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范无慑小心翼翼地唤道,口吻中充满了不确定。他心跳如鼓擂,他觉得此刻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他的师兄,而是……
解彼安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仔细打量着范无慑,心有余悸地说:“无慑?”
“你怎么了。”范无慑将人拉近自己,“又做噩梦了?”
“不是,没有。”解彼安不禁紧紧攥住范无慑的手,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范无慑低声道:“还是,你又把我认成了‘他’?”
解彼安低着头,艰涩地说:“我在空华帝君的记忆里,一直看到你的脸,小时候的,少年时的,还有后来变成魔尊的,我也不想把你认成他,可是……”
他忘不掉宗子枭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羞辱的印记,范无慑的这张脸,总让他想起被狠狠侵犯时的失控。
范无慑轻轻抬起解彼安的脸:“师兄,你怕我吗?”
解彼安凝望着范无慑漂亮的狐狸眼,无奈地说:“我不怕你。”
“那你怕宗子枭?”范无慑不等他回答,续道,“可我不是宗子枭。”
“我知道,都怪那幻术。”
范无慑黯然道:“你如果因此讨厌我,我会很难受。”
解彼安忙道:“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只是睡迷糊了,弄错了,醒过来就不可能弄错。”
“我也不希望你看着我,心里想着别的男人。”范无慑无法消解这种扭曲的妒意,他在嫉妒他自己。
“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他是不是在梦里对你做了,连我都不能对你做的事?”那被刻意压制的占有欲再次在心中升腾,范无慑感觉有一把火,在烧心烧肺。
解彼安的脸顿时烫了起来:“宗子珩是宗子珩,我是我,你别说了。”
范无慑捧起他的脸,眉心紧皱着,瞳眸深邃又带着丝丝蛊惑:“是不是只有我对你做更过分的事,你才会只记得我。”
解彼安的心狂跳不止,身体不禁向后缩去。
范无慑失望地垂下眼帘,手也松了开来:“起来吃饭吧。”他翻身下床。
解彼安看着范无慑的背影,心中懊恼不已——
这一觉,俩人睡得不仅不解乏,反而比没睡还疲倦。
吃过早饭,解彼安让薄烛去请崔府君,钟馗设下的结界着实厉害,要破这结界,从外面比从里面容易。
不久后,崔珏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关切地看着解彼安:“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念净心诀。”
“我很好,也刚刚念过,崔府君请放心。”解彼安亟不可待地说,“您可否帮我们解开封印?”
“别急。”崔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我去孟婆那儿给你讨来一颗丹,可以缓解你的记忆紊乱,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等天师回来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解彼安很是感动:“谢谢崔府君。”崔珏虽然严厉刻板,循规蹈矩,但对他一直都很好,甚至相较于对待其他人事物,算得上宠爱。他打开木盒,掰开封蜡,吞下了那颗丹。
“我彻夜未眠,在冥府的藏书库中翻找了很久,找到一些有关金箧玉策的资料。”崔珏严肃地叮嘱道,“你记住,此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翻开金箧玉策,金箧玉策就相当于你的三生石,会让你前世所有的记忆归位,那个时候,你将不再是你,除了孟婆汤,什么都救不了你了。”
解彼安心里阵阵地发毛:“我明白。”正如崔珏所说,如果他同时拥有了宗子珩的记忆、思想、见识,那他就不再只是他了,他不想被另外一个人侵占意识,他不想变成别人。
“金箧玉策,真的能看到空华帝君的一生吗。”范无慑问出这句话时,无论心中有怎样的波澜,面上并无异色。他一定要得到那本天书,他要翻阅大哥的记忆,他死也没甘心,他只想知道,大哥对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情。
“是的。”崔珏面色凝重,“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金箧玉策抢回来,因为彼安今生的命数也在上面。 ”
解彼安一惊:“难道还能改?”
“原本只有判官笔能改,判官笔在我手中,自是安全的,可是……”崔珏忧虑道,“判官笔原也只是一样魂器,取扶桑木为柄、三头犬为毫,注入魂力,就能再造一只判官笔。”
范无慑眯起眼睛:“崔府君是什么意思,有人会再造一只判官笔?”
解彼安的脸色也变了。
“我只是假设。”崔珏沉声道,“难道你们就没想过,祁梦笙是如何得知金箧玉策,又是如何找到的吗。有关金箧玉策的史料,连我都要翻找半天,何况是阳间的人,连金箧玉策的传说都鲜少有人知道。我猜,她在九幽有帮手。”
“崔府君说得对。”解彼安凝重道,“我们和师尊也有这样的猜测,但来不及去调查了。”
“既然有这个可能,你们就要想办法夺回金箧玉策,否则,彼安就有性命危险。”
“我们一定会得到金箧玉策。”范无慑的目光犀利而阴冷。
“还有一件事。”崔珏看向解彼安,“昨日你问了我那个问题后,我又去找了秦广王和红王。”
解彼安心中一紧。
“秦广王与我所说的不差,但红王不在冥府,只能下次问他了。”
江取怜又要掌管地狱刑罚,又有九幽鬼民需要统治,时常不在冥府。
范无慑的目光在俩人间扫了一遍:“师兄,你问了崔府君什么?”
“哦,是有关冥差调遣的事。”解彼安避重就轻道。
范无慑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他也没戳破。他既能转世为人,又岂会被他们轻易查出来。
崔珏拍了拍解彼安的肩膀,喟叹一声:“我为你们解除封印,你们去救天师吧。”
“多谢崔府君。”解彼安的双目灼灼,闪动着坚毅的光芒,“不管生死簿上怎样定了天命,因果是可以扭转的,我们一定会救回师尊。”
崔珏张了张嘴,显然是欲言又止,最后,眸中只剩下一片怆色。
天师宫的封印被解除了,俩人马上就要返回人间。
临行前,范无慑突然问道:“崔府君,这一战,不该只有师尊命数将尽吧。”
崔珏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尽人事,听天命吧。”
俩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眸中看到了足以支撑自己的信念和信赖。
第165章
薄烛惴惴不安地将他们送到了阴阳碑,反复嘱咐他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解彼安安慰他一番,将他送走后,并没有马上穿过阴阳碑,而是拉着范无慑返回了冥府。
“师兄,我们要去哪里?”
“嘘。”解彼安眼观六路,小心躲避着冥差,带着范无慑一路穿过天师宫、判官府,上了罗酆山,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没有御剑。
范无慑把解彼安拉到一株大树后,躲开路过的阴差:“师兄,你到底带我去哪里?”
解彼安盯着范无慑的眼睛,小心地说:“我要带你去三生石。”
范无慑眼神一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活人是不能去三生石的,身为冥将,更不能执法犯法,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崔府君知道。”解彼安明显地有些紧张,话也多了起来,“我小时候偷偷跑去过,但什么也没照出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天人转世。不过,活人去照三生石,只能看到前世,因为今生没过完,来世自然也不知道是富贵还是贫弱……”
“莫非师兄怀疑我是宗子枭转世?”
解彼安面有难色:“无慑,这件事在我心里梗着,我太难受了。”
“宗子枭早就堕入地狱道了,又怎么可能转世成人。”
“我知道,崔府君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就是过不去,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宗子枭。”解彼安倒吸一口气,眼中蒙上一层恐惧的灰,“我不是怀疑你,就算你前世是宗子枭,你又不知道。我只是想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一消灭,这样或许才能拔除我心底的魔障,我看着你的时候,不想想别人。”他看着范无慑,目光分明有几分可怜,“无慑,你帮帮师兄,好吗。”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小鹿般莹亮的、黑黢黢的眼睛,心里直发痒,尽管现在不是时候,他却控制不住脑中的绮念,恨不能当场就把人按在地上,艹得这双眼睛染上无边春色。他按耐不住,亲了解彼安一下:“我又怎么会不帮你,走吧。”
解彼安暗自松了口气。
一路上,解彼安轻车熟路地躲避巡逻,循着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山路,绕过阎罗殿,顺着忘川走到下游,来到了奈何桥。
于远处望去,桥是桥,水是水,并无特别,可离得近了,便能看到血红色的忘川水自桥下潺潺流过,水中有无数孤魂野鬼在挣扎着、哀嚎着,它们不停地试图爬上桥、爬上岸,可又不停地被无数双鬼手拖入血水中,无法脱身。
范无慑看着眼前的血腥惨象,眸中逐渐掺杂血丝,他的牙齿微微打颤,他握紧双拳,让指甲嵌入了肉里,以疼痛维持表面的镇定,不让巨大的恐惧泄露出来。他回想起自己在忘川中的苦苦挣扎,他数度迷失自我,他险些变成这水里乌泱泱的一只野鬼,却又凭着那贯穿他前世今生的执念清醒过来——宗子珩。
解彼安见范无慑目不转睛地盯着忘川,叹息道:“你看,大多魂魄都要经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好投胎转世,而水里那些,就是不愿意喝孟婆汤,而跳入忘川的。”
奈河桥上,正有无数的阴差押着人魂排着队通过,在经过桥头一座黑色的石碑时,纷纷驻足片刻,那些鬼魂面对着石碑,大多痛哭流涕、依依不舍,要阴差几番催促才肯往前走。那便是三生石,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在投胎前,每个人都有机会回顾自己的一生,然后喝下五味迷魂汤汤,忘却一切,化作空白,重新来过。
范无慑低喃道:“他们一定有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的人吧。”
“是吧,可是,他们最终都会忘记的。”解彼安每次看到他们,都不免心生怜惜,“忘川水,能让人逐渐迷失心智, 最终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且错过了投胎的机会,可能永远也没机会上岸,就在水里做了孤魂野鬼。”
“难道就没有人能从忘川中爬出来的吗。”
“有,但极少,极少有人能抵抗忘川对记忆的腐蚀,除非心中有一样能支撑整个灵魂的执念,所以,就会有人带着前世的部分记忆、甚至全部记忆重生,可是,那人一定在忘川中受尽苦楚。”
“支撑整个灵魂的执念……”范无慑平静地说,“受尽苦楚,也未尝不值得。”
解彼安摇摇头:“人啊,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执念,否则怎么重来呢。”
范无慑心中生出怨恨,但他抿了抿唇,最终没有反驳。
解彼安从乾坤袋里拿出两套衣服,自己换上了普通阴差的差服:“你扮成鬼魂,我们有魂兵器在,他们发现不了,一会儿你不要随便说话,跟着我走就是。”
“好。”范无慑阴阴地扫了一眼奈何桥。他当时就没过三生石,跳入忘川,既是不能忘记宗子珩,也是为了躲避三生石照出他的生平。
解彼安带着范无慑,混入了阴差的队伍,不疾不徐地往前挪。
越靠近奈何桥,便越接近忘川,忘川中野鬼的嚎哭令人毛骨悚然,浓稠得发黑的血水更是散发出阵阵恶臭。解彼安看着那些在水中挣扎拼命的鬼魂,不断伸出的求救的手,又不断被鬼魂拖入水中,心中阵阵地难受。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才会让人有勇气跳入其中?
而范无慑已然在瑟瑟颤抖,那些恐怖的记忆原本已经很模糊,却因为再一次靠近忘川而变得鲜活。
“无慑,你在害怕吗?”解彼安悄悄握住了范无慑的手,感受到他微颤的身体和湿润的掌心,心中一惊,不禁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在他的认知里,范无慑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危险都不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被忘川吓成这样。也是,范无慑自入冥府以来,也不过就在天师宫附近活动,根本没有真正见识过九幽的可怖。如此一来,倒是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
范无慑咬了咬牙:“没事。”
解彼安看了范无慑一眼,因其低着头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想象,长时间的面对令自己恐惧的东西,是怎样的精神折磨,而他为了配合自己去三生石前验明正身,一句抱怨都没有。
思及此,解彼安更是心疼又自责,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宗子枭早已堕入地狱道,明明连崔府君都已经为他找秦广王再次确认了,他还是疑神疑鬼。他不仅在耽搁救师尊的时间,还在勉强自己的师弟面对这些恐怖的怨魂,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在心中骂了自己几句,低声道:“无慑,我们不看了,我们走吧。”
范无慑却攥住他的手:“不,马上就到我们了。”
“可是你……”
“我不怕。”范无慑抬起头,他脸色惨白,看来十分憔悴,“只要能让师兄安心。”
解彼安更觉得自己太混蛋:“我、我说真的,咱们不看了,走吧。”
范无慑摇摇头:“我希望师兄心里只想着我,没有别的男人。”
“我心中本来就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你。”
他们的异动终于引起了前面的阴差的注意,那阴差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解彼安带着鬼面具,自然不会被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