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翻白,第一缕晨光正挣扎着冲破黑暗的地平,予以大地全新的生机,赤帝城上下密密麻麻的人影更清晰地闪现,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此时,祁梦笙发出了一串长笑,那笑声瘆得人背脊发凉。
“这是百年难遇的一刻啊。”祁梦笙讥讽道,“当年的旧人,竟几乎都到齐了,那便一起来重温旧梦吧。”
钟馗神色一凛:“你在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祁梦笙阴笑着:“什么时候李不语代表仙盟,而仙盟代表了整个修仙界?他号召修仙界对抗我这个魔修,可我分明还没吃过一颗人丹,倒是你们道貌岸然的李盟主,如果不是吃了宁华帝君宗明赫的人丹,岂会有今天!”
天上地下,鸦雀无声。
祁梦笙当时在泰山便指责过李不语,但李不语位高权重,他驳斥之后,也没有人敢公然质疑他,只是,每个人心里都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含血喷人!”李不语怒吼道,“祁梦笙,你好歹也是一代仙尊,竟无凭无据含血喷人,你以为你如此挑拨离间,就能逃过此劫吗?我告诉你,修仙界对你这妖女魔修必除之而后快!”
“无凭无据?”祁梦笙大笑道,“今日既然整个修仙界都齐聚于此,那么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凭据,届时,有些人的剑,还说不定要指向谁。”
李不语暗暗握紧了手,心中升起不祥之预感。
祁梦笙的掌心再次出现了金箧玉策,她看着钟馗:“其实我一直敬佩天师,这世上真正能无私无欲,舍己为人的人,少得可怜,可天师这一生却奉行了两次——献出了东皇钟,以及,将人皇转世护佑长大。”
此言一出,举世皆惊。
范无慑看着祁梦笙手中的金箧玉策,已经明白她想干什么,这一刻,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裹入冰棺的人,绝望侵袭,他体会到了濒死的寒意。
李不语则瞪大了那双蒙着一层白雾的眼睛,缓缓转动脖子,看向了大半身体被封于冰层的解彼安。
解彼安还有意识,可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来,血液的流动降至最低,浑浑噩噩的随时都可能晕厥。
玉策的书页开始无风自翻动。
范无慑疯了一般朝祁梦笙袭去:“不要——”
不行,不能,不要!他不能想起来,他不能想起前世的一切!
金箧玉策出现在了解彼安眼前。
第192章
金箧玉策,载录天人命运的“生死簿”,在解彼安的抗拒中,残酷地将前世种种向他倾倒而出,如飞流直下的瀑布,砸穿了他的心湖,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重组,以时间为序,一一呈现。
步履还不稳的小童,拿着木剑有模有样地练一招一式。
孤独凄冷的清晖阁,沈诗瑶抱着他黯然流泪:“珩儿,你要争气,要好好修行,长大了得到你父君的赏识,要为娘争一口气。”
受了寒,高热未退,沈思瑶歇斯底里地哭喊:“他可曾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仅比他小一岁的二弟,总穿最华贵的衣裳,吃最美味的点心,连不开刃的练习剑都由巨灵山庄重金锻造,每一点进步,宗明赫都不吝赞赏,而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的九弟出生了,那么小,那么软,牙牙学语时就会叫大哥,整日都要粘着他,从不嫌弃他是最受冷落的皇子。
小九长大了,晨起与他一同修行,暮落要听他讲的故事才肯入睡。
小九又长大了,依旧大哥长、大哥短,细数大哥做的好吃的菜,每天都要换个花样。
他们一起练剑,一起禅坐,在兰园种花,在厨房打糕,在无极宫的后花园里嬉闹疯跑,在炎热的夏天偷偷溜去大名城吃一碗酸甜的冰粉,在酷寒的冬日围炉赏雪。
他也长大了,他独自外出游历,斩过妖魔,度过邪祟,救过李不语。他的修为终于得到了父君的注视,他发奋努力,只为蛟龙会夺魁。
一切变故始于他带小九第一次出宫时遇袭。
他错过了蛟龙会,他险些丧命。
他结识许之南并一同追查窃丹魔修,自此,一个深藏的阴谋被他们从黑暗中拖了出来,又反将他们拖入黑暗。
祁梦笙,华愉心,陆兆风,那些与他一同卷入天命之涡流的人,作出惊天巨浪,又纷纷随着退潮离去,令不堪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下的滩涂。
于是噩梦正式启程。
失控的母亲毒杀了二弟,陷害了小九,楚盈若自刎,最亲密的兄弟反目成仇,而他,也从自己的亲生父亲口中,得知他被安然养大,只是为了他肚子里的金丹。
至暗的十年。
他逃过宗明赫的追杀,险些冻毙于昆仑雪原,却意外在弥留之际参悟了宗玄剑第八重天。
他为救沈诗瑶,自投罗网上蜀山,八卦台上与宗明赫决战,最终一念不忍。
可沈诗瑶却趁宗明赫重伤不起时痛下杀手,后悬颈自尽,他为保全父母和祖宗的声名,一力扛下了所有。又在李不语和许之南的拥护下,正式登基称帝。
在大名宗氏最动荡时,镇派之宝山河社稷图被盗。
而后五蕴门之乱,将整个修仙界拖入绵延数年不熄的战火,华英派惨遭灭门,他收养了华骏成的独子,取名仲名。
再然后,他那十年杳无音信的九弟回来了,带着山河社稷图和轩辕天机符,单枪匹马屠戮了整个五蕴门,自此世间再无小九,只有魔尊宗子枭。
从那一刻起,江山已经易主。
后面的记忆只是更加残酷与不堪,解彼安惊恐地嚎叫,以全副心力在抵抗,他不想看下去了,他不想知道了!
可是记忆依旧如洪流,奔涌入脑海。
他的小九回来了,不,宗子枭回来了。
一场生死决战,他不敌落败,残破的三清殿,狼藉的战场,他被压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龙椅上,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极尽羞辱与蹂躏。
堂堂宗天子,沉底沦为魔尊的傀儡与禁脔,被肆意侵犯,被为所欲为,他们被扭曲的仇恨牵着手脚,反复拉锯和撕扯,伤害与被伤害,上演了一场不堪入目的荒唐戏。
他一心想阻止宗子枭继续造孽,宗子枭却一心想要炼成绝世仙丹,而那绝世仙丹,就在他腹中。
十年后他重返蜀山,查明了父母真正的死因,拆穿了李不语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然而为时已晚,他在宗子枭身上看到了宗明赫的影子,他一生最错的错,就是不该生有一颗帝王命格的金丹,最后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被迫从金箧玉策上重温前世,直至死亡让这出戏戛然而止,解彼安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遍又一遍,,前世与今生的记忆混杂纷乱,无尽的痛苦和恐惧将他的心片片凌迟。
当他终于想起前世作为宗子珩的一切时,他想象中的被入侵、被取代、被覆盖,并没有发生,他只是苏醒了,解彼安就是宗子珩,宗子珩就是解彼安,他们本就是一人。他醒了,他回来了。跨过百年光阴,经历过转世轮回,他被重新带回了人间,带回了这一场还未终结的阴谋。
没有结束,哪怕他的死都不能阻止贪婪的欲念,他被迫苏醒,被迫再一次凝视这个荒诞的世界,荒诞的人。
他不想回来,可是他回来了。
恢复前世的记忆似乎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可实际却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当他睁开带着泪的眼睛,看到的是不顾一切举剑刺向祁梦笙,却被祁梦笙狠狠打退的范无慑。
范无慑趴在地上,用一种能穿透一切的眼神,与解彼安遥遥对望。
解彼安的一颗心,被活生生扔进了烈焰中焚烧,痛得他要发狂。
范无慑,宗子枭,他们,或者说他,共同编造了一场长达百年的骗局,只为了绝品人皇。
他太蠢了,明明前世的自己在通过记忆不停地提醒他,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他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他心底其实早已经知晓,却不敢、也不肯承认,他不想回到前世的噩梦,却不知自己早已经深陷梦魇。
那些关怀备至,那些款款情深,那些毫不犹豫就出口的表白和承诺,都是假的。
这世上没有过范无慑,没有过他的小师弟,也不再有他的小九,只有宗子枭,从头至尾,只有那个想要挖他的丹的——魔尊宗子枭。
解彼安的眼泪在这一刻干涸了,他只是看着范无慑,静默地、空洞地、死气沉沉地看着。
范无慑张了张嘴,却咳出一口血。他眼眶一热,五脏六腑都狠狠地拧着痛,他在解彼安脸上看到了久远但熟悉的神色。
他的大哥回来了。
原来大哥会这样看着他?那种温柔宽厚的、带着笑意的眼神,就从那双迅速黯淡了光彩的眼睛里消失了?
解彼安闭上了眼睛,一滴剔透的眼泪划过脸庞,悬坠在下颌的边缘,最后终于落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师兄……大哥……”范无慑喃喃低叫,那语气,分明是濒死之人在求救。
“祁梦笙,你干了什么!”钟馗喊道。
“天师猜不到吗?”祁梦笙冷酷地说,“你以为将人皇转世收为徒弟,养在身边,就能保他太平吗?只要他那颗丹一日在他的肚子里,他就一日不得安宁。”
“混账!”钟馗怒目而视,“只要世间没有你这样丧心病狂的魔修,他自然安宁。”
祁梦笙仰天长笑:“你以为这世间只有我想要他的丹吗?天师无欲则刚,高洁脱俗,可惜我等皆凡人,没有我,也还会有别人。”
“我先杀了你以儆效尤。”钟馗手中的青锋剑闪过肃杀的凶光。
第193章
祁梦笙并未慑于钟馗的威胁,而是转向解彼安:“帝君,如今您已在金箧玉策上看到了自己前世的记忆,您来佐证,李不语是否吃了宁华帝君的金丹。他不但吃人丹,还将宁华帝君用天罡正极缚魔阵镇压在点苍峰,以其大富大贵的命格来兴旺无量派。”
解彼安缓缓看向了李不语,李不语也正僵硬地望着他,苍老的面容配上那双蒙雾的眼,令人不禁联想到乌云蔽日,更显暮气沉沉。
李不语因肉身衰老而得了目翳,此病症又称云雾移睛,多显于老者,瞳眸表面逐渐被一层白雾所覆盖,虽不至完全失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视物。李不语是修仙者,心眼比肉眼还灵动,所以这目翳并不影响他出剑,但却让他无法看清别人的面孔。
否则,哪怕是过了百年,他也从未忘记过空华帝君脱俗的容颜。
李不语大为震撼,他颤声道:“你……你真的是空华帝君?”
解彼安却没有言语。刚刚苏醒的他,处于前世今生交织而成的危机中,脑中只是一片乌泱泱的混乱。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在那短短三十年所经历的所有爱恨喜悲,所有阴谋背叛,所有冤屈羞辱,所有苦痛折磨,全都想起来了。甚至生命最后时刻的悲怮与无望,也仿佛就发生在不久前。
天道不仁,那些前世将他逼入绝境的人,此时竟还都在眼前,而百年之后,对他腹中之物的贪念,也只是越燃越炽。
为什么要让他醒来,他选择离开,就是因为心中再没有对这红尘和人的半丝留恋,可他被迫想起了所有,他已经不再只是宗子珩,他还是那个有家、有花、有自由,有疼爱他的师尊和师弟的解彼安,这一世弥补了他前世缺失的许多东西,那些他求而不得的、美好的幸福的东西,他不想死。
宗子珩应该消失,若这世上只有解彼安就好了。
解彼安心中又痛又恨,他既不想看范无慑,也不愿意看李不语,他不知所措。
“彼安。”钟馗大吼道,“看着为师。”
解彼安含泪看着钟馗,明明眼中泪水氤氲,看不清钟馗的脸,他却能想象钟馗此时的眼神和表情,一定是令人安心的、包容的、慈爱的。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那是属于宗子珩的、因满腹忧思而凝固在脸上的表情,他的唇紧紧抿着,那是属于解彼安的委屈和求救。
“无论你前世是谁,你只是我钟馗的徒弟。”钟馗咧嘴一笑,“有为师在,谁都不能害你。”
解彼安的眼泪再一次涌出,但他马上就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碍事的泪水驱逐出眼眶。现在不是自艾自怜的时候,更不是哭的时候,前世的他选择赴死,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可现在的他有师尊,有崔府君和薄烛,他有家,有家人,他岂能辜负这些人。
这一刻,他变回了那个沉稳持重的人皇宗子珩,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当看到李不语时,他心中极恨,但因面容已经被冻僵,无法表露。李不语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不仅害了他全家,到最后关头,还以假死摆了他一道,倘若他能活过今天,他一定将其手刃。
当目光落到范无慑身上时,他的心还是凌迟般地痛,无论是前世的宗子枭,还是今生的范无慑,都在他的魂灵上撕开了一道又一道地伤口,这些伤会永远鲜血淋淋,一生都不可能愈合。这个人凌辱他,报复他,逼死他,如今又伪装身份欺骗他,让他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向一个最不应该的人交付了信任和……
解彼安眼中迸射恨意。
范无慑的心口激痛,那似乎久远却又历历在目的眼神,像一把长剑劈开了他的伪装,释放了他囚禁于三魂七魄最深处的心魔。
若这世上只有解彼安,他也想一辈子只做范无慑,可是宗子珩回来了,他的大哥回来了,他再也“困”不住宗子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