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在。他的师尊不能白死,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总得有人承继这份舍我其谁的意志,庇佑苍生。
宗子珩也好,解彼安也罢,自戕也好,求生也罢,他一次次头破血流,又一次次负伤前行,也许这就是他必须想起前世的原因,这就是他的执念,因为他不服。
不服他被折磨践踏的命运,不服他痛失的重要的人。
因为他不服,所以他还要争——
解彼安开始反复要求见祁梦笙。但祁梦笙在那一战中损伤太大,一直在闭关调养,他便以绝食威胁。
他知道祁梦笙现在不敢让他死,因为比起仙盟,隐匿在九州某个角落,暗自筹谋、伺机待发的魔尊与红王,才是她最大的威胁,而他就是她的筹码。
花想容来过一次,但拿他没办法,并且似乎对于他的死活也并不关心。云想衣的死对她打击极大,那姣好的面容几乎瘦得脱了相。
最后,解彼安还是等到祁梦笙亲自来了。
祁梦笙暮气沉沉地看着解彼安:“帝君想与我说什么。”
“和你谈一个交易。”
“说。”
“祁仙尊煞费苦心,不惜与天下人为敌,不就是为了延长阳寿吗。”
“……”
解彼安面无表情地说:“要延长阳寿,并非一定要吃绝品人皇,其实不过是生死簿上寥寥几笔。”
“帝君是何意。”
“红王叛逃,是自魔尊撕裂酆都结界、攻入冥府后,鬼界遇到的最大危机,现在整个冥府一定在竭尽全力寻找他们,如果祁仙尊能助我们降服他们,作为交换,崔府君一定会答应为你添阳寿。”
祁梦笙冷冷一笑:“无论你如何计划,只要你回到九幽,就是放虎归山,我再也不可能抓到你。”
“我不会躲回九幽不出来,宗子枭……”解彼安心脏一阵揪痛,哪怕只是从口中念出这个名字,“他是因我而生的魔,阻止他我义不容辞,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
祁梦笙沉默片刻,低声道:“不。”
第199章
“你担心我逃跑。我的剑和魂兵器都在你手中,我一定会回来。”
“崔府君严人律己,秉公无私,天下皆知,他怎么会为了抓到红衣鬼王,滥用生死簿?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就算他会,我也不要。”祁梦笙冷道,“他能给我添几笔阳寿?几年?几十年?不过杯水车薪。但我若能以冰灵重塑肉身,几乎可以永生不死。”
解彼安也知道这套说辞不大可能骗过祁梦笙,但只有见到祁梦笙,才能做下一步打算:“既然你非我的金丹不可,为什么还不挖呢。留着我,是为了防备魔尊吧。”
“我说过,没有天机符,他只是个黄毛小儿。”祁梦笙眯起眼睛,“但那鬼王,深浅不明,目的不知,不得不防。”
“他在你身边蛰伏那么多年,你竟未察觉。”解彼安讥讽道,“亏他是你养大的。”
“……”祁梦笙未动声色,但瞬间阴鸷的眼神泄露了她的怒意。
“你被他耍得团团转,功亏一篑,为他人做嫁衣,还痛失股肱,这滋味儿不好受吧。”
祁梦笙狠狠击案。一番算计、多方筹谋,不惜与整个修仙界为敌,却功败垂成全都付东流,而且还是因自己人背叛,这种愤恨有几人能承受。被戳中痛处,她恼羞成怒地吼道:“住口!若不是他疏忽大意,我怎会……”
解彼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疏忽大意”?谁?莫非是在说云想衣?
祁梦笙自觉失态,深吸一口气,阴寒地看着解彼安:“激怒我,于帝君没什么好处,好自为之吧。”她起身欲走。
“祁梦笙。”解彼安淡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山洞里,你对我说的话。”
祁梦笙背对着他,顿住了脚步。
“你说你想要我的丹,是为了救程衍之。”
祁梦笙缓缓偏过头,余光不知是在看解彼安,还是看着别处,眼神晦暗难明。
“如今看来,程衍之不过是个借口,你都是为了你自己。”
“程衍之只是个活死人,用绝品人皇救他是浪费。”祁梦笙冰冷地说,“我才是世间少有的,真正可能得道飞升的绝顶天骄。”
“那你还留着他的身体何用?”解彼安道,“你应该知道,真正的程衍之已经死了,如今沉睡在那具身体里的灵魂是许之南。”
这一回,祁梦笙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顾念旧情罢了。”
“好一个顾念旧情。”解彼安冷哼一声,“你在二人之间周旋,将他们对你的情利用殆尽,你能指使飞翎使闯入落金乌,盗走七星灯,调包金镂玉衣,跟许之南从前对你的信任脱不了干系。你的天资修为暂且不论,这手段和狠毒确实是世间……”
祁梦笙原地旋身,一只寒冰手隔着远远地扼住了解彼安的脖子。
解彼安仰着下巴,目光垂视从脖颈处泛上来的丝丝寒气,神色波澜不惊。从前他是说不出这些刻薄的言语,也不擅长挖人痛脚的,但宗子珩可以,恢复前世记忆,带给他的除了痛苦和教训,还有清醒与冷酷。
祁梦笙收了招,摔门而去。
解彼安握着痛麻的脖子,坐了下来。
有什么办法能逃出去?一定有办法。他思来想去,既然祁梦笙油盐不进,不如试试花想容——
解彼安花了一夜的时间,冲开了被封印的灵脉。原本祁梦笙施在他身上的咒印不该这么轻易就能解开,但身为宗子珩的记忆让他对这一招轻车熟路。
在噩梦乍醒、祁梦笙软禁多时之后,解彼安第一次试图逃跑。
但外面布有很强的结界,还有侍卫重重把守,手无寸铁的他毫不意外地被发现了,也成功在被围困中将花想容引了出来。
花想容终于逮到了报复他的机会,在不重伤他的前提下,极尽羞辱和折磨,将他打得浑身是伤,衣衫被血透染。
花想容像是恨他至极,形容甚至有几分癫狂,还要侍卫提醒她不要伤及他的性命,她才收住愈发凶狠的招式,但这一招收得太急,大动作之下她的兜帽掉到了肩上。
众人纷纷惊愕地看着她的脑袋,原本一头如云青丝不见了踪影,只有短短的一截发茬。
花想容慌乱地将兜帽盖上,并一脚将解彼安踹回了屋内,狠狠带上了门。
解彼安卧在地上,调动灵力修复着身上几十处伤,幸而大多是皮肉伤,否则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
花想容一步步走到解彼安面前,一脚踩在他大腿的伤口上,用力碾了碾。
解彼安脸色青白,咬着嘴唇只是发出一声闷哼。
“我上次警告过你,你还真不自量力。”花想容冷笑一声,“人皇转世又怎么样,白无常又怎么样,落到姑奶奶手里还敢不老实?”
解彼安倒吸一口气,淡道:“你的头发,是被神农鼎的炉火烧没的吧。”
花想容目露凶光。
“不顾一切跳入神农鼎,就算抢回了你师姐,不也就是一具尸体吗。”
“你找死!”花想容两指并拢,一根冰锥抵住了解彼安的咽喉。
解彼安平静地说:“连你师尊都不敢杀我。”
“她不敢,我敢。”花想容居高临下地看着解彼安,“我对这人间已经无欲无求,若不是师姐要我孝顺师尊,我现在就杀了你。”她的神情丝毫不似在虚张声势,而是真的动了杀念。
“你对你师姐真是情深义重,甚至胜过对你师尊。”
花想容收回了手,后退几步,冰冷地说:“将我捡回家的是师姐,带我修行的也是师姐,以我的天资,师尊是看不上的,会收我为入室弟子,让我在苍羽门有一席之地,都是因为师姐。”
解彼安忍着剧痛,从地上爬了起来,艰难地坐进椅子里,他不再绕弯,直言道:“你想不想为你师姐报仇。”
花想容瞪向解彼安:“我师姐是死在红鬼王手里,可把她逼到死局的,你们一个个都难辞其咎,我要报仇,不该先剁了你?”
“如你所言,你第一个该报仇的对象是你师尊。”解彼安冷笑,“不是祁梦笙倒行逆施,与天下人为敌,你师姐又怎么会死。”
花想容的樱唇轻抿,下颚紧绷着,没有吭声。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师姐的死最该怪谁。”
“你想挑拨离间?”花想容阴沉地瞪着他,“我答应过师姐会全心孝顺、辅佐师尊,就绝不会有二心,你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我活得久,别自作聪明了。”
“那么,你是不打算为你师姐报仇了?那个背叛师门、掏了你师姐心脏的云中君……”
“住口!”花想容的面容有几分狰狞与痛苦,“他根本不是云中君。少年时的云中君不是那样的,我们早就觉得他不对劲儿,只是没想到他已经被红衣鬼王取代。我当然要为师姐报仇,我活下去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他千刀万剐!”
“你想为你师姐报仇,我也想杀了红王为我师尊报仇。”解彼安凝视着花想容,“凭你是找不到他的,他是鬼,不是人。但我可以。”
花想容沉默不语。
“祁梦笙并不想和红王或魔尊对抗,也并不想给你师姐报仇,她只在乎是否能得到绝品人皇,她现在不杀我也不取丹,无非是将我当做筹码。这个世界上在意你师姐死活的人,只有你而已。”
“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助我逃走。”解彼安笃定道,“我一定会杀了江取怜,这不仅仅是为了给我师尊报仇,也是我身为冥将对叛徒的裁决。”
花想容咬了咬牙,缓缓摇着头:“不可能,我不会背叛师尊,我对师姐发过誓。”她不等解彼安继续说什么,快步走了。
解彼安长吁出一口气。
第200章
解彼安使了许多手段,都没能逃走,终于在被囚禁百日后离开了赤帝城,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落到了另一个牢笼。
那一夜大雪盈尺,不像寻常地丝丝絮絮,而是一片片如席般扫落,狂风吹得窗棂吱嘎作响,似是有妖魔在时远时近地咆哮。
这场雪太大了,让解彼安回想起了他曾经险些冻毙于雪原的那天,他在烧着炭火的屋内,只是凑近了被棉絮紧紧裹着的窗边,也能感受到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一个人的心是冷的,身体暖不起来。
正在发怔时,背后突然生出一股阴气,他猛地回头,屋内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团红。
解彼安沉声说:“我还以为你会更早来。”
“本王也是难以脱身啊。”江取怜低低一笑,“你是在等我救你?还是等他?”
“谁都没等。”解彼安目光冷漠,“因为你不是来救我的。”
“至少可以救你离开这个老妖婆。”
“在她手里,和在你们手里,有什么分别。”
“那也由不得你。”江取怜道,“宗子枭天天要你,若不是他灵脉重伤,近日才恢复,崔府君又派出大量阴差寻我,我们本可以早点来。”
我们。他也来了?
解彼安的心狠狠鼓动了几下。
“潜入此地不易,别废话了。”
解彼安后退一步,快速在虚空中画了一个降魔符。
“你如今手无寸铁,别做多余的事。”
“把我的剑和魂兵器拿来。”那以灵力化成的符箓闪着幽森的绿芒,“否则你别想轻易带走我。”
江取怜邪美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我没有那个余力,若是惊扰了那老妖婆,你今天就走不了。”
“那又如何。”
“离开赤帝城,你还有机会回冥府,若是一直被关在这里,恐怕只能等你的人魂被阴差带回去了。”
解彼安咬了咬牙。这一迟疑,他在瞬间被卷入一团红雾,并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解彼安发现自己在一间石室内。
四壁皆是黑红色的、凹凸不平的岩土,活像是什么妖兽的癞痢皮,令人极为不舒服,解彼安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土,但刚醒来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时想不起来。
此处虽然是石室,但既不粗陋,也不逼仄,空间颇为宽敞,且家用一应俱全,除了墙面有些恶心,以及不透光,竟还算得上舒适。
解彼安没有废心去猜自己在哪里,也没有试图离开,带走他的可是鬼王,这里是不是人间都不好说,况且,他的灵脉又被封了,他只好盘坐调息。
过了没多久,石室的门被推开了。解彼安睁开眼睛,正撞上一对熟悉的、阴沉的瞳眸,他的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摆。
范无慑的目光自锁住解彼安后,几乎连眼睛都不肯眨,就那样死死盯着眼前人。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放到了桌上,迟疑片刻,才道:“来吃饭。”
解彼安连面色都未动,哪怕心中的恨与痛已经暗流汹涌。
“吃饭吧。”范无慑的口吻,比起前一句刻意的平缓,还多了些许柔和。
解彼安道:“我要回冥府。”也许他的师尊还在等着他,没有投胎,也许他们还能再见一面。
“你哪儿都不能去。”范无慑用指尖点了点桌子,“先吃饭。”
解彼安眼神一厉:“你怎么还有脸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范无慑的面色也变了,当解彼安将隐藏在那张平静面具下的厌恶泄露出来,他也便无法伪装,他深吸一口气:“我现在不想与你争执,你做我师兄时,对我着实不错,所以……”
“住口!”解彼安浑身发抖,“你不配提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