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慑却似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小声说:“你现在的身体与前世毕竟差了好几年的修为,八重天并不能随心掌控,我不是有意想伤你。”
“还要多久。”解彼安面无表情地问,“我还要多久才能离开。”
范无慑温言道:“你不要抗拒我给你疗伤,就会快很多。”
“……”
“你今日站了太久,该回床上休息了。”
解彼安迟疑片刻,还是依言返回了寝卧。
他想范无慑定然是故意的,行宫虽然不比无极宫,但也有二三十个房间,范无慑却偏将他安置在前世俩人住的那一间。
他对那张床榻有太多羞耻的记忆,宗子枭以赏雪的名义把他带到这里,其实不过是想找个隐蔽的、无人打扰的地方为所欲为,他一个自三岁就开始习武之人,那几日却被折腾到腿软得走不了了,下了轿辇只能被抱回宫,当时那些亲眼目睹的下人们,背后将如何取笑他,这流言传到宫外、传遍修仙界时又会被怎样添油加醋、不堪入耳,他羞于去想。
每每躺在这里,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可这就是范无慑的目的——逼他回想俩人最“亲密”的记忆。
范无慑扶他躺下,为他掖好被角:“虽然是夏日,可山中还是凉,尤其是太阳下山之后。”
解彼安将脸转向床里。
“当然,冬天更冷。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来这里,我总是冷得要和你睡一床被子。”范无慑笑了笑,“后来我不怕冷了,反倒你……”他的笑容戛止,因为他想起了他在玉策上看到的,他终于明白他的大哥为什么会那么怕冷,甚至是怕雪。
因为他曾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打成重伤,险些冻毙于无边无际的昆仑雪原,后来他被祁梦笙所救,捡回一条命,但对那噬骨之寒的恐惧却已经刻进了魂灵。
而自己在发现他畏冷之后做了什么呢,将他草草裹了皮氅就抱到雪地里侵犯,只因喜欢他在恐惧和寒冷之下能紧紧抱着自己。
范无慑不敢回想自己都对大哥做过什么,他的恶行罄竹难书,每次忆起,都让他生出至深的绝望。
解彼安的下颌线紧绷,嘴唇微抿,一言不发。他显然也想到了一样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解彼安感到身体汇入了暖流,那是范无慑的灵力。
“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冷。”范无慑心痛如绞,“我小的时候,发誓要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不让任何人给你委屈,可却是我伤你最深。我以后……”
“别说了。”解彼安轻轻地说,“我不想听。”
范无慑的手抖了抖,黯然垂下了眼眸,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我不能不说,我怕你忘了,我怕你不在乎了,要是你连小九都不在乎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灵力运转带来的温度在俩人体内循环,他们的身体比平时还要热一些,但他们的心却始终是冷的,因为难以触碰,因为相距太远,因为避而不见。
第236章
有大名山洞府蕴藏的浑厚的灵力,解彼安的伤势每日都有好转,但真正让他忧心的并不是自己的伤,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酆都和更远之外的赤帝城,近的,当然也有,便是范无慑。
范无慑日复一日地要与他提起小时候,提起他们记忆中那些共同经历过的美好,不管他态度如何冷漠,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范无慑想要故意激怒他,就像小时候如果他因为别的事忽略了小九,小九就会故意作闹来惹他注意。
这一日,范无慑外出了几个时辰才回来,这并不寻常,他平时几乎不会离开行宫。
解彼安也犹豫过要不要逃,这行宫除了一些侍仆,没有其他人,范无慑也并未对他限制,但他思考过后,还是没有妄动,他觉得自己逃不出范无慑的势力范围,况且,逃走了又能怎么样。
范无慑推门进屋,他一袭黑衣长剑,身形颀长健硕,面颌刚毅如刀削,瞳眸锋锐而深沉,任谁见了他,也会被那阴邪霸道的气势所震慑,可偏偏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十分违和的东西——一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
“大哥,你看我买来了什么。”范无慑献宝一样把油纸包递过去,见解彼安不接,又自己拆开。
解彼安怔了一下。
“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张家铺子的糖油饼。”范无慑掩不住笑意,“张家铺子前几年就不做了,生意不好,张老头老了,女儿嫁人了,我特意打听了他的住处,去他家让他给我做的,我一路御剑飞回来,还热着。”
解彼安冷道:“你没有伤人吧。”
“当然没有。”范无慑面色微变,“我不过买两张饼。”
解彼安看了一眼糖油饼上那一层焦红的糖霜,油汪汪的,香甜的味道扑鼻,着实让人食指大动,大名城里有许多他喜爱的美味,他以为过去了那么久,他已经忘了,其实只需要一点香味,都能勾起所有的回忆。但他还是扭过了脸去:“那就好。”
“大哥,你尝尝吧,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范无慑眼中有几分忐忑的期许,“刚出锅的时候好烫,我揣在怀里,肚子都烫红了。”
解彼安并不打算与粮食过不去,便接过手,低头咬了一口。
“好吃吗?”范无慑喜道。
解彼安淡漠地点点头,一边看书,一边吃饼,这糖油饼正是记忆中的味道,薄厚适宜,不会太甜,虽然不如刚出锅时那么酥软,但依然很好吃,还有一天能吃到这一口,他心中也有几分感慨。
范无慑期待更多的回应,却又似乎早料到不会有更多的回应,他眼神有些暗淡,但并不死心:“大哥,我也想尝尝。”
解彼安正要将另一张没动过还给他,范无慑却突然俯下身,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解彼安僵了僵,就见范无慑舔着唇角的糖渣,在极近的距离内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
刹那间,时空交替,景物转换,俩人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荆州城。他在夜市上买了一块麻糖,十分香甜美味,想让他的小师弟也尝尝,范无慑就是这样咬在了他咬过的地方,那是第一次,他察觉到范无慑若有若无的暧昧。
后来他倾心相许时,总以为他的小师弟是在与自己的朝夕相处中动了心,如今才明白,这锲而不舍的执念,可以一口气追溯到上辈子。
就在范无慑顺势想要偷一个吻时,解彼安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
范无慑失落地垂下了手:“你吃吧,我不打扰你。”他顿了顿,又说,“大名城落魄了很多,我满城转了转,很多小时候我们去过的地方,都不在了。但我会尽量找回来,你喜欢吃的,喜欢喝的,我都去为你找来。”
“不必。”解彼安冷道,“别做这些没用的。”
“你应该也想念的吧,你一直都喜欢到处游历,赏四方美味,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去打听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范无慑定定望着解彼安,“你想要的,是那样自在潇洒的人生,我本应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我本不该相信你会为了皇位害人,可我却被蒙蔽了。大哥,待一切结束了,我们去过你最想过的生活,好不好,天涯海角,我永远陪着你。”
“我早已经不想那些了。”解彼安面无表情地说,“前世的我不想了,今生的我也不想了,我现在只想为师尊报仇,只想让他用命去守护的人间鬼界,回到从前泾渭分明、互不相犯的平衡。”
“我会做到的,为你。”范无慑笃定地说,“你想要的,我都要给你。我会重建无极宫,我会让大名重新繁盛起来,你喜欢的东西,你想去的地方,我都……”
“够了!”解彼安控制不住低吼一声,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第一次表露出愤怒。就像一座垒砌得严严实实的城堡,突然被凿开了裂缝,被强行压抑着的愤懑一旦泄露出一点点,也是大量的。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他倒吸一口气,收拢外泄的情绪,转身就要走。
范无慑几步上前,用力扳过了那对薄削的肩膀,他的眼中有清晰地痛苦,他正色道:“大哥,你想骂我,想打我,想恨我,想杀我,尽情地来,别再装作无动于衷了。”
“放开我。”
范无慑慢慢收回了手。
“你是否能让师尊起死回生。”解彼安恶狠狠地盯进范无慑的眼眸。
“……不能。”范无慑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那么我们也永远不能回到从前。”一旦不去压抑,解彼安眼中的怨恨就会流泻而出,“我告诉过你无数次,小九在我心里已经死了,你做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换不回他,所以别再做这些没用的。”
“他没死。”范无慑的大手按压在胸口,却还是抵不过那剜心的痛,“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就不会这么痛了,我就不会在地狱百年受尽酷刑折磨,都没有一刻能忘了你。”
解彼安的神情再次冰封:“他死了,你杀了他。”
范无慑被突然袭来的绝望压迫着心室,以至于连腰身都微微弯了下去,他的眼眸中爬上几缕黑色的血线,黑死气伴着戾气飘散。在他的精神旷野中,他遭到了最残酷的攻击,一时心魔蠢动,有了两世的经验,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地控制天机符阴气的侵蚀,却没想到有一个人,只需要只言片语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失控。
解彼安戒备地看着他。
范无慑握紧双拳,转身大步离去。
第237章
解彼安正在深眠,寝卧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他猛地惊醒,抓过身侧的剑,君兰剑半出鞘,横在身前。
但他很快就知道来人是谁了,毕竟是朝夕相处了两世的人,那熟悉的气息尽管混杂了酒味儿,他也能轻易分辨。
“你干什么。”解彼安冷冷地问。
范无慑坐到床边,神神秘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扑鼻而来的酒气,令解彼安皱了皱眉:“你喝多了。”
“不多。”范无慑抓住解彼安的手腕,“走吧。”
“都什么时辰了。”解彼安甩了一下,没甩脱,“放开。”
“大哥,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要看看。”
范无慑平日里阴沉冷峻,不怒自威,哪怕是十几岁的少年时,藏在这年轻躯壳下的毕竟是一个活了两辈子的魂灵,他几乎没有过这样跳脱的时刻。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平日的范无慑已经让解彼安时时刻刻地防备,眼前这个不同寻常的范无慑,让他更加担忧。
解彼安被范无慑半拽半抱地弄下了床,带着他御剑飞离行宫,往大名山深处飞去。
“我找了好久,印象中应该是这个时节会有的。”范无慑迎着风喊道,几个音节被风声吞没,听来断断续续的,但解彼安却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范无慑循着自己留下的一丝灵识,找到了林中的一片小湖泊,自天上看去,半轮残月清晰地映照在水中,一阵微风拂皱了水面,粼粼的波光反射着清冷的月晖。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湖边飘荡着一片金色的光带,像是将九霄之上的星河也倒映在了人间。
那是成千上万的流萤,以自身发出的微弱的光,汇聚成了这梦幻般的美景。
俩人穿过流萤,落在了湖畔。解彼安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这点点星火,陷入了回忆中。
这个地方是他最先发现的。
为了保护大名山的洞府,行宫所处的这一峰是不准许外人上来的,他少时对什么都好奇,修行之余,就御剑在山中飞来飞去寻找好玩儿的,于是便发现了这小小的湖泊,也发现了夏日湿热之时,会有大片的流萤汇聚在这水系旁。
他当时就被这景象所震撼,留下灵识后,火速飞回了行宫,把在睡梦中的小九叫醒,带来这里观赏。自那以后,若是夏季来洞府修行,他们时不时都会偷跑来这里玩儿。
记得那时候,他的天资刚刚崭露头角,被父君寄以厚望,要在蛟龙会上为大名宗氏争光,他有父亲赏识,母亲疼爱,弟妹们都对他敬重崇拜,那是他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解彼安深陷在一种浓稠的哀思里,无法自拔,就连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亦无所察觉。
范无慑偏头看着解彼安,目光茫然却又不失温柔。在同一片静谧的星空下,他好像也跟着时光的长河回溯到了从前,天上是月亮与星斗,地上有倒影与流萤,天上人间,有且只有他和大哥二人,这仿佛是一场专为他们精心筹划的梦。
那时候,他抓着大哥的手,惊喜地又蹦又跳,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
如今,他反握着大哥的手,他俯视着大哥沉静的眉眼,想要这一刻绵长隽永,却又生出美梦将醒的恐惧。
解彼安就在那一刻回了神。他惊讶地抬头看了范无慑一眼,然后抽回了手。
范无慑的掌心一空,他攥紧手指,想要阻止热度的流逝。
“以前,我们都会来这儿赏月,赏流萤。”范无慑轻声说,“是你先发现的地方。”
解彼安沉吟片刻:“太晚了,回去吧。”
范无慑再次拉住他的手,“我们以前都会待到天明的。”
“放开。”解彼安皱眉道。
酒气冲上颅顶,伴随而来的还有从解彼安这里不断累积的失意,范无慑脸上发热,手攥得更紧了:“我想天亮了再回去,大哥陪我。”
解彼安心头一震。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范无慑的这句话,竟与当年对他撒娇耍赖时说的一模一样,只是如今的口吻霸道专横,同样是无法拒绝,从前他对小九是宠溺与纵容,如今他对范无慑是戒备与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