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岚观察了下墙头,不高,他要□□而过易如反掌。想来书院也不曾担忧过会被贼人惦记。
他转头发现岑乐脸色不佳,轻声道:“不瞒先生,晚生自小就在书院读书,受夫子教诲。相信以夫子的品格,绝不会做偷龙转凤之事。此事怕是有隐情。我年少无知,就算是见了字帖也分辨不出。不像先生见识广博,所以不得不劳烦您同行。”
岑乐纳闷,少年到底是哪里看出他见识广博了。他轻叹一声,一眨眼的功夫韩青岚已跃过了墙头。
岑乐只好跟随他翻过墙头,二人越过头门、二门、讲堂,径直来到藏书楼。
楼内摆了十余个三层书架,墙边靠着几张小平头案,案上也陈列着一些书和画卷,还有几个燕尾榫小箱。因为藏书众多,芸草香味飘散在室中,颇具雅趣。
韩青岚小心翼翼吹亮火折子,二人借着光在书架间摸索。岑乐看见几个书箱,拿起来掂量掂量,再晃动晃动听听声响。
此时正是盛夏时分,蝉鸣轻快婉转,但在韩青岚听来,只觉吵闹万分。
两人寻觅了一刻有余,一无所获。
岑乐哑声道:“东西会不会在别处?如此名贵的东西,换了我可能会贴身收藏。”
这次轮到韩青岚面露难色,难不成还得夜探夫子卧房?
星月皎洁,书院内树影重重,四无人声,连蝉噪都衰减了几分。
他正为难之际,岑乐倏然吹灭了他的火折。
有人!
岑乐左手将韩青岚挡在身后,拂袖间朝黑暗中的来人扔出一册书。此招为虚,他右手抄起身后画案上一支毛笔如流星般刺出。
“思狂!”
随着韩青岚一声轻呼,岑乐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手中的毛笔在一把竹骨十三股方端混金面折扇前堪堪停住。
更深月色半,来人缓缓收起折扇,莹白月光下半张面孔容貌整丽,眼尾上挑。
他将书递还给对方,轻声道:“先生,好功夫。”
六月十日。
晌午时分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岑乐本就怕热,用过午膳便懒懒地坐在窗下玫瑰椅上。窗外有一丝微风吹来,却一点也不解暑。
韩青岚站在他身旁,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一身着青色盘领衣的年轻人伏在画案前泼墨挥毫。
此人便是秦思狂。
传闻他是九岁时被韩九爷收养的孤子,十六岁开始替九爷打理集贤楼日常事务。他相貌堂堂、风姿特秀,但据说为人风流,简直是红颜遍地。他现年二十有四,仍是未成婚。
秦思狂将毛笔搁置笔架之上,回头看向安静地几乎是睡着了的二人,有些诧异。他指了指岑乐身旁小几上的酒壶,道:“这酒可是绍兴沈家酒铺的鹅毛雪,今年就出了十坛。沈夫人送了我两壶。我特意拿了一壶来,你们不尝尝?”
韩青岚皱眉:“白天喝酒,不得体。”
“晚上去书院偷窃,得体。”
韩青岚一时语塞。
昨夜他已经被秦思狂数落了一顿。玉公子傍晚进了城,去玲珑茶馆听了会儿戏,夜晚回集贤楼的路上恰巧看见韩三少,于是尾随他们进了书院。
黄老三所言未必属实,就算他们真能在书院找到字帖,断其真伪,怎可直接偷了字帖给他?
岑乐感到气氛有些尴尬,赶忙起来打圆场。他走到书桌前,发现秦思狂所书正是《伯远帖》。
“‘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好字,用笔随意而精到,颇有魏晋之风。”
原来秦思狂正在抄写伯远帖。
韩青岚道:“你不会想用自己写的字帖去骗文夫子吧?”
秦思狂失笑:“行书,我曾随人学过几天,糊弄糊弄小孩可以,怎能骗的了文夫子?要能入夫子的眼,还得去借一摹本。”
“去哪里借?”
☆、第三回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秦思狂走到茶几前,斟了一杯酒,递给岑乐。
“先生可否给秦某一个面子,尝尝绍兴沈家的香雪酒?”
岑乐略微有些惊讶,毕竟离自己进入太仓州,还不到十个时辰。这位玉公子竟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
他更没想到,仅过了一天,自己竟然再次走进了神仙赌坊。只不过这一次是白天来的,同行之人换成了秦思狂。
玉公子显然比韩三少有面子得多,他俩才刚进门,黄老三便笑眯眯前来迎接。
秦思狂一拱手,笑道:“黄兄,月余未见了。”
“老弟可是大忙人,今天前来,是不是为了昨日我委托你们少东家之事?”
“正是,小弟想问问,您这字帖是从何得来?”
黄老三徐徐展开手中的泥金扇,深色迟疑,似是有难言之隐。
“老弟,不便相告啊……”
“难不成是‘当铺’。”
黄老三只是笑笑,没有应声。
秦思狂也不勉强,话锋一转:“您这把折扇上的题字,行云流水,风骨洒落,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
岑乐这才注意到,黄老三泥金扇上写了一句诗——昭容不赌寻常物,言得千金紫玉环。
黄老三听了果然很愉快。
“老弟好眼力!三个月前,我去了趟钱塘,这乃是金玉斋的白先生所题。说起来,金玉斋内挂着一幅画像,跟老弟有七八分相似呢……”
杭州金玉斋白曲,此人很有名气。
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最擅长花鸟画。这位名满江南的才子,脾气也大,曾有人千金求他一画而不得。
更绝的是,白曲貌若潘安,虽不入仕,杭州多少官家、商贾之家想招他为婿,他都推托了。
岑乐听闻白曲为人傲气非常,竟肯为黄老三的扇面题字。那句诗,似乎另有深意。
二人从赌坊出来已近酉时,六月的傍晚,火云千丈烧空际。岑乐微微侧目,看着与他并肩行走的秦思狂,他面色平静,晚霞给他上挑的眼尾染上胭脂色,此时显得很安静。
转眼,集贤楼已在跟前。
秦思狂停下脚步,向岑乐拱手。
“秦某代舍弟赔个不是。恐怕是先前我无意中提起了十大名刀,让他生出兴趣,才惹出事来。”
岑乐连忙摆手:“玉公子客气了。不知三少今日带着摹本去明泽书院,能否有收获。”
收获当然有,而且还不小。
书房里点了灯,装着《伯远帖》摹本的画箱就放在桌上,韩青岚、岑乐、秦思狂三人都围在案前。
“文夫子对又一幅所谓的‘真迹’颇为吃惊,说一时之间也难以辨认。他神情认真,不似妄言。”
“夫子还说什么了?”
“他说月前黄老三将字帖交于他时,恰巧有位故友来访。二人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都认定是真迹。”
岑乐道:“可是杭州来的朋友?”
韩青岚一愣,道:“正是杭州金玉斋的白曲先生。岑先生如何得知?”
白曲书画双绝,名满天下,他说是真的,定是假不了。
岑乐将黄老三在杭州见过白曲一事告诉韩青岚。事情的脉络似乎已经很明了。
“黄老三从白曲手中买下《伯远帖》,又从文夫子手中掉了包。”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仅仅只是为财?
秦思狂摩挲着手中折扇,若有所思。
“二哥,你可有头绪?”
秦思狂皱起眉头,道:“有事叫二哥,无事秦思狂。你小子可曾有视我为兄长?”
“自是没有。”
这句话并不是出自韩青岚之口。一着浅绿色对襟褙子的少女款步推门而入,姗姗而来。她声如黄莺,面容与韩青岚有五分相似,想来就是他未出阁的姐姐,集贤楼的二姑娘韩碧筳。她单手持一茶托,里面有三碟点心,一壶茶,三个茶杯;另一只手则提了一个包袱。
岑乐觉得好笑,因为她进屋后,韩三少眉眼间显然乖顺了许多。
“白曲现下人在何处?”
“就在城南安宁客栈。”
秦思狂蹙眉,镇定自若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到了太仓,我怎不知?”
“因为你昨日刚回。”
二姑娘将茶托放下,把包袱交到岑乐手中。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画箱,道:“舍弟给先生添堵了,这里是二十五两银子。小女子有机会去苏州,一定去拜访先生。”
说来,正是由于韩青岚不愿惊动长姐,自己才随他来太仓取钱。没想到一番折腾,还是让所有人都知晓了此事。
岑乐笑道:“好说,张夫人经常照顾我们布庄生意。前日店里进的一批妆花罗,质地缜密,颜色也漂亮,二姑娘有空的话也来看看。”
秦思狂伏在二姑娘耳边,悄声讲了一句话。他又嘱托韩青岚明日从郭爷那儿领一匹马,送岑乐出城。随后,他与岑乐招呼了一声后就先行离开了。
今夜无月,比往日更加闷热。二更时分,岑乐推开窗想透透气,发现窗下庭院中好像站着一人。
还是早早睡吧。
他摇了摇头,阖上了窗户。
六月十二,卯时刚过,韩青岚就来叫岑乐房门,似是急着要赶人。也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天空仍是黑漆漆的。春泰布庄的账房先生直叹要债不易,他近日真是连番操劳。
当岑乐梳洗完毕走出集贤楼时,韩青岚已牵着一匹马等在门口。
二人朝南门走去,路上岑乐隐隐闻到包子和炊饼的香味传来,感觉腹中饥肠辘辘。
“先生。”
“何事?”
岑乐的心思已经飘向了小摊。
“如果黄老三的字帖是出自金玉斋,他不会说不便相告。我想,应是从‘当铺’买的吧。”
炊饼应该是葱油做的,特别香。
“岑先生就是‘当铺’朝奉,昨天的摹本,二哥是跟您借的。”
好像还有猪油的香气。
“先生与二哥是旧识吗?”
走着走着,岑乐抬头,发现眼前竟然是安宁客栈。他们去往的是南门,自然会路过城南的客栈。
“玉公子事务繁忙,虽扬名已久,但见过他真容的人却不多。明泽书院中,在下也是第一次得见。”
“原来如此。假如不是我恰好受了黄老三的嘱托,他也还是会找我爹帮忙,此事最后还是回到集贤楼手上。二哥四年前曾跟我爹吵了一架,出走了几个月,后来也并未说去了哪里。原来是去了杭州……”
白曲一直将要寻找之人的画像挂在金玉斋店内,黄老三认出了画中之人,白曲也终于知晓他要找的是谁。
“‘当铺’的东西,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三少可以放心,如果日后需要什么,来苏州找我便是。价钱合适,银货两讫。”
韩青岚忽然道:“先生可曾用早膳?”
岑乐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内心忍不住腹诽一番,用没用你岂能不知?
这时,安宁客栈走出两人,一青衣一白衣。青衣是秦思狂,那身着白衣之人,黯淡日光下,依然看得出丰采高雅,想来应是白曲。
秦思狂一手握着柄油伞,一手提一红松木画箱——《伯远帖》果然在白曲手中!
岑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江湖传言不虚,玉公子果真无所不能,三两下就把《伯远帖》拿了回来。
他的笑声引起了二人注意,白曲迅速转身回了客栈,秦思狂则慢悠悠朝他走来。
岑乐转头才发现,韩青岚竟然已经溜了。
这言而无信的小少爷,不是刚刚才说到早膳吗?
秦思狂看起来精神不错,发梢带着水珠。他笑吟吟问问岑乐:“先生用早点了么?”
“哎,正想着此事呢,公子请我吃个包子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秦思狂噗嗤一笑,显然对地主之谊的排场有些异议。
“小事一桩。”
岑乐牵着马,二人踱步走向不远处的包子摊。
秦思狂将油伞递给岑乐,道:“先生拿着,也不知路上会不会再下雨。要债这一路,您辛苦了。”
岑乐握住伞,调笑道:“我要的是钱债,好要;人家要的是风流债,难要啊。”
秦思狂一怔,旋即也大笑起来。
天色,终是亮了。
☆、间章
“他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简直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算了算了……”
“算了?刚才他砸的那块可是端砚!”
“他也不是故意的,拂袖间无意碰到了。再说,砚台是我的,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就不明白了,说媒而已,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他都二十岁了,还不该娶妻?”
“近来确实北边也不太平……”
“他不是素来最敬重你吗?你二十岁时,彤枫都能去油铺打油了。”
“说他就说他,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
“平日里吊儿郎当,还自命风流。”
“这可不是学我……”
“还说我是集贤楼吃白饭的!”
“江湖上都这么说你……”
“你十八岁时已经跟嫂子成婚。他十八岁那年……哼!邹家姑娘德才兼备,哪里配不上他。他倒好,在淮安一待就是两个月,怎么传令都不回来,硬生生回了这门亲事。”
“那时北方形势危急,也是情有可原。”
“你这老匹夫……”
“郭爷,您马厩里那匹白蹄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