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他没有离开过大名。
尽管伤好之后,再没什么理由能关着他,但自从他出宫散心,发现黄弘黄武暗中跟踪自己后,便干脆连无极宫也不出了。
就算没有人盯着,他也不敢离开这里,不敢离开宗子枭。全天下人都想知道闫枢的下落,只有他不想,他巴不得闫枢能永远消失。尽管那不可能,闫枢早晚会出现,宗子枭的身世就像在这无极宫下埋了无数雷火石,随时可能将他们炸得体无完肤。
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若事情暴露,且无转圜之余地,他该如何带宗子枭和自己的母亲逃离大名。
与此同时,他还要防着他的亲生父亲可能谋自己的金丹,防着许之南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行动,他每天看似平静地修炼、吃饭、睡觉、侍弄花草,与往日无异,其实时时刻刻都处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前些日,他刚刚收到许之南的密信,再次规劝他,若做不到忤逆君父,便退而求其次,与宗子沫争夺储君之位,纯阳教和苍羽门将鼎力支持。
宗子珩将信粉碎后,又是整夜不成眠。
在兰园挨到了太阳落山,宗子珩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好返回清晖阁,恰巧宗子枭来找自己吃饭。
“沈妃娘娘,大哥。”宗子枭见到沈诗瑶,规矩地请安。
沈诗瑶笑看着他:“小九啊,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可真快,好像隔几日不见就有点不一样了。”
“母亲也说我最近长高许多。”自从华愉心的事之后,宗子枭对沈诗瑶心情微妙,但凡照了面,能敷衍就敷衍。
“盈若前几日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好多了,母亲今日还说,等彻底好了再与沈妃娘娘去赏菊。”
“甚好。”沈诗瑶笑道,“来,吃饭吧。”
宗子枭刚动了筷子,沈诗瑶又说:“听说,帝君在给你准备铸剑的材料了。”
宗子枭闻言一顿,偷偷瞄了宗子珩一眼,“嗯”了一声。
宗子珩早已经听说,他埋头吃饭,没有说话。
他们刚因为宗若凝的事,与宗明赫大闹一场,紧接着,宗明赫就宣称为宗子枭寻来了九州最好的玄铁,也请到了巨灵山庄庄主亲自淬剑,待一切物料和人力都准备就绪,最早明年开春,就前往昆仑山,为宗子枭用神农鼎铸剑。
如此一来,自然就缓和了父子关系。
尽管这样的施恩,向来与宗子珩无关。
宗子枭虽然也为三姐不平,但他抗拒不了神剑的诱惑,面对宗子珩时,难免有点心虚。
沈诗瑶也不着痕迹地扫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笑着说:“帝君对你真是疼宠有加,上一次大名宗氏用神农鼎淬物,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若一切顺利,这把神剑便能作为你的成人礼。”
“父君也是这样说的。”宗子枭再次偷瞄大哥。
宗子珩神色自若:“好事,这是你蛟龙会夺魁应得的奖赏。”
宗子枭暗暗松了口气:“大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昆仑,顺道去苍羽门瞧瞧。”
“好。”
吃完饭,兄弟二人照例切磋了一会儿剑。
宗子枭走后,宗子珩也准备回屋休息,却发现沈诗瑶还在等着自己。
“母亲,您怎么还不睡。”他知道这是有话等着自己,可他并不想听。
沈诗瑶低着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鸽血宝石镯子,不紧不慢地说:“珩儿,你知不知道,最近宫中都在传什么?”
“什么?”
“我虽然身在深宫,可有些传闻,必是外面有了风,里面才会起波纹,你说是不是。”
“母亲听说了什么?那些宫人嚼舌根,不可轻信。”
“用神农鼎淬物,历来都是各大门派的家主或继承人才能享有的,哪怕大名宗氏财大气粗,为一个尚未成人的小皇子如此劳民伤财,也是闻所未闻的。”
“这是父君答应了小九的奖赏。再说,四年前,也没有人料到他真的能夺魁。”
“话虽如此,可君无戏言,仅是这一句承诺,就非同小可。”
“母亲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宫里宫外都在传,帝君至今不立储,是想将皇位给小九。”
宗子珩心中一紧:“不可能,小九不是嫡子,年纪又小,母妃又没有权势。”
“是啊,可也许帝君要的就是这些。”沈诗瑶看着宗子珩,目光幽深,“帝君被无量派处处掣肘,早就与帝后离心,他力保五蕴门,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如果宗子沫真的做了人皇,无量派将会威胁到宗氏的江山。”
宗子珩沉声道:“母亲,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您该考虑的。”
沈诗瑶站起身,慢慢走到儿子面前:“娘之前走了弯路,华小姐的事,是娘对不住你们。靠妻子靠岳丈,哪里比得上靠自己,吾儿当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母亲,您想说什么?”想到华愉心,一阵怨恨再次涌上心头。
沈诗瑶摸了摸宗子珩的脸,柔声道:“早点歇息吧,天冷了,给你换了被子,别着凉了。”
第73章
自那场惊心动魄的蛟龙会后,大名城戒严了数个月,对进出城的所有人都严格盘查,也不允许民间举办任何庆典、集会,就连本应该大肆操办的宗子枭夺魁的庆功宴,都因为笼罩在窃丹贼的阴云下而作罢。
近日,大名城终于恢复了生机,盖因宁华帝君宗明赫的三十八岁生辰。
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无极宫内外却热情高涨,忙忙碌碌,为宗天子筹备着寿宴。其实往年的生辰都不曾这样兴师动众,宗天子垂范天下,也不该为了寿诞铺张浪费,但此次不同寻常,一来,这寿宴可以重燃大名城从前的活力,二来,据说宗天子要在寿宴上宣布一件大事。
修仙界和民间都盛传,宗天子要立储了。
伴随着这样的传言,外人都等着看热闹,但无极宫内的人却惶惶不安。
宗天子想立幺子为太子的说法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千百年来,立储的基本规则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怎么都不该轮到最小的、还未成人的皇子,何况嫡子背后的外戚可是无量派。
听说帝君和帝后在某日大吵一架,帝后还重罚了几个传谣的宫人,无极宫内人人自危,唯恐触到帝后的霉头。
宗子珩虽然也不信宗明赫会立小九为太子,但谣传多了,难免焦心,如果这件事成真,必然会变作一场噩梦。不会善罢甘休的帝后李襄桐、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陆兆风,以及正在伺机发难的许之南,都有可能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到了那一天,小九站得越高,摔得就越重。
他不得不暗暗筹划了一条逃离大名的路,以备不时之需。
而宗子枭却浑然不知灾祸将近,提着酒、提着剑,还照常来找大哥玩儿。
兰园内,兄弟俩窝在凉亭的竹塌上,赏白雪纷飞,对饮一杯逍遥酿,烈酒入喉,把整个身体都烧热了。
宗子珩用剑鞘打开宗子枭去够酒壶的手:“说好了你只能喝这一杯。”
“多喝一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
“你还小,不宜饮酒。”
“我不小了。”宗子枭从地上跳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自己修长的手脚:“再过一年,我就成人了,你看,我快要比大哥高了。”
宗子珩嗤笑一声:“做梦。”
“哼,你这两年都不长了,我天天都在长,比你高,还不是早晚的事。”
“谁说我不长了?”
“你就是不长了,不信你站起来和我比比。”宗子枭笑着朝大哥伸出手。
宗子珩却没有动:“你还当自己能年年长得这么快,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比你矮,能不能比大哥高,别吹牛,先长起来再说。”
“那我要是比大哥高了,该如何呢?”宗子枭又重新卧倒,只是这一次躺在了宗子珩旁边。
“又能如何。”
“换你叫我一声好哥哥。”
宗子珩笑骂道:“没大没小,快滚。”
宗子枭笑嘻嘻地抱住大哥的腰,抻直了身体非要比:“你看,我是不是快要和你差不多了,我的脚在这里,我跟你对齐,你看呀大哥。”
宗子珩凝眸看着宗子枭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双亮晶晶的、深邃漂亮的眼睛,心中陡然一痛,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露出一个干笑。
“大哥,你怎么了?”宗子枭察觉到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宗子珩叹道,“你真的长得好快啊,都这么大了。”
宗子枭笑道:“大哥养得好。”
宗子珩的眼神极尽温柔:“你又挑嘴又任性,养你可让我操碎了心。”
宗子枭更凑近了一些,鼻翼翕张,偷偷嗅着大哥身上的幽兰香,眸中承载了许许多多的情绪:“以后不叫大哥操心了,我长大了,换我来照顾大哥。”
宗子珩噗嗤一笑。
“我说的是真的,我以后一定能照顾大哥。”宗子枭用一种立誓的口吻说,“大哥想要什么,我都奉到你面前。”
“好,有你这句话,大哥没白疼你。”宗子珩含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宗子枭顿了顿,环顾四周,突然凑到宗子珩耳边,低声说,“大哥,你说父君真的会立我做太子吗?”
宗子珩浑身一僵,他按住宗子枭的肩膀,正色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宫里都在传啊。”
“宫里都在传,也没人敢传到你面前,你是听谁说的?”宗子珩问完这句话,就从宗子枭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是楚盈若。
楚盈若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这几个月,宗子珩每次去白露阁找宗子枭,都会偷偷留下自己的咒印,如果有灵压很高的陌生人进入白露阁,他就能察觉到。他想陆兆风早晚会忍不住去找楚盈若,可惜目前为止还未有所获。
如果楚盈若不是暗中与陆兆风有了联络,难道是从宗明赫那里得到了什么承诺?
宗子珩顿觉背脊发寒,他有预感,如果宗子枭真的被封为太子,一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宗子枭观察着宗子珩变幻莫测的神情,谨慎地说:“大哥,假若,我真的成了太子,你会不高兴吗?”
宗子珩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沉默令宗子枭顿感不安:“大哥,你要相信我,无论如何,你我之间都不会变。”
宗子珩重重吁出一口气:“小九,你听我说,大哥是不愿意你做太子,但不是因为妒忌,而是不希望你卷入是非。你拥有绝顶天资不假,但在无量派面前,甚至没有自保之力,你还小,想象不出自己要面对什么,这绝不是一件好事,你明白吗?”
宗子枭郑重地说:“大哥,我明白的,母亲也说了,如果我真的被立储,我们的处境会凶险万分。但是……”他抿了抿唇,瞳仁深深,晦暗难测,“大哥也知道,二哥不适合做人皇吧。”
宗子珩训斥道:“这叫什么话。你二哥为何做不了人皇,难道人皇非要修为最高深吗,父君的资质也并非同辈翘楚。”
“可正因为父君资质平平,我大名宗氏才会式微。”
宗子珩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宗子枭安抚道:“大哥,你别生气,你当我童言无忌好了,可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宗子珩推开宗子枭,只觉头疼欲裂。
“大哥。”宗子枭拉住宗子珩的手,“这么多年,帝后始终压在我们头上,没少为难我们的母妃,你这么好,却始终不得重视,难道你不会不甘吗,我们兄弟二人才是大名宗氏的未来。”
“……你懂什么。”宗子珩哑声道,“你什么都不懂。”
“大哥……”
“你如果真的把我当大哥,这种话以后休要再说。”
“哦。”宗子枭从背后抱住宗子珩,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背脊,用一种既是撒娇又是疼宠的口吻说,“你不喜欢,我不说便是。”
宗子珩尽管觉得这语气有些古怪,也没往心里去。
“我只做大哥喜欢的事。”宗子枭暗暗收紧了环着大哥的腰的手臂,脑海中浮现了许多似懂非懂的幻想,“想让大哥永远都开心。”
宗子珩转过了身来:“小九,你从前说过,愿意和大哥离开无极宫,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嗯,只要是和大哥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宗子珩抚了抚弟弟的面颊,心道,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因为那一天,恐怕不远了——
宗明赫的寿宴上,自四方而来的各仙门使者,逐一送上贺礼。从贺礼的贵重程度,完全可以看出各派间微妙的态度,比如五蕴门就奉上了一枚顶级的仙丹,以表忠心,反观华英派和无量派,较之往年都敷衍得多。
宗明赫面不改色地全收下了,他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叫众人暗中好一通猜测。要说立储兹事体大,中间各方势力制衡,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这眉梢带喜究竟是为哪般?
寿宴过半,宗明赫举杯祝酒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日邀诸位齐聚无极宫,另有一件大事,需与天下知。”
众人都绷紧了神经,几乎是屏息等待着。
宗明赫道:“拿本座的剑来。”
内侍双手奉上宗明赫的佩剑,宗明赫手握剑柄,潇洒出鞘,他看着这把闪着银光的宝剑,皓洁冷刃倒映出他野心勃勃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