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株,是当年沈妃毁掉兰园时,你趁着雨夜跑回去,带走了一株完好的。”
范无慑顿时双目圆瞪。
他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株兰花,那是他在一片狼藉的兰园中找到的唯一一株看起来尚能活的,但他怕活不了,又怕被沈诗瑶发现,于是带回了白露阁偷偷养着,想要养活了,养开花了,再拿给大哥,有了这一株,大哥或许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后来……后来他经历了一生中最残酷的背叛,他痛失了曾经拥有的一切,他带着刻骨仇恨狼狈地逃离了大名,哪里还会记得什么花。
范无慑僵硬地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解彼安,瞳光流动间,是呼之欲出的疑问和千回百转的期许。
“是……那一株吗。”范无慑发出了连自己都惊讶的细微的声音。
解彼安冷面冷眼,不为所动。
“荡山荷,是我养的那一株吗,是你留下的唯一一株兰花,后来给了宗仲名,成为衔月阁的传家宝。”范无慑朝解彼安近了一步,逼问道,“是它吗。”
兰吹寒倒吸一口气,不禁感慨造化弄人,百年的轮回兜转,驷之过隙,白云苍狗,这株花的子系竟还是回了原主人手中。
“荡山荷本就是我的花,有什么奇怪。”解彼安感到面皮阵阵紧绷,这段往事之于他,同样是不堪回首,因为他曾经自以为对小九的情义,最后都变成了灼烧他的业火。他回避了范无慑的目光,厉声道,“许之南,程衍之的肉身在冥府,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染指,你再怎么激他也没有用,照我说的办,否则你到死也别想拿回这具肉身。”
许之南对解彼安的威胁视而不见:“尊上说的不错,就是那株花,你的大哥一直留着它,独独留了它。”他幽幽凝望着范无慑,“你想知道的关于你大哥的一切,你困惑两世而不解的那些问题,都在金箧玉策中。”
范无慑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一只持剑,一只握着黑玉魂牌,他抬眼,再次望向解彼安,眼神有肃杀之气。
只那一个侵略意味十足的目光,解彼安就知道范无慑要抢山河社稷图,他尽力想调动丹田内的灵力,却发现之前损耗过大,支撑不了几时了。
兰吹寒也眼尖地发现了范无慑的意图,横剑挡在了解彼安身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酆都城再次震动起来,此次的震动更加猛烈,连部分房屋都开始坍塌崩裂,原本大量鬼魂都被解彼安的引魂灯引回了冥府、被阴差收复,阴气已经减弱,却在此刻再次变得浓郁,像是什么有形之物在迅速地膨胀,遮蔽光,挤压空气,最后只留下惨淡的光晕和令人窒息的压力。
“……是他干的吗。”兰吹寒哑声说。
经历过浮梦绘的消逝的人,对这感觉并不陌生,是江取怜打开了鬼门关。
鬼门关与阴阳碑不同,它是法力极其强大的鬼能随时随地撕开的人鬼两界的空间罅隙,让人间鬼界互通,江取怜身为鬼王之王,便有这样的能耐。打开鬼门关十分凶险,任何擅自打开鬼门关的鬼都会受到冥府的严惩,同时此举会对施法者造成极大的损耗。那些九幽深处的孤魂野鬼,会循着鬼门关爬到人间,它们大多是投生饿鬼道或地狱道的凶鬼,没有心智,只有本能,活人的气味对他们是极大的诱惑,鬼门关一开,人间必遭殃祸。
此时地狱的防守已被江取怜破坏,他再打开鬼门关,九幽最凶恶的魔物都将在他的召唤下来到人间,这里将成为下一个地狱。
很可能是江取怜不敌阴差大军,于是破釜沉舟了。
解彼安顾不上许之南了,拔腿就往阴阳碑的方向跑去。
阴阳碑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已经毁得面目全非,人鬼两界的边界模糊不堪,原本有强大的结界和重兵把守的阴阳碑,此时却是谁都可以自由出入。
遍地伏尸,人的,鬼的,惨不忍睹。
解彼安跨入冥界,看到一片狼藉惨景,鬼柳林里堆满了鬼尸,随着柳叶的飘摇发出阵阵凄厉的啼哭,它们终将成为鬼柳的养分,让这自绝地天通以来就矗立于九幽的鬼树可以永生永世地繁茂下去,相较之下,他们只是弹指一挥间的尘埃。
解彼安感到双腿在发抖,百年前的那场魔尊与北阴大帝的大战,传闻有百万阴兵,他与所有人一样,只在史书上见过,不知当年那一战,是否如今日般可怖。
当解彼安穿过鬼柳林,竟见到一群厉鬼在攻击天师宫的结界。他抽出无穷碧,怒喝着将他们一一打退。他回到天师宫,赶紧把冰棺收了起来,然后又在密室里找到了躲藏起来的薄烛。
见薄烛毫发无伤,解彼安才松了口气,他嘱咐薄烛继续躲在这里,又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多加了一道结界,才不顾薄烛哀求离开了天师宫。
冥府已经陷入一片混战,阴差和凶鬼厉鬼们厮杀不休。解彼安最终在山脚下、红宫外,找到了崔珏和江取怜,不仅夜游和牛头马面都在阵中,就连孟婆都不得不参战。
“崔府君!”解彼安一把剑开辟出一条通路,慢慢退到崔珏身边,“你可有受伤?”
崔珏是文官,修为深厚却不擅武,尽管,他手中判官笔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杀寿命。
崔珏惨白着脸,摇了摇头:“外面怎么样了?”
“不好。”解彼安沉声道,“祁梦笙……不,许之南,他正在挖人丹续命。”
“魔尊呢。”
“他……”解彼安心里一惊,若此刻范无慑混入冥府,也无人能阻了吧,可人间鬼界都起火,他已经分身乏术。
江取怜坐镇鬼军之中。他受了不轻的伤,加之打开鬼门关造成的损耗,定然也已是强弩之末,这使得他的神色愈发扭曲和疯狂,隔着无数阴差鬼民,他道:“无常,你可算来了,这一战怎么能少了你,和你的丹。”
“江取怜,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早已说过,我想投胎为人。”江取怜抹掉嘴角殷红的血迹,“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九幽是鬼民的九幽,鬼民的命运,该由鬼民自己决定,而不是什么冥府。冥府,只是九天诸神的走狗。”
崔珏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接管冥府,简直异想天开,不自量力!想想百年前宗子枭的下场,你比得过能号令百万阴兵的魔尊吗?”
“今时不同往日,因为……”江取怜发出一声狂笑,“北阴帝君在百年前受的伤,至今未愈!”
这句话令所有冥将变了脸色。
“你当这个秘密还能藏多久?我知道你去求过五方鬼帝,但他们拒不出战,没有北阴帝君,你一个小小的判官凭什么请动五方鬼帝?”江取怜狞笑,“帝君被魔尊重创,怕是百千年都无法恢复,否则又怎么会连酆都结界都修不好,还要依赖东皇钟。没想到吧,这些,我与五方鬼帝都知晓,倘若冥府一定需要一个帝君,那便留一个闭关养伤的帝君,但冥府不需要判官,不需要冥将,阎罗殿的奖惩判罚,奈何桥尽头的六道轮回,这些都不该遵循什么狗屁天道。九幽要还给鬼民,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来世!”
“江取怜,你彻底疯了!”崔珏嘶声吼道,“冥府主持的六道轮回,令人鬼两界百万年来共睦太平。逆天而行,必降灾祸,你罪行累累,就算真的投生为人了,就能安稳吗,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只知道在冥府继续做这鬼王,成不了仙,也入不了世,索性搅得天翻地覆,让天道为我让道!”
解彼安沉默片刻:“……江取怜,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兰吹寒吗?”
江取怜眼神一凛:“他不配。”
“你想让他想起前世吗,无论前世发生了什么。”
“……”
解彼安还待说什么,突然感觉一股阴气扑向自己,他已经预知到危险,却因灵力不济而没能躲开,熟悉的僵硬感再次袭来,他又被上身了。
乾坤袋被他亲手解下,抛扔给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操控着他的人——范无慑。
解彼安及时逼出了那鬼魂,但他的乾坤袋已经落在了范无慑手里。
众人屏息看着范无慑拿出了山河社稷图,修长的手指来回轻佻地把玩,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当场,最后以一个深沉难明的眼神结束在解彼安身上,他像颁布诏令般:“我要去拿回我的东西了。”
第228章
范无慑御剑腾空,往东皇钟的方向飞去。
江取怜哈哈大笑起来:“今日冥府必亡。”
解彼安也飞身而起,追向范无慑。
矗立在山谷间的金光灿灿的东皇钟已经清晰可见,这古老而强大的法宝,百年来一直守护着酆都结界,如果没有它,魔尊当年对结界的破坏就足够毁了人鬼两界,如果没有它,江取怜撕开的或许就不仅仅只是一道罅隙。
如今钟馗已仙逝,东皇钟无主,只是沉默地留在原地,它一旦被撼动,后果不堪设想。
范无慑款款落地,指尖抚上那温凉的黄铜古钟,轻轻滑过它雕刻的纹理。
解彼安站在不远处,瞳孔猛地收缩,胸膛剧烈起伏着。
“为什么留下那株花。”范无慑微抿了抿唇。
“别动东皇钟。”解彼安深吸一口气,“如果酆都结界被破坏,人间就毁了。”
“为什么留下那株花。”范无慑偏头看着解彼安,直直盯进他瞳眸深处,固执地问道。
“……它活了,我为什么不留下。”
“你做了人皇,本可以将兰花种满无极宫,可你独独留了它一株。”范无慑的目光愈发灼热,“是因为它是我留下的吗。”
解彼安心脏一紧,漠然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宗仲名离宫的时候,你给了他足够开宗立派的财宝、君兰剑以及荡山荷。”范无慑的气息也开始有些絮乱,“这株花在你心里,是不是真的很重要。”
“与你无关。”他不会忘记,身在无极宫的那些年,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呵护着这株荡山荷,他和小九十几年兄弟情,最后给他留下的不过一株花,在小九杳无音信的十年里,他悉心照料着这株花,一如他曾经悉心照料过他最疼爱的弟弟,这株花成了他仅剩的寄托和念想,若它悠然绽放,也许小九也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即便等了十年,想了十年,他盼来的是一个对他只有满腔恨意的小九,这株花,依然在他心中重逾万金,甚至成了他能念及的、小九给他的最后的情义。
思及此,解彼安的心揪痛得厉害,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让他回想起了太多不堪的往事,如今何苦还要把唯一干干净净的东西也牵扯进他们的龃龉之间。
“与我无关?荡山荷与我无关,还能与谁有关!”
解彼安心道,因为你不配提起它,因为它是我弟弟留给我的。他轻颤着说:“你想证明什么?我告诉你,无论你想听什么,想证明什么,都不会如愿,你我之间,所有的过往都不必再提。此时此刻此地,你敢动东皇钟,就要踏过我的尸首。”
范无慑的瞳孔猛地收缩,胸中怨愤翻涌:“如果我们的过往不值得提,你凭什么还能站在我面前?我凭什么为了你一次次搁置自己的计划?宗子珩,你就是靠着我们少时的那点美好的过往,苟活到现在的。”
“我不想听这些。”解彼安用剑指着范无慑,“这是师尊用命守护过的东皇钟,你休想碰它。”
范无慑定定望着这张他爱极又恨极的无情的脸,只觉心肺间堵着一股躁郁之气,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对我说,留着那株花,是因为你心中始终挂念着我,哪怕是骗我的,我也……也不枉跨过生死轮回,还要与你重逢。”
“与我重逢,就为了骗我和利用我。”解彼安的眸中只有冷意,“别再说了,别再说你对我如何念念不忘如何用情至深了,我觉得恶心。”
范无慑的瞳色一暗,面容顿时变得有几分扭曲和狰狞,他抵御着心室的剧痛,点点头:“无妨,我只要你听话,听话地留在我身边,听话地被我艹,这也是你自己选的。”他摊开手,山河社稷图在他掌心缓缓铺展。
解彼安举剑刺向范无慑。冥府已经快要失守,东皇钟是最后的屏障,谁也不知道山河社稷图能否撬动东皇钟,若东皇钟被挪动后,又会否失去对酆都结界的维系。身为九幽之枢纽,万鬼之朝堂的冥府,今日落到要被攻破的境地,冥府不复,人间何以维存?他唯有拼命阻止范无慑。
范无慑提剑格挡,口中诵念咒语。
“不要动东皇钟!”解彼安大吼道,“若酆都结界破了,人间就完了!”
“待我拿回天机符,百万鬼民也只是我麾下士卒,人鬼两界当在我掌握之内。”范无慑闪过犀利的一剑,旋身回刺,“我要它完,它才能完。”
这座山谷的地貌逐渐在山河社稷图上显现,包括四周布下的重重阵法,而东皇钟如沙盘上的敌军大营,被“钉”在画卷正中央。
山河社稷图灵光阵阵,东皇钟似乎有所感应,黄铜钟身上的图腾也光芒毕现,这些光又逐渐流泻向东皇钟下的阵法,庞大而复杂的符阵像是星罗密布的河流,无数的支流带着浑厚的灵力汇涌向海,它们彼此交融,最后光芒越来越盛,渐成星河。
脚下的大地传来震颤,东皇钟发出低沉的嗡鸣。
解彼安飞身刺出狠辣的一剑,打断了范无慑的灵力释放,东皇钟的光芒马上黯淡下来。范无慑一面与解彼安缠斗,一面要支撑山河社稷图巨大的灵力消耗,也不好过。他的脸庞愈苍白,就愈显妖异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