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只是为了你。”范无慑一眨不眨盯着解彼安,“大哥,你知道吗,地狱百年,从我身上一遍又一遍剥掉的,不仅仅是骨肉发肤,还有人性。在我眼中,除了你,世间万物皆为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你……”
“我说的是真的。”范无慑那对黢黑的、深不见底的瞳眸中倒映的仅仅只有解彼安的身影,“大哥可以尽情的利用我,但是不可以离开我,没有你,我宁愿三界灰飞烟灭。”
解彼安握紧了双拳,心室狠狠地震颤。这个人对他的执念似海深,他并非第一天知道,但每每这样直白地暴露在面前,他还是会受到冲击,感到恐惧。
范无慑重新拉住了解彼安的衣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我们就出发。”
俩人御剑飞离了大名山,解彼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越行越远的行宫,他希望永远都不必再回来。
山中云雾渐开,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焦黑废墟,解彼安浑身一震,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他来时处于昏迷之中,一醒来就已经在行宫,所以他没有见到无极宫,准确来说,是无极宫的废墟残骸。
当年他和宗子枭双双身死,仙盟瓜分了大名宗氏的三百年基业,李不语一把火,将无极宫烧了个干净,还派人到处捉拿宗氏之人,意图斩草除根,宗氏之人不得不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宗玄剑法最终失传。
世人以为李不语恨宗氏,是因为宗氏害死了他的姑姑李襄桐,实则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心虚胆怯,想要掩盖自己对宗明赫、宗子珩犯下的累累恶行,还有什么比将大名宗氏彻彻底底从九州上抹去,更能让他安心的呢。
曾经恢弘耀世、万众来朝的无极宫,如今只是一片焦土。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解彼安心头窒闷极了,“我不想看。”在他没有恢复前世记忆以前,他游历过许多地方,对大名无极宫的旧址也产生过好奇,虽然李不语设下结界,不准任何人靠近无极宫,但他想离近了、或是从天上看一看,并非难事,可他却从来没有来过,甚至没有靠近过大名城,或许,他本能地就在排斥这里。
“你要去蜀山,怎么走都绕不过它。破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
风载着范无慑的声音飘入耳中。
解彼安看着脚下的残垣断壁,如鲠在喉。
范无慑一剑当先,向着无极宫飞了下去,解彼安没有太多的犹豫,也跟了上去。
他们最终落在了一片荒地上,这里还残存了一堵墙,除此之外,与他处也没什么不同,荒芜,灰败,死气沉沉。
解彼安环视四周,生出一种莫名地熟悉感,也不知这熟悉感是因为他正站在无极宫的旧土上,还是……
“大哥还能认出这里吗?”范无慑轻声说。
解彼安定定看着他。
“我来这里找过很多次,想找到清晖阁,或者白露阁,但是都已经烧没了,反而是这里,因为没什么东西可烧,留存的稍微完整些。”范无慑凝望着解彼安,目光是不假掩饰的深情,“此处是我们的兰园。”
解彼安愣住了。
范无慑走到那堵还算齐整的墙边,用手抹掉厚厚的墙灰,露出一些年代十分久远的、几乎要模糊不可见的痕迹,一道一道地从矮到高,像是利器割出来的。他指着最高的那一道,往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十四岁那年,我这么矮。”
解彼安的眼眶顿时灼烧了起来,几乎是瞬间就模糊了。
那是他在兰园给小九划的长个头的线,一年划两次,戛然止于小九遭逢人生剧变的十四岁。好像他的小九只活到了十四岁,也永远只有那么高、那么稚气的脸。
十年后那个以横扫天下之势回来的魔尊,撕毁了他们所有的情义。
解彼安只觉心痛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湿润的眼,亦是肝肠寸断,他小声说:“大哥,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一辈子只做小九。”
第239章
解彼安充耳不闻,径直穿过范无慑,走到那堵墙,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斑驳的划痕,这一道接着一道,像是割在他心肉上。他又回头去看眼前的荒草丛生,想象着百年前,这兰园曾经有过的百花争艳的美景,还有花圃间穿梭的一大一小两个雀跃的人影。
谁不怀念从前,回不去罢了。
解彼安慢慢垂下了手,沉声道:“走吧。”
“大哥,你若愿意,我们可以重建无极宫。”
“无极宫有什么值得我留恋?”解彼安反问道。
“……”
“我的家是那个有师尊的地方,哪怕在阴间。”解彼安淡道,“现在没有了。”
“大哥……”
“走。”解彼安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看那些百年回忆的凝结,御剑而起。
范无慑若有所思地看了兰园一眼,也跟了上去。
此去蜀山路远,中途他们要找一个地方落脚休息,范无慑不出意外地又选了个熟悉的地方——古陀镇。
解彼安顿时怒从心头起:“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段记忆有什么值得回想?”
“因为你一直在逃避,你不承认我是小九,我就让你不停地想起来。”范无慑负手而立,看着解彼安的目光温柔又不失强势,“在这里,我们差点死在陈星永手里,你错过了蛟龙会,你一定不会忘。”
“想起又如何。”
“我要你想起你有多在乎我,你为了救我连命也可以不要。”
解彼安目光至寒:“你有什么脸提这个。”
“与我而言,尽管那一天差点丧命,可这一百多年来,我仍时时忆起、时时怀念,因为我知道,那一天,你毫不犹豫要救我,完全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的样子,一定是真的。”范无慑的眼中流泻出哀伤,“我在浪迹九州的十年间,每每遭遇凶险,快要撑不下去时,我总想起那时候的你,我想你当时年纪那么小,独自面对那么多高阶修士,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将我护得周全无恙。你一定很在乎我,很爱我,你对我是有过真心的,只是后来你变了。现在我才明白,你从来没变过,只有你是这世上最真、最好的人,从来没变过。”
解彼安沉默地看着眼前素静古朴的小镇,它已经半点找不到记忆中的样子,可他还是回忆起了许多当年的片段与画面,而范无慑的话,字字戳心。他当然在乎,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那份豁出去性命也要救小九的坚定的心情,其实从未消失,也从未被遗忘,只是被他压制在心底最深处,仿佛它是万斤的雷火石,绝不敢轻易碰触。
然而,他再不想承认,也无法忽视那些记忆,范无慑不厌其烦地带他回忆从前,已经彻底搅乱了他的心湖。
解彼安不愿意在古陀镇过夜,但附近也没有其他城镇,他们明天还要赶路,不得不住了下来。
解彼安当晚不出意料地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床幔,而范无慑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闭目浅眠。范无慑不肯开两个客房,说要时时刻刻保护他,防止江取怜偷袭,这借口令人无法驳斥,于是只能这样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解彼安辗转难眠,便侧过身,借着月光凝视着范无慑,他轻浅地呼吸,同时灵力正在身体里缓慢地运转,修行的同时也能达到休息的目的,那静谧安然的模样真像一副画。
解彼安想了许多,但那些思绪乱七八糟的,没什么实质的内容,更多的是一些过去记忆的碎片、细节,可就是这些难以串联的、东一块西一块的音画,让他在此时此刻,暂时忘却了仇恨与痛苦,只是单纯地看着范无慑,感叹这副超凡脱俗的好样貌。他就在这份久违了的平静中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俩人来到了蜀山。
曾经热闹非凡的兰溪镇,此时变得冷冷清清,外地来客十分稀少,就连原来满街的青衣道士也少了许多。今日的兰溪镇多么像百年前的大名城,随着天下第一教派的没落,背靠它而生的城镇,自然也要跟着沉寂。
俩人略微乔装一番,匆匆吃了饭,等到天彻底黑了,便去了城隍庙。
从酆都被放出来的凶鬼恶灵已经流窜到了九州各处,原本蜀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阳气极盛,是没什么邪祟敢轻易靠近的,且这里住着上万名修士,来这里就是找死。但这些凶鬼恶灵又岂是等闲之物,它们不近兰溪镇,却在城郊和山林间作乱,短短一个月之内,已经有三名村民遇害,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这段时间,城隍庙的香火异常地旺,供奉的人直到天黑才逐渐散去。
待人都走了,俩人进了城隍庙,解彼安挥手关上了门,手握无穷碧,在活人的世界里看不到的人事物,都出现在了眼前。
“哎呀,小白爷!”蜀山城隍孙霞真,曾经是无量派的一名长老,此人与钟馗一样嗜酒,故而交情不错。
解彼安拱了拱手:“孙长老,好久不见。”
“你怎么……”孙霞真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一旁的范无慑,目光顿时变得惊恐,“莫非,他,他就是……”
范无慑摘掉了帽笠,面无表情地看着孙霞真。
在宗天子的时候,孙霞真还只是个无量派的低阶弟子,那场讨伐魔尊的战斗,他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但对于魔尊的恐惧是宗天子时代的人身上的烙印,死了也洗不掉,不怪乎他害怕。
“孙长老不必紧张,他……他也要对付江取怜。其实我们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小白爷呀。”孙霞真重重叹了一口气,眼中顿时含了泪,“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呀,这天下,这天下怎么就乱了呢。”
解彼安沉声道:“说来话长,相信孙长老已经听过不少了。”
孙霞真抹了抹脸:“天师不在了,魔尊重生了,如今竟连冥府都易主了,我啊,是越听越糊涂,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元节之后,城隍庙可有什么影响?”解彼安眼中有隐痛,何止是孙霞真,他也有很多困惑不解的地方,关于他的两生两世,关于人间鬼界,关于人,他是所有这一切的亲历者、见证者,可他依然看不透。
孙霞真再次喟叹:“要收的魂儿太多了,冥将不来,阴差也不派,无量派又十分动荡,也顾不上这些,就靠我手里这几个阴差,根本忙不过来,苦的还是周遭的百姓啊。”
“我身为无常,此时却不能尽职……”解彼安黯然道,“希望孙长老再撑一段时日,我一定会夺回冥府。”
“冥府此时到底怎么样了?红王真的夺了权?”
“嗯。”
“那、那帝君呢?这么大的动静,帝君怎么可能不出关呢。”
“帝君当年受了重伤,这百年间其实一直在修养,不是不想出关而是出不来。”
“那鬼帝呢?”
“五方鬼帝都不愿意插手冥府之事,这件事,很复杂。”
孙霞真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崔府君现在何处?”
“在江取怜手里。”解彼安看着孙霞真的眼睛,恳切地说,“孙长老,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必须潜回冥府救人。”
孙霞真点了点头:“小白爷,我明白,再这样下去,天下必乱,要拯救人间鬼界,就靠你了。”他悄悄瞄了一眼范无慑,还是有些畏缩,“三日之后,月圆之夜,是阴气最重之时,那一天,我们合力打开鬼门关,将你们送回冥府。”
“多谢孙长老。”
“不过,我毕竟没有红王那样的功力,我不知道这撕开的口子,会在九幽的什么地方,可能在荒山深涧,可能有毒瘴泥沼,也可能碰到数不清的凶鬼恶灵。而且,九幽那么大,万一那里离冥府有十万八千里,你们都未必能找到冥府,总之,这一趟凶险重重,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我……”
“有我在。”范无慑的声音平平寂寂,却自有一股厚重的力量,“我会护他周全。”
孙霞真下意识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汗:“那就好,那就好。”
“那么,我们就等月圆之夜。”解彼安又问,“孙长老,无量派内部如今怎么样了。”
孙霞真顿时满脸愁色:“到什么时候了,李质清还惦念着掌门之位,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资质,他撑得起这家业吗!”
这答案倒也不出所料,解彼安决定明日就上山去看看。
第240章
解彼安这次上蜀山,除了想见宋春归之外,还有一件前世未完之事,需要去处理,那就是宗明赫的尸体。
时至今日,千帆过尽,他对宗明赫已经没有了恨。宗明赫一辈子自私薄情,妻儿、兄弟、道义都可以牺牲,却最终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不仅被挖了金丹、含恨而死,死后还被镇压在天罡正极缚魔阵下,遭受百年死生不能的折磨,最后魂飞魄散。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宗明赫已经遭到了报应。
如今这个名字听来就像个陌生人,尽管与他同宗同源,却与那些觊觎他金丹的恶人没什么分别。只是身为宗氏子孙,几百年的家业和声誉都亡于他手,已经令他深为愧疚,将宗明赫的尸身归于宗族的陵园,是他仅能做的告慰列祖列宗的事。
解彼安说出自己的目的后,范无慑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曾经对宗明赫仅剩的两分父子之情,也在看到玉策中大哥的遭遇后,转化成了至深的恨,可以说,前世的一切悲剧都因宗明赫冷酷的贪欲而起,如果他活着,也会死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