足以惊心。
他领着人往南边走,走到坊市的尽头,清风徐来,吹动一池碧水泛皱,荷花微低螓首,荷叶翩跹如舞,只有水边停憩的几只小舟岿然不动。
谢枕汀告知叶帛玉:“我在这里雇了一条船。”
这一次,他带他来游湖。
钱塘之地,游湖理应首选西湖,可谢枕汀当然不会选择西湖,那地方人多口杂,何况就在叶家大门口,指不定得撞上叶帛玉的多少熟人,当场揭穿他鱼目混珠的把戏。再则说料想叶帛玉自小在西湖边长大,对那一带的风光早已烂熟、腻烦了。
好女坊的这片莲湖虽不大,比不上西湖的曲院风荷,但也别有意趣。这时节莲花尚未开放,个个含苞带羞,有如豆蔻少女。雨打荷叶,如银珠滚落玉盘,伴着湖边浆洗的女子捶打衣物的声响,滴滴答答——嗙、嗙、嗙——此起彼伏,竟有几分和谐。藕花深处有荷香漫溢,枝枝蔓蔓纠缠缭绕,遮天蔽日,将天色掩映成一面小小的玉盘。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歌声,清越婉转,盘旋在玉盘之中,料想是前来采摘莲藕的渔家少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支莲……*”
叶帛玉轻阖双眼,眉目舒展,唇角微噙笑意。他仍是娴静的,整个人却松弛了许多。以谢枕汀看来,叶公子头一回没那么“端庄”了,更多了一份悠然闲适。
之后小舟行驶到东岸,谢枕汀让艄公往岸边的茶楼里抛掷了二十文,请楼里那位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上船。
他会说《兴唐》《西游录》《东渡传》,也会《莺莺传》《紫钗记》……
谢枕汀将选择权交给叶帛玉,叶帛玉笑而不语。
谢枕汀便道:“这可是个顶顶有趣的人物,我已在他处听过许多回了,不算新鲜,今日全图公子一乐。”
叶帛玉不再推辞,“那就《鬼狐传》吧。”
倒是出乎谢枕汀意料,选了志怪故事。
狐妖艳鬼,幽魅丛生。
在日挂中天的正午听鬼故事,别有一番迥异的感受。
这说书人的长处在于擅口技,故事里的百般人物、男女老少皆能变换自如,惟妙惟肖,只凭这一项,在各个人物抽身换影间就不知将叶帛玉逗乐了多少回,谢枕汀听得心神飘忽,目光时不时向叶帛玉滑去,倒是罕见这人笑得如此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