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烛扭头怒瞪着范无慑:“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还要伤他,他对你那么好。”
范无慑俯视着薄烛,眸中流泻出一丝杀气:“照我说的做,别让我再听到多余的。”
薄烛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去拿东西了。
薄烛走后,范无慑坐在了床边,抽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划开解彼安的衣物。相较于解彼安被宗玄剑第八重天的剑气打出来的内伤,外伤相对轻一些,但战斗了一夜,伤口大大小小也有十几处,每剪到血痕附近时,范无慑都会格外轻手轻脚,但还是能看到解彼安疼得额上直渗出汗珠。
“当年无极宫的对决,你就想用这招与我同归于尽,结果如何?”范无慑将浸着血污的碎布条一一扔到脚边,它们原本是一身高洁如玉的白,如今像溅落进了泥地的残花,已经极尽地枯萎。
解彼安沉默地看着范无慑。
“你怎么就不长记性,你在我面前,永远都不会有胜算。”
“那么,前世,你赢了吗。”解彼安忍着痛,状似轻描淡写地说。
范无慑目光一冽,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
解彼安疲倦地垂下了眼帘。
“我没赢,你更是输得一塌糊涂。”范无慑咬了咬牙,“你想这一世也重蹈覆辙吗。”
若非实在笑不出来,范无慑的这个问题,其实是惹人发笑的。他想吗?他拼尽全力,又是个什么下场?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解彼安木然地问,“你还要做什么。”
“得到我前世没能得到的东西。”范无慑静静注视着解彼安。
“如今不是百年前,人间有许之南,鬼界有江取怜,你已经不能一手遮天。”
“那就看他们会不会挡我的路了。”范无慑的指腹在解彼安雪白的皮肉之间轻轻滑过,刻意避开了伤口,但见解彼安依然疼得直皱眉头,他的心也揪了起来,他自己伤得也不轻,还是大把地为解彼安渡入灵力疗伤。
这时,薄烛端着脸盆、挂着伤药跑了回来,他紧张地说:“白爷,+天师宫外……”
“闭嘴。”范无慑瞪了薄烛一眼。
薄烛几乎是一下子就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他拿出在水中温过的药水,要给解彼安擦拭伤口。
“天师宫外怎么了。”解彼安挣扎着就要起来。
范无慑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先疗伤。”
“外面到底怎么样了,崔府君呢?”解彼安死死瞪着范无慑。
“马上就要天亮了。”范无慑接过薄烛手中的药水,沾湿了棉花,轻轻擦过那些血淋淋的伤。
解彼安疼得浑身僵直。
“崔珏和夜游、日游等冥将都被江取怜囚禁了,五方鬼帝不出手,冥府已没有对抗江取怜的能力。”
解彼安一把扣住了范无慑的手腕,厉声道:“崔府君……”他同时牵动了内伤和外伤,疼得脸都扭曲了。
范无慑干脆点了他的穴位,令他好好躺回床上:“他不会杀崔府君的,他还需要生死簿和判官笔。”
解彼安额上冷汗直流,他还是不敢相信,冥府竟败在江取怜手中,就算是几方势力挑在中元节这一天同时发难,用各种手段攻击、削弱冥府,他还是无法接受江取怜竟然得逞了,他沉声道:“北阴帝君始终不曾出关。”
“他的伤,怕是没有个千百年好不了。”范无慑冷哼一声。耐心擦拭完,他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薄烛与他一同包扎起来。
解彼安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只觉万籁俱焚,他甚至无法抬头面对薄烛,看到薄烛,他就无可避免地想到钟馗,倘若他的师尊在,绝不会叫人间鬼界陷入这般境地。
范无慑起身,看着手中的法宝和冰棺:“马上就要天亮了。”
马上就要天亮了,酆都结界会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变得只进不出,酆都结界会自我修复,如果不再有人攻击结界,那么结界最终会封闭,虽然对于现在的范无慑来说,来去阴阳碑也不再有阻碍,但此时的九幽已经不是冥府的九幽,他要防止江取怜将他困在鬼界。
解彼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要在天亮之前拿着程衍之的肉身去换金箧玉策。
范无慑将已经换了干净衣物的解彼安再次抱了起来:“以后或许不会再回冥府。”
“白爷!”薄烛鼓起勇气挡在了范无慑身前。
解彼安勉强抬起头,轻触薄烛的头发,苦笑道:“薄烛,去投胎吧,不必等了。”师尊,或是他,往后恐怕都等不来了。
薄烛红着眼睛看着他。
范无慑抱着解彼安走出了天师宫。
江取怜的阴兵林立,将天师宫围得水泄不通。
范无慑扫视一番,目光最后落到红衣鬼王身上:“这是为本尊准备的?”
“你若与我争夺阴兵,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江取怜笑了笑。
“冥府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范无慑御剑而起。
“但人间还有我想要的东西。”江取怜直直盯着范无慑。
“我可以让你魂飞魄散,别说人道了,你会消失在三界八荒,再不复存在。”范无慑寒声道,“如果,你敢动我的东西。”
汀墨一剑飞出,带着俩人穿过阴阳碑,回到了人间。
第231章
此时寅时刚过,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这一夜,亦是酆都城最黑暗的一夜。
凶灵肆虐过的人间,到处是残垣败蜕,满目疮痍,耳中循环往复着悲怮的哭声和火焰的毕毕剥剥。中元节很快就要结束了,天就要亮了,但属于人间的万古长夜,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四野狼藉的战场上找到了许之南。
解彼安不知道自己在拆穿了许之南的真面目后,发生了什么,这个人有着苍羽门掌门的外壳,和纯阳教掌门的内里,这两派的修士们当如何自处,而那些倒戈苍羽门的人又将怎样抉择,毕竟他们天天挂在嘴边的道心已经一文不值,在修仙界风雨飘摇、甚至整个人间都危若累卵的时刻,他们本能地倒向更强的一方,似乎也无可厚非。
而此时放眼望去,战场上非死即伤,许之南同样形容狼狈,冰凌灰色的修士服上处处染血,用冰雪珏召唤出来的雪鸮守护在他身旁,像是他仅剩的依仗。
花想容带着大批苍羽门的修士与其对峙,亦有少部分修士选择追随“祁梦笙”,哪怕只是外壳。
而无量派的人所剩无几,只有宋春归还苦苦支撑,保护着奄奄一息的李不语。
兰吹寒则已不知所踪。
范无慑的出现,令所有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
范无慑将解彼安轻放在一棵树下,解彼安摇头四顾,想要找到兰吹寒而不得,眼神愈发焦急。
“不用看了,他被江取怜带去冥府了。”范无慑冰冷地说。
解彼安一僵:“你说什么,他……带去冥府是什么意思,他还活着吗?”
范无慑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他还活着吗!”解彼安拔高了音量,立刻引来胸室的震颤和疼痛。
“死了。”范无慑不耐道。
“……我不信。”
范无慑不再理会他,目光投向了许之南。他拿出了公输矩和程衍之的肉身:“把金箧玉策交给我。”
许之南的目光极尽贪婪地盯着那小小的冰棺,他慢慢抹掉嘴角渗出的血,用苍白的不像话的声音说道:“先把他交给我。”
“好啊。”范无慑迈开长腿,一步步走向了许之南。
“等等!”当范无慑带着一身黑死气逼近,许之南突然感到心惊肉跳,危险的气息无端袭上他的肌理和神经,他反问道,“尊上真的要给我?”
“是你要与我交换。”
“我是想与尊上交换,可是,尊上如今已经拿回了天机符,重回前世力量的巅峰,我如今伤势严重,你要从我这里取一样东西,倒费不了什么功夫。”
范无慑眯起眼眸:“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人老了,但还没糊涂。”许之南抖了抖手中玉策,冷道,“尊上切莫硬来,我可以撕了人皇的那一页。”
“看来你是真活腻歪了。”范无慑戾气暴涨,眸中杀气沸腾。
许之南翻开玉策,枯枝般的手指捻起其中一页:“就这薄薄一页,顷刻间就会在我手中化作齑粉,我劝尊上三思后而行。”
范无慑寒声道:“你敢威胁我。”
“先把东西交给我!”许之南双目充血,身体不停地颤抖,似乎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不能给他,程衍之的身体……”解彼安挣扎着要爬起来。
范无慑勾唇一笑,突然挥手,将冰棺扔向了许之南。
许之南一惊,正待隔空探物,那冰棺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随着抛扔的弧线一步步放大、再放大,最后恢复成了原本的大小,砸向了许之南。
许之南抬手释放灵力,冰棺悬浮于半空中,冰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薄下去。
范无慑的身体箭一般射向许之南。
雪鸮嗥叫着挥动翅膀,拦向范无慑。范无慑一记狠戾的剑气,将那远古异兽暂且逼退,他从雪鸮的翅膀下钻了过去,直袭向许之南。
此时冰棺已经融化了一半,许之南袖袍一挥,将冰棺藏到后方,他抓着玉策飞身而起,躲避范无慑犀利的剑招,。
“把金箧玉策给我!”范无慑低吼道。
“放我一条生路,否则……”
“你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但你可以选择给自己留具全尸。”他不可能放过一个害过他大哥的人。
许之南被逼急了,突然摊开手中玉策,“嘶啦”一声,一张轻飘飘的纸,就那样被他撕了下来。
范无慑目眦欲裂:“你敢!”
许之南狰狞地一笑,灵力流转,附着于纸面,金箧玉策中属于解彼安,又或说宗子珩的那一页,飘然飞向虚空,纸面金芒大作,漆黑的天空中突然流光溢彩,就像在夜幕上撕开了一个时空的罅隙,数不清的文字和画面如暴雨般倾盆而下,洋洋洒洒于天地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目睹了每一片记忆的陨落。
解彼安看着属于自己前世的记忆就那样赤裸裸地铺洒在所有人面前,如雷贯体,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所有人都僵住了,沉默,令人窒息地沉默。
须臾之间,他们通过一张薄薄的附有神力的纸,窥见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他的第一声啼哭,到他亲口叫出“娘亲”,他三岁开始修行,五岁已经将木剑舞得有模有样,他温和,孝顺,懂事,尽管总也盼不到父君来看看他,但与母妃相依为命,依然天真快乐。
后来他长大了,绝顶天资逐渐显露,长老们对他赞不绝口,他的大伯将他收为入室弟子,他勤勉修行,不敢有一日懈怠。闲暇时,他喜欢种花,喜欢美食美酒,十二岁第一次独自外出游历,就迷上了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
他有好多弟妹,但他最疼爱九弟,或许是因为两兄弟的母妃走得近,或许只是难以解释的投缘。他带着九弟修行练剑,照顾九弟的饮食起居,只要他在大名,俩人几乎天天形影不离。
后来,他的九弟也长大了,在他带着第一次出宫的九弟赶往蛟龙会的路上,他们遭到了埋伏,险些丧命他乡。
一切的转折就从这场危机开始。
后来发现的事,那些浮于表面的,有的人亲眼见证过、有的人从史书上读到过,有的人从野史杂谈中听说过,可那些隐于水下的,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哪怕有人亲身经历过,却被一叶障目,被仇恨蒙心,误读了百年之久。
事实的真相,远比他们知道、或自以为知道的更加荒唐、更有扭曲、更加残忍。
迫害,背叛,欺骗,误解,威逼,伤痛,死亡,他们看着宗子珩经历了世上最肮脏、龌龊、不堪的劫难,看着他一心向善,想要保护所有人,却众叛亲离,看着他在命运之海中苦苦挣扎,最终力竭,被无情的涡流拖入万丈深渊,最后以自戕终结一切的下场。
看着他因为自己这颗带着帝王命格的金丹,无论是父母、亲友、爱人,一生没能得到一个真心人,反而人人想要将他挖肠破肚——无论是一开始就露出凶恶的面目,还是带着温情笑脸与他虚与委蛇,亦或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离不开他的九弟。
他们目睹了一场屠杀,屠杀的对象只有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扛了三十年才死。
没有人预备好看到这样的故事,这个男人,与世上所知的空华帝君决然不是一个人。
解彼安浑身脱力地靠在树干上,双目空洞得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前世发生的一切被迫展示在所有人面前,他不仅仅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他像是被扒光了皮,羞耻、痛苦到了极致。
金箧玉策所展示的,尽管是一个人的一生,但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弹指间。当所有记忆的碎片随着灵光的熄灭而消失,众人却还沉湎其中,久久无法回神。
比起解彼安,另有一人更像是遭受了千刀万剐之刑。
范无慑立如一樽雕塑,瞳仁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黑漆漆的,什么光都照不进去,什么情绪都会被吞噬殆尽。
他看到了什么,他都看到了什么?!
他所知道的、他所坚信的、他所执着的、他所痛恨的,他为之痛苦和心死的百年,现在金箧玉策告诉他,那些化作利刃插在他心上的、宗子珩桩桩件件的罪状,还有另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