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晃了晃脑袋,又转了过去。
这时,他们已经十分接近桥头,三生石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
范无慑不着痕迹地掏出一张傀儡符,那小小的黄符悄无声息地飞到了正在三生石前看自己生平的鬼魂的衣服里。
那鬼魂是个青壮年,多半是意外丧生,他站在三生石前哭得稀里哗啦,不停地叫着娘子,阴差不耐烦地催他看完了赶紧走。
鬼魂哭道:“我不能忘记我娘子,我们一同投胎,来世还要去找对方,还要做夫妻啊。”
“别废话了。”阴差用鬼叉逼着那鬼魂,“快走。”
“我不要忘记娘子,我不能喝孟婆汤,我娘子呢?她也一定不会喝的!”
“她早投胎了,赶紧走吧。”
“我不信,我和娘子互许终身,却英年早逝,我们这辈子都没过完,下辈子必须把这缘分续上,我不喝,我不喝!”那鬼魂说着就往桥栏处冲去。
上了奈何桥的鬼魂若跳入忘川,当值的阴差是要罚俸禄的,那阴差早有准备,举着鬼叉就追了上去,打算给这不听话的鬼魂苦头吃吃,在投胎前被鬼叉刺中的鬼魂,来世必然是个病弱身,甚至可能会残疾,阴差举起鬼叉,飞刺向鬼魂。
可那鬼魂明明手脚都带着锁铐,却竟闪躲了过去!看他样貌只是个普通农户,不像有什么修为,怎么躲过的?
那阴差一击不中,便干脆整个人飞扑上去,将鬼魂扑倒在地。那鬼魂却强横地翻过身,反将阴差压在地上,戴着镣铐的手狠狠砸了几下,然后抱起阴差飞身跳了起来,一举翻过了奈何桥的围栏,坠入忘川。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众阴差都看傻了。即便是活着的时候神功盖世之人,只要戴上魂锁,修为都发挥不出来。即便有些人能趁阴差不注意跳入忘川,也绝无可能拖着一个阴差一起跳进去。他们回过神来,纷纷跑向桥边要去救那阴差,现场顿时乱成了一片。
这变故令解彼安也傻了眼。
第166章
那忘川水流并不急,但水下有恶鬼万千,只要掉进去就会有无数双鬼手拖拽你,那血水还会让人逐渐迷失自我,非有强悍的意志力不能脱身。
阴差们抓着那名同僚的手,将他往岸上拽,他恶鬼缠身,浸在忘川中难以脱身,凄厉而刺耳的鬼嗥钻入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这边阴差们忙着救同僚,那边要投胎的鬼魂们也不老实起来,有的思念亲人,抱着三生石不撒手,有的也想往忘川里跳,但更多聪明的已经转头就往前跑,妄图在没有阴差的押送下,自己选更好的上三道来投胎,奈何桥头顿时乱成了一团。
解彼安急了:“无慑,你去追那些投胎的,我去救那阴差。”
“好。”范无慑往奈河桥上跑去,经过三生石时,他不敢细看。他无法面对三生石,除了担心被拆穿身份,也害怕再重温他的前世。
解彼安跳上奈何桥的围栏,抽出沛雪,接连打出一道道剑气,将缠抱那阴差的恶鬼们一一斩落,他跳下桥的同时一把揪住那阴差的衣领,在半空中御剑而起。
解彼安将阴差扔在岸边,见那阴差有些神智迷乱,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只要脱离了忘川水,休息几天就会缓过来,他回头看去,那名跳下忘川的鬼魂,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白、白爷?”阴差们认出了他手中的剑。
解彼安看了看自己的剑,无奈地摘掉了面具。
“白爷,您这是?”
解彼安故作严肃地轻咳一声:“我装扮如此,是为了来此视察,结果一来,就看到你们闹得鸡飞狗跳!”
阴差们吓得纷纷跪了下来:“白爷赎罪,平素这奈河桥上都是井井有条的,就算、就算偶有跳下忘川的,也不会伤到阴差,今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鬼魂竟力大无穷。”
“还是你们不够谨慎。”解彼安看了地上还昏迷着的阴差道,“罢了,他受了伤,我也不罚你们了,你们也便当我们没来过,否则被崔府君知道了,肯定不会轻饶你们。”
“多谢白爷,多谢白爷!”
解彼安正要去找范无慑,就见奈河桥的最高点闪过一道白光,他一惊,飞奔上桥。
奈何桥是一座长长地拱桥,桥头看不见桥尾,不仅仅是因为拱形结构,更因为奈何桥的终点正是投胎转世的起点,只有喝了五味迷魂汤的人,才能走向新生。而为每一个将要投胎的鬼魂奉汤的孟婆,就在奈何桥的中心,也就是拱形的最高点。
解彼安跑到桥上,正见范无慑在与一个上身为人、下身为蛇的老妪对峙,那正是冥府最特殊的一位冥将——孟婆孟功曹。
“孟曹老!”解彼安跑了过去,挡在范无慑身前,“误会,这是我师弟。”
见那些冒进的鬼魂躺了一地,显然是孟婆把范无慑也当成了一个投机取巧的小鬼。
孟婆身着素黑色的兜帽披风,一头银发散落几根在脸庞,她肤色惨白,脸上的褶子又深又密,像烧了许久的蜡烛,一层层堆叠下来,马上就要熔化,可那一双眼睛却犀利有神,她的下半身盘着一段青蓝纹相间的蛇尾。关于她的身世,冥府有诸多猜测,可是就连最博学多闻的崔府君,也说不清楚。
“无常呀。”孟婆慢腾腾地发出苍老的、沙哑的声音,“这是做什么,跑到我老婆子的地盘闹腾。”她的目光透过解彼安,凌厉地扫向身后的范无慑。
范无慑心中一紧,莫非,孟婆认出了他?
解彼安恭恭敬敬地解释道,“孟曹老,此人是我师弟范无慑,如今得我师尊允许,与我一同做了无常。今日我们扮成这样,只是为了视察阴差们,没想到一番骚乱,无慑追过来,是想要阻止这些鬼魂乱投胎。”
孟婆阴恻恻地看着俩人:“哦,天师带回来的那个活人,我听崔府君说了。”
“对,就是他。”解彼安拱手道,“孟曹老,一场误会,惊扰了您,晚辈告罪。”他用手肘怼了一下范无慑。
范无慑回过神,也跟着作揖。
孟婆却没说话,那蛇身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眨眼间就在俩人面前了。
解彼安呼吸一滞。孟婆也是他小时候最害怕的冥将之一,甚至因为极少接触,他对孟婆比江取怜还忌惮,没有人知道孟婆为何在这里,为什么是人身蛇尾,她又有怎样的能耐。
“昨日,崔府君来找我讨一枚丹,说你偶尔会忆起前世,需要净心清神。”
“是,多谢孟曹老。”解彼安干笑道, “晚辈好多了。”
孟婆凑近了解彼安,用一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了他半晌:“你为何会有两世记忆纠缠?”
“……说来话长。”
孟婆从黑袍下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干瘪的食指指了指身后的一口缸:“喝了它,一切烟消云散。”
解彼安后退了一步:“不、不必,我不想忘了今生。”
“若不肃清记忆,你便要受其折磨。”
“多谢孟曹老的好意,晚辈……心里有数。”
孟婆发出冷冷地一声笑,目光落到了范无慑身上。
范无慑下意识地想低头,但又马上梗着脖子没有动,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表现出心虚。
孟婆的蛇尾轻轻滑动, 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贴着范无慑的脸观察着他。
“孟曹老……”解彼安不知道孟婆为何对范无慑如此好奇,她每天看无数的鬼魂,早该对这一身孝布包裹的东西看腻歪了吧。
“你……”孟婆拖长了尾音,阴森怪气地说,“有些面熟。”
范无慑直视着孟婆,波澜不惊地说:“孟曹老记性真好,我十多年前自你这儿投胎,你还记得。”
孟婆摇着头,似乎也有些迷茫。
解彼安也奇道:“您每日送百千人过桥,竟能记住一个人?”他看了范无慑一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约是师弟长得太好看了?”
范无慑却是神经紧绷,开始思考若孟婆真的认出了他,他该如何应对。当年他在忘川中苦苦挣扎,孟婆可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她显然喜欢站在桥上,欣赏忘川中执迷不悟的鬼魂们的残酷下场,只不过他那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形,若真的能凭容貌认出他,得多利的眼睛。不过,就算孟婆认出他,至多也就是猜到他没喝孟婆汤,带着前世记忆投了胎,并不知道他是宗子枭,那个代他投了地狱道的替身,可是秦广王亲自领的路。
孟婆沉思片刻,又慢慢退开了。
解彼安莫名松了口气:“那,晚辈告辞了。”
俩人转身离去。
“慢着。”孟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无常,你想不想知道,你喝下五味迷魂汤前,说了什么。”
俩人身形一僵,几乎是同时猛然转身。
孟婆微微一笑,眸中精光闪烁,但她的笑被嘴角耷拉的笑纹所掩盖,二人均未察觉。
解彼安颤声道:“什么意思?孟曹老,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前世是谁?”范无慑咬牙道。
孟婆不置可否,再次伸出她枯枝般的手,从那大缸中舀起一勺散发着热气的酱色稠液,浇入一口浅浅的碗,她幽幽说道:“鬼魂在喝这五味迷魂汤前,老婆子我都会问他们一个问题,我问他们,‘你此生最大的憾事是什么?’。”
范无慑倒吸一口气,一时竟顾不得掩藏自己:“他说了什么?”
孟婆低笑两声:“很多人啊,说得都是没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没有实现心中抱负,竟就碌碌无为了却此生,也有那些说,没有好好孝敬父母,没有觅得真爱,没有教养好儿女,或者说,没有做个好人,没有多积德行善,此番种种,大多跳不出这些说辞,实在是听得老婆子耳朵都要生茧。”
“这些本就是人人都有的遗憾,凡夫俗子岂能幸免。”解彼安的呼吸有些急促,“那,那他,前世的我,说了什么?”
孟婆却对他们的急迫视而不见,不疾不徐地说:“就是因为听腻了这些,若是听到些新鲜别致的,老婆子便也会略微奖赏他,让他……”孟婆手一抖,那汤洒了小半碗,“少喝几口,残存一些前世的记忆。”
“你!”解彼安瞪大眼睛,“我会忆起前世,是因为你让我少喝了这汤?”
“若你不受到与前世有关的人事物的刺激,是不会突然想起来的,所以,你受了什么刺激?”
解彼安受的刺激,当然就是八卦台,可他一想到自己自八卦台晕倒后,反复被前世记忆所折磨,都是因为孟婆闲来没事儿玩弄人,简直怒火中烧。
范无慑要起了火,他寒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他前世是谁,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前世,又对你说了什么?!”
第167章
孟婆身后那一截长长的蛇尾,尾巴尖儿不疾不徐地轻摆着:“老婆子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要为我做一件事。”
范无慑恶狠狠道:“你在耍我们。”
“呵呵。”孟婆冷笑道,“我不仅知道他前世说过什么,我还知道……”她看着解彼安,“天师为何收你为徒。”
解彼安的身躯一震。
“怎么,你就从来没想过?天底下的孤儿多得是,想拜钟馗为师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他凭什么不惜触犯冥府律法,也要将你带回来?”
范无慑看了解彼安一眼,其实他也早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解彼安颤声道,“师尊早知道我前世是谁。”怎么会呢,师尊一直告诉他,他只是普通农户之子,只是在外云游时途径当地,见他根骨极佳,又孤苦无依,才动了收徒之念。但是,回想起师尊此前那些奇怪的表现,比如,两次坚决反对他们靠近祁梦笙,这一次甚至不惜用结界把他们封印在天师宫,如果师尊早就知道,那就解释得通了。
“孟曹老,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解彼安低喝道。
孟婆冷道:“为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范无慑反手拦在解彼安的胸口,阻止他过于冲动:“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诓我们?你孟婆都办不了的事,必然不简单。”
“随你们。”
“你先说,到底要我们做什么。”解彼安道,“我们还要赶去救师尊,若太耽误事,那便、便罢了。”
“去江取怜的红宫,为我拿一样东西,他这两日都不在冥府。”
“你让我们给你偷东西?”
“那本就是我女娲族的东西。”孟婆的目光极为阴寒,“这叫物归原主。”
“我们不去,不管是什么。”解彼安拉住范无慑的手,“走。”红宫又不是菜市场,岂能来去自如,万一败露了,他可不想得罪江取怜。再说,救师尊更要紧,他的疑问何不直接问师尊。
俩人转身就走。
“他说起他弟弟。”孟婆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俩人再次刹住了脚步。
“大多数人,说的都是自己,或者父母、夫妻、儿女,这空华帝君倒真是别有不同,竟说起将他害死的弟弟。”孟婆低低笑了起来,“他此生最大的遗憾,竟来自他此生最大的仇人?”
范无慑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凶狠地瞪着孟婆。大哥的最后时刻,念的竟是他?!大哥到底说了什么,他无论如何,都要知道!
解彼安的心悸动不止,他想拉着师弟离开,可他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他为何要在意宗子珩在喝孟婆汤前说了什么?理智告诉他他不需要知道,那与他无关,可他竟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