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枭瞠目欲裂。这人间被鲜血涂抹得面目全非,可在他眼中,都及不上大哥身上的一点红。他几步上前,伸手想扶他:“你……”
宗子珩猛然抬起手,剑锋直抵宗子枭的心口。他的身形几度摇晃,才堪堪稳住,他抹掉嘴角的血,攥紧手中的剑,沉静的目光直盯着宗子枭的眼眸。
宗子枭看着距离自己的心脏不过寸余的剑,刹住了想要靠近大哥的脚步,那已经伸出的手,也颓然垂了下去,最终在身侧握成了拳。
许之南、李不语和祁梦笙都围拢过来,蓄势待发。
宗子枭看了看周遭,最后,阴恻恻的目光落到大哥身上。面对整个修仙界的讨伐他都没有皱过一次眉头,但这个人对他兵刃相向,让他又痛又恨,甚至想要毁灭一切。
“你又要背叛我。”宗子枭的眼中恨意滔天,“一次又一次,为了自己,为了别人,只有我是可以随意丢弃的。”
“宗子枭,你记住这句话,生死都给我记住,我宗子珩,从未背叛过你。但我确实后悔,没能早点阻止你。”宗子珩又咳出一口血,他忍着剧痛,用断续的气声,坚定地说道,“于吾始,于吾终。”他提剑攻向宗子枭。
许之南三人也一拥而上。
宗子枭发出一声困兽的嘶吼,长剑起舞,凶悍的剑气有排山倒海之威,荡涤四方,一时将四人逼退。
但他终是寡难敌众,很快被封锁了剑路,开始节节败退。
宗子珩穷追猛击,那是不要命的打法,宗子枭被他激得几欲发狂,悲愤交织,心如死灰,一道犀利的、致命的剑气毫不留情地袭向他。
宗子珩提剑格挡,仍被那巨力弹出去数丈远,后背狠狠撞上石壁。他痛苦地半跪在地上,强行冲破灵脉,他已身受重伤,一时竟无法站起来。
宗子枭神情癫狂,眼眸几乎被黑色的瞳仁占据,如魔如煞,他仰天长啸,轩辕天机符光芒大盛,源源不绝的灵力透过天机符汇入他体内。
阴兵的数量只增不减,修士们已经快到山穷水尽。
宗子枭释放出磅礴的灵压,注入佩剑,宗玄剑第八重天起式:“万剑归宗——”
一只巨剑从天而降,锋利的银刃狠狠插入脚下的土地,释放出雷霆万钧的剑气。
李不语和祁梦笙被一击重创,就连身着金镂玉衣的许之南,也被这剑气破开了金刚之身,他不得不放弃巨人态,留存灵力以疗伤。
宗子枭傲然立于山巅,环视四周,这伏尸山野、血流漂橹的景象,令他发出了扭曲的、痛快的笑声:“这就是你们胆敢违抗本尊的下场,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挖你们的丹,我要将你们挫骨扬灰,我要把整个修仙界屠戮殆尽——”
“宗子枭。”
耳边传来呼唤,那声音清清冷冷,平平寂寂,于焦灼的战场像一道自顾自流过的清泉,不受俗世纷扰。
宗子枭转头看向宗子珩,只见他的大哥再一次站了起来,哪怕衣衫被鲜血透染,哪怕一张脸已经惨白如纸,却挺直了腰板。
“宗子枭,其实,你确实该恨我。”宗子珩凝眸望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走到今天这步,变成今天这样。”
宗子枭阴冷地看着他的大哥。
“命运弄人,我……”宗子珩泪眼朦胧,“大哥真的尽力了。”
那一声“大哥”令宗子枭心头猛颤,混乱的思绪中汇入一丝清明,伴随而来的,还有无端的恐惧侵入心头。
“但我必须阻止你,你永远都不能得到……我的丹。”
宗子枭的瞳孔猛烈收缩,他眼看着宗子珩举起了手中剑。
大名宗氏传家之宝,只能由人皇承袭的宗玄剑,刃如秋霜,削铁如泥,这把剑曾助宗氏先祖开宗立派,威杀四方,最终一统修仙界,登基称帝,开启了三百年的皇族霸业。
这把剑,第一次用来划开宗天子的咽喉。
“不——”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宗子枭的整个世界
他眸中的黑死气在瞬间退散了,他扑到大哥身前,用手捂住那狰狞的血口,灵力狂注,他语无伦次地一声声叫着“大哥”,那声音有憎恨,有愤怒,有无助,有哀求,他的心被撕碎了,他的身体被撕碎了,他的灵魂被撕碎了。
宗子珩的眼泪潺潺滑落,与血水混做一起,互有浓淡,却一般地叫人肝肠寸断。他不觉得痛,他感到身心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他看着宗子枭痛哭的脸,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擦掉那些眼泪。
所有归咎于宗子枭的恶与错,在最后的一刻他都放下了,他又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他的小九,他想为小九擦擦眼泪。
“我不要你的丹,我不要你的丹!”宗子枭嘶吼道,“我只要你,我不要你的丹,大哥,不要抛下我,不要再抛下我!”
宗子珩用尽全身力气,以拇指轻轻拭过宗子枭的面颊,他的嘴角不住地淌出鲜血,喉咙不住地冒着血泡,他艰难地说:“大哥……对不起你。”
对不起,大哥没能保护好你。
对不起,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大哥却一次又一次地抛下你。
对不起,大哥不能看着你作孽,也不想看到你魂飞魄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感到怀中的生命在不可逆转地流逝,宗子枭觉得自己也在步向死亡:“不要抛下我。”他哭着哀求,“大哥,求求你,不要再抛下我。”
宗子珩露出一个温柔又好看的笑容,他像少年时的宗子珩那样笑着,他的眉心舒展了,他的眼睛重新焕发了干净清透的神采,他唤道:“小九……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们……都不要再……相见。”
小九,再也不见了。
第五卷 诸行无常
第162章
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在被梦魇追逐到退无可退的尽头,他一脚踩空,跌入万丈深渊,失速、失重、失控,他不停地下坠、下坠,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他狠狠抽气,然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视线中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的嘴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他的头胀痛不已。
这里是哪里,他在做什么,这个人是谁,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难道,这里是阴曹地府?
“师兄,师兄!”焦急的呼唤。
他费力地眨着眼睛,眼前这张脸逐渐在虚晃中清晰起来,那是……
宗子枭!
那只朝着他伸过来的手令他寒毛倒竖,他惊恐地低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一直缩到了墙角,像是碰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脸上的恐惧,心脏一沉,莫非,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他瞪大眼睛,仔细辨认这张脸,姿容绝丽,一对邪魅的吊梢狐狸眼,只是,冰冷但不阴沉,还带些未褪的少年气。
模糊的、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纷纷扰扰,他根本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醒来。他很冷,他很害怕,他好像窥见了藏于浓雾中的神秘,但匆匆一瞥,只是留下了残缺不全的片段。
“师兄,你……是师兄吗?”
“师兄”?什么?“师兄”?
解彼安似乎才醒过来,浑噩的双眼在这一刻变得清明,他愣愣地看着范无慑,心脏跳得像鼓点子,又重又响,还隐隐作痛。
发生了什么事?他梦到自己死了,但梦中那个他,是他,又不是他,他看到关于那个“他”的经历,混乱的、零散的、断续的,那些记忆的片段明明是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可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像烙铁一样,残酷地印刻在他身上,那个“他”死的时候,他好像也跟着死了一回。
可是,他是解彼安,他没有死。
范无慑心揪成了一团。当他看到解彼安的脸上出现宗子珩的神情,用宗子珩的口吻回答崔府君的问题,他知道,他的大哥回来了,极其短暂的回来了。一百年了,他承受着无尽的残酷折磨和相思之苦,他不惜一切代价从血与泪的无间地狱爬回人间,只为再见到大哥,只为纠正前世犯下的错误。可是,当大哥的残魂出现时,他却碍于崔珏在场,什么也不能做。
解彼安茫然无措地看着范无慑,这张脸,怎么会这样,这张脸为什么频繁地出现在那些噩梦中,带给他无尽的恐惧和痛楚,他喃喃道:“……无慑?”
“我是无慑。”范无慑暗暗握紧了拳头,“你没事吧,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解彼安困惑地摇头。
“彼安。”一道温润沉稳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解彼安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气质端方持重,叫人一见就心生敬仰的崔珏,冥府文判官崔府君,他渐渐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否觉得记忆混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崔珏蹲下身,他摸了摸解彼安的头,用食指在那光洁的额上画了一个净心诀的符咒,灵符闪烁几下后便消失,“这很正常,我将你前世的残魂召唤到了你的身上,你受到他的影响,会记起一些前世发生的事,也会与今生的记忆产生混淆,我们之前说好的,你现在能想起来吗?”
净心诀很快起了作用,解彼安显得越来越清醒,他环顾四周:“我、我的前世上我的身了?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但很多都不记得了。”
“其实,才过去了很短的时间。”崔珏指了指桌上的香座。
解彼安看了一眼,崔珏招魂时点上的安魂香,竟然连一半都没烧完,这证明时间真的只是过去了片刻,可对他来说,却好像走完了一生。他突然心跳加速,颤声道:“那么,我是……”
崔珏凝重地点点头:“你是空华帝君宗子珩的转世。”
解彼安倒抽一口气,脸色煞白。
范无慑别过了脸去,以掩饰这挖心挖肺般的剧痛。
“我真的是人皇转世……”解彼安疑惑道,“可是,可是金箧玉策为何指了豫州的一个人?”
“有两种可能,那豫州杨禹确实也曾在某一世做过人皇,或者,谁对金箧玉策动了手脚。”崔珏道,“我想多半是后者,因为祁梦笙要的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做过皇帝的人,她要的就是空华帝君,只有空华帝君是确定拥有帝王命格的,所以她在金箧玉策上,能直接找到空华帝君的转世者,不应该弄错。”
“谁有能力对金箧玉策动手脚?”
崔珏摇头,显然他也很困惑。
“最先拿到金箧玉策的,是云中君。”范无慑沉声道,“而跟云中君在一起的人,我猜就是黄道子的徒弟,若是这两个人有意蒙蔽祁梦笙,未必不可能。”
“云中君为什么要骗祁梦笙?”
这个问题令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无论如何,我们要去救师尊。”解彼安道,“如果祁梦笙要的东西在我这里,那么我们就有更多筹码。”他起身就要下床。
崔珏将他按了回去,严肃道:“彼安,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最重要的是,魂灵也在动荡。当宗子珩的残魂上你的身时,你的反应非常强烈,其实在那半炷香的时间里,你已经经历了他的一生,但你一时半会不会完全想起来,这些记忆会比之前更加频繁的折磨你,这些你都该有准备,现在你要做的,是好好休息一晚。”
解彼安紧皱眉心:“我担心师尊他……”
“天师岂会那么容易败北,再说,他也不是孤军奋战,整个修仙界都将一同讨伐祁梦笙。”
解彼安努力和缓情绪,他低着头,沉默片刻,慢慢抬起头,看向了他一直回避去看的范无慑。
这张脸,他的师弟范无慑,和梦境中的宗子枭长着一张脸,尽管他早就知道,是因为他此前中了云中君的幻术,才导致记忆混淆,但是梦中的片段才真实了,真实到可怖。
范无慑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轻轻握住解彼安的手:“师兄,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解彼安张了张嘴,迟疑片刻,道:“无慑,你先出去,我有话想和崔府君单独说。”
范无慑皱起眉:“师兄拿我当外人?”他知道解彼安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他亦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用五味迷魂汤吗?
“与此无关,你先出去。”解彼安鲜少摆出师兄的架子号令范无慑,但此时他态度强硬。
范无慑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崔珏静静看着解彼安:“彼安,你想说的,跟空华帝君有关吗?”
“崔府君,我……虽然我没有空华帝君完整的记忆,但我看到了许多片段。”解彼安抱住了脑袋,用力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他好像,跟我们在史书中读到的不一样。”
在史书里,空华帝君因为不得重用而心生怨恨,他陷害兄弟,杀父弑君,某篡皇位,最后自戕于和宗子枭的大决战中。可是在他的梦里,虽然那些记忆残缺不全,但分明与史书所载有所不同,他感受到宗子珩的无奈、无力、内疚、痛苦,还有宗子珩对小九的满腔温柔和爱,他不相信宗子珩是一个冷酷无情、利欲熏心的人。
“史书是人写的,而人是可以操控的。”崔珏轻叹一声,“这才过去了百年,真相就已经被粉饰了一番。”
“崔府君,我想问你一件事,我知道这不合冥府律法,但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很重要。”解彼安抓住了崔珏的袖子,像小时候求崔府君给他讲故事那样。
“……你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