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慑冷哼道:“他动这嘴皮子有什么用,他依然不是宋春归的对手。”
“未必,宋春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被道义所负累。”
“难道他还真的会为了几句话把丹交出去?”
解彼安皱起眉,看着宋春归铁青的面色,一时忧心不已。
宋春归垂眸不语,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李至清:“师兄,你说,这也是师尊的意思。”
“对。我爹培养你们,都是为了今后好好辅佐我,你倒好,鸠占鹊巢,我爹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今日所作所为,岂能容你?!”
宋春归眼中闪过隐痛,他颤声道:“孟师兄,大师兄,皆被挖丹而死,倘若……师尊健在,我也会步他们后尘吗。”
李至清厉声道:“你敢污蔑我爹,我爹吃宗明赫的丹,那是为了报仇,宗明赫人面兽心,罪有应得。孟克非和大师兄的死,我还猜与你有关呢,尤其是大师兄,他死了,更没有人能争得过你了。”
宋春归却似是充耳不闻,他双目空洞,喃喃说道:“师尊养我,只是为了我的丹吗。”
解彼安猛然攥紧了拳头,他看着宋春归脸上的痛楚,仿佛看到了一百年前的自己,当他得知亲生父亲想要挖他的丹,那种万念俱焚的绝望。他记得,他曾经生起过将丹剖给宗明赫的想法,绝非出于愚孝,而是想用这种方式与其两清,彻底斩断父子之情。
他不觉站了起来,两手扶着窗棂,紧张地看着宋春归。突然,一只大手罩在了他的手上,轻轻握着。
范无慑压低嗓音:“大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宗明赫不值得你难过,都过去了,现在没有人可以动你的金丹。”
“他确实不值得我难过,但他是我爹。”解彼安轻声说,“我少时那样勤奋地修行,不过想要得到他的一句赏识。”
范无慑想起他在大哥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只觉心疼不已,他的大哥那么好,却一再地被伤害,若没有宗明赫,他们之间断不会因为那么多的误会而积重难返。
此时的宋春归,心境可比当初的宗子珩,其实种种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只是他不愿意相信,非要等到李至清亲口说出来,才彻底撕开了他自己粉饰出的借口。
“我爹养你,是为了让你辅佐我。”李至清冷哼一声,一步步逼近宋春归,“你背信弃义,鸠占鹊巢,满口仁义道德,其实不忠不孝。你要是真的想报答我爹,就把我李家赐予你的修为还给我!”
“宋师兄,你别听他胡言乱语!”一名弟子叫道,“我们无量派还是不是名门正派,竟逼着人挖丹?”
李至清指着那人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受我李家恩惠,却拥护外姓,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李至清,你、你疯了。你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本事做无量派掌门,就凭一己私欲,让我派陷入无意义的内斗。德不配位,必有灾祸。”
李至清邪笑一声,几步逼到了宋春归面前,俩人之间不过一剑的距离:“如何啊师弟,你都要把我李家的无量派拿走了,我也要你一样东西,让你尝尝这切肤之痛,不过分吧。”
宋春归静静看着李志清,瞳仁黑亮而缄默,流淌着难言的情绪,良久,他道:“好。”
“宋师兄!”
“宋真人,万万不可啊。”
“宋真人,切莫被他蛊惑!”
“我答应你,我把师尊给我的修为,还给你。”宋春归似乎心灰意冷,一字一句平静地说,“不过,不是现在,人鬼两界还未恢复太平,我宋春归尚可尽一份心力。我发誓,待除掉红鬼王,我会将我的金丹,和无量派掌门之位,都还给师兄,我自隐居山野,再不出江湖。”
这一番话气度非凡,竟无人怀疑他这誓言的真伪,如此更令人唏嘘不已。
李至清发出一串低笑:“师弟真叫人刮目相看,可惜啊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因为你的丹,我现、在、就、要。”
宋春归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那对黑眼仁中映照出的李至清,阴邪、诡魅、危险,一股庞大的灵压毫无征兆地原地爆发,他顿觉毛骨悚然,本能地要防守。
身为人间顶级的剑客,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他离李至清实在太近了,而这变故又来得太突然,他只觉腹腔一麻,接着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难以动弹。
伴随着惊呼声和喷溅而出的血,他低下头,看到一只粗粝的鬼手,穿透了他的肚子,挖走了他毕生修炼而成的那枚金灿灿的丹。
解彼安目眦尽裂:“江取怜——”
“李至清”的身体顿时碎做齑粉,那不过是一具偶身,而那妖邪的红衣鬼王,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取怜血淋淋的鬼爪中,正握着那枚被血肉浸泡的金丹,他睨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宋春归,轻蔑一笑:“愚蠢。”
解彼安和范无慑同时翻窗而出,冲向擂台。
江取怜抬头看了俩人一眼,毫无意外,他抬起脚,狠狠跺在擂台上,整个擂台分崩离析,木板、木框、帷幔,纷纷碎裂,却露出了被帷幔遮盖的它的本来面目。
第262章
擂台之下,竟是一个深坑,坑内浸了一池金黄色的油,上面浮着一层幽绿色的火焰,正安静地燃烧着。
宋春归眼看就要掉进坑里。
俩人冲上前去,无量派的弟子也要去救人,却都被突如其来的结界所阻挡。就在宋春归要落入油池,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红铜色的锁链飞了过去,瞬间缠住了他的腰身,将他从结界中拽了出来。
范无慑将宋春归救出后,转手交给了一旁的纯阳教弟子,宋春归的腹部血流如注,脸白得像一张纸,众人七手八脚地为他注入灵力。
解彼安面色凝重地看向“擂台”。深坑里的火苗足有半丈高,直烧到了擂台,但它既不热,也没有烧坏任何阳间的东西,因为它是用尸油烧出来的鬼火。
深坑之上围了一圈青铜墙,连接着四只铜兽,上面刻满了符箓和图腾,当帷幔和木板还在时,它被伪装成一个擂台,可失去了遮掩,它分明像是……像是一个微缩的神农鼎。
而江取怜布下的结界,强大无比,活物勿进,只有魂兵器能穿透。
“这是什么东西!”解彼安颤声道。
江取怜踏虚而立,一身红衣妖娆飞舞,他一撒手,宋春归的金丹就掉进了尸油池。
“这是个阴炉。”范无慑寒声道,“虽然也是炼丹炉,却是用尸油淬火,炼出来的丹比普通炼丹炉厉害得多,也快得多。它将这炉仿成神农鼎的样子,我猜,里面恐怕也有神农鼎的碎片,以及炼人丹需要的所有基材。”
“他在这里仿了一个神农鼎?!”
江取怜笑道:“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魔尊会钻研《阴符经》吗。”
“江取怜,你想干什么!”
“还用问吗,炼丹啊。”江取怜看着尸油池咕哝咕哝地冒着泡,“许之南得不到你的丹,只好退而求其次,寻找其他的已经结丹的帝王命格,巧了,这宋春归便是一个,但他天生残疾,命格比你差多了,加上这阴炉也远远不比神农鼎,所以这枚人丹成不了绝品人皇,但也会是世间最好的仙药,足以让许之南起死回生了。”
“你是为了金箧玉策。”
“当然,这是他手中仅剩的筹码。”江取怜狰狞地瞪着解彼安,“我一时疏忽,让你们救走了兰吹寒,但只要我得到玉策,我就能掌握因果轮回的规律,到那时,呵呵。”
“你以为你走得了吗。”范无慑阴声道。
“你想在这里用天机符吗?”江取怜放肆大笑,“兰溪镇十几万百姓,你在这里与我用阴兵作战?”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明白,这李至清广邀修士前来见证他和宋春归的比武,分明是他和江取怜、许之南串通好的一场鸿门宴。只有李至清能在兰溪镇一手遮天,避人耳目地修造这么一个阴炉,也只有李至清知道如何三言两语破掉宋春归的心防,而他邀请来的各仙门的修士们,将见证他李至清才是无量派掌门的唯一人选,否则,恐怕都走不出蜀山的地界。
简直阴毒至极。
而许之南要人丹,江取怜要玉策,自是一拍即合,若被他们得逞,人鬼两界就同时沦陷了。
尸油池中,鬼火突然爆燃,一颗土褐色的仙丹从火焰中升起,那是凝结了宋春归毕生修为而成的绝顶仙药。
江取怜伸手隔空一探,那人丹却并未飞入他的鬼爪,只见整个尸油池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人丹也跟着飞了出去。
只见范无慑手执社稷图,将整个阴炉纳入掌控,人丹也朝着范无慑飞来。
江取怜的身体化作一团红雾,原地消失,化作一抹猩红卷向人丹。
解彼安飞身一跃,利剑刺出,强横的灵压将江取怜逼退。
就在范无慑马上要抓住那枚人丹时,破空之音响起,一只箭矢嗖地划过,快若流星闪电,擦着那人丹飞掠,四周的气流顿时发生剧变,轻飘飘的仙丹也跟着飞了出去。
那团红雾急速飘向了仙丹,当江取怜化作实形,他的鬼爪已经牢牢抓住了人丹。
“花想容!”解彼安看着不远处的花想容,只见她眼神犀利而冷峻,尽管样貌微变,气势却与此前截然不同,他沉声道,“你是许之南。”
许之南的嘴角轻牵,冷冷一笑。
江取怜再次化形,将花想容的身体卷入红雾中,向远方飞去。
解彼安和范无慑御剑而起,飞身追去,还有许多修士鱼贯跟上,但许之南却在半空中召唤出了雪鸮,雪鸮的速度世间无人能匹敌,他们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许之南再一次从他们面前逃脱。
解彼安愤怒地低吼一声,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凸起。
范无慑看着雪鸮消失的方向,满面阴鸷。
“那么多尸油,我们怎么会察觉不到。”解彼安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人的尸油,是牲口的。”
“还有江取怜,他居然能完全隐藏自己的阴气。”解彼安气得在原地旋了个身,“还有那阴炉,四个铜兽与神农鼎上的一模一样,我们怎么会没想到,我……”
范无慑沉声安抚道,“世上大多丹炉都有四神兽,李至清大张旗鼓,把所有的注意都引到了宋春归身上,我们难免疏忽。”
解彼安慢慢垂下了头,眼中仍布满懊悔。
“大哥。”范无慑轻轻捏了一下解彼安的肩膀,“我在花想容身上偷偷留了灵识。”
“什么?何时?”
“来这里的路上。”范无慑道,“从我再见到她,我就觉得不对劲儿。”
“你的意思是,她内里早就已经是许之南了?”
“不,许之南不敢用她的躯壳来见我们,他知道我们一定能拆穿,但花想容一路追踪许之南,我不相信许之南没发现,那为什么他不除掉花想容?”
“他的身体,没有把握制服花想容。”
“这只是其一。”
解彼安沉吟片刻,恍然道:“难道,他想把花想容的身体留给祁梦笙!”
范无慑点点头:“他自身难保,便有意让花想容跟踪他,但又不给其偷袭的机会,是为了等时机成熟,他可以抛弃祁梦笙衰老的身体,将自己换到程衍之的体内,但祁梦笙的魂灵怎么办,他需要一具女性的身体,还有谁比花想容更合适。”
解彼安只觉背脊发寒:“难道,他就不担心祁梦笙报复他?”
“担心,但是……”范无慑面无表情地说,“他对祁梦笙,也有过真心,不甘于就这样无疾而终。”
求而不得非强求,这样的执念,他比谁都懂。
第263章
俩人先返回了兰溪镇,宋春归一派与李至清一派正在对峙,但李至清十分狡猾,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多半是躲在云嵿。如此一来,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干的,他也可以找个牵强的借口,统统推到红鬼王头上,而绝大多数人并不敢质疑他,因为他将要成为无量派掌门。
他怕的是解彼安二人。
解彼安和范无慑一回来,李家的人就退了,他们将宋春归带出去了城,暂时安顿在一户农家院。
要去云嵿杀了李至清很简单,但宋春归这个样子,若李至清死了,无量派必乱,这里住着上万名修士,必须先稳住局势,否则遭殃的就是周围的百姓。
解彼安打算最后再收拾李至清。
“宋真人的伤势如何?”解彼安站在床边,看看脸白如纸的宋春归,又看看面色凝重的纯阳教长老,担忧地问道。
宋春归的伤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治疗,但他毕竟被挖了丹,连内脏也被江取怜的鬼爪带出了一些,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性命无碍,只是……”长老收回把脉的手,摇头叹气。
对于一个修士,尤其是天资高绝、年纪轻轻已达宗师级修为的修士而言,失去了金丹,就是要命啊。
倘若宋春归醒来,要如何面对自己一生心血化为乌有的残酷事实?
解彼安叹道:“宋真人在此处也不安全,李至清肯定要斩草除根,不如,将他暂时送去衔月阁,他和兰公子交好,他们可以一起养伤,衔月阁定会尽心保护他、照顾他。”
一名无量派弟子走了过来,朝解彼安拱了拱手,含泪道:“多谢白仙君襄助,就算宋师兄失去了修为,我等也愿意永远追随他,我们定会将他平安送到衔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