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
“大哥。”宗子枭板着脸,“怎么,就因为他给了你一颗真元玉练丹,你反倒要为他说话吗?你救他一命,难道还抵不过区区一颗丹?他还你的罢了。”
宗子珩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他这个弟弟骄纵惯了,不高兴的时候常常口无遮拦:“随你吧。”
宗子枭见大哥生气了,忙哄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了,你别生气了,你最近好容易生气。”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还带些委屈。
宗子珩怔了一下。
“大哥,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放不下吗。”宗子枭看着大哥脸上仿佛凝固了一般的轻愁,以为他还念着华愉心,心里堵得厉害,“你以前很爱笑的,可现在,我几乎见不到你笑了。”
宗子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吗,他很久不曾笑了吗?
也许吧,一个终日背负着秘密,活在担忧、怨愤、恐惧、迷茫中的人,如何笑得出来。
宗子枭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妒意,他失落地说:“你要怎么才能变回从前的大哥。”
宗子珩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人是会变的,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宗子枭沉默良久:“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吗?”
“……我不知道。”
“她有什么好?漂亮?”
“子枭,我不想说这个。”
宗子枭突然两手撑住宗子珩的大腿,将脸凑到了他眼前:“大哥,我比她漂亮吗?”
十四岁的少年,完全承继了母亲的绝色姿容,在骨相未开,阴阳雌雄糅合之下,少了楚盈若的邀宠媚态,更显出尘脱俗。
这般卓绝的美,岂是区区“漂亮”二字可以囊括。
宗子珩对上弟弟极魅的吊梢狐狸眼,心神微颤,不觉偏过了脸去:“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还要跟一个姑娘家比美?有没有出息。”
“我不需要比,我就要你回答我。”宗子枭用手掰正了宗子珩的下巴,“我是不是比华愉心好看?”
“小九,你到底……”
“你会喜欢我吗?”宗子枭专注地盯着大哥的眼睛,“你是喜欢她的漂亮,喜欢她修为不俗,还是喜欢别的什么?”
宗子珩哭笑不得:“你又发什么疯。”
宗子枭不依不饶地问:“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大哥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宗子珩皱眉看着眼前人,他已经分不清宗子枭是认真的还是在逗他,这样的话听来实在太诡异,他头皮都麻了。
“大哥,我是认真的,说要和你成亲,要你喜欢我,都是认真的。”
宗子珩一把推开了宗子枭,斥责道:“你几岁了?又不是垂鬓小儿,你这个年纪,该懂的不该懂的也差不多都懂了,这种浑话也拿来逗趣?”
“谁跟你逗趣了?”宗子枭怒了,“我说了我是认真的。”
“胡说八道。”宗子珩深吸一口气,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小九保护得太好,怕是男女之事,真的一窍不通,连喜欢与喜欢之间大有不同都不懂?他耐着性子说,“你这么大了,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们是亲兄弟,我们都是男子?你若不懂,大哥可以给你解释,但你不许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没和别人说吧?”
宗子枭眼看着大哥有些急了,他很想用最大的声量告诉大哥,他什么都懂,可他不敢,他不想从这张脸上看到更多的难堪了。
宗子枭泄气地低着头。
宗子珩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用教导的口吻对弟弟说:“兄弟之间的喜欢,和男女之间的不一样,大哥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但我们不需要成亲,你别再胡思乱想了,等你遇到喜欢的姑娘,你自然就明白了。”
宗子枭别开脸,用紧绷的下颌线,留给宗子珩一个并不明确的回答。
早晚有一天,他会让大哥知道,他不需要喜欢的姑娘,他只要大哥——
转眼间,冬去春来,蛟龙会已经过去了一年,而修仙界的风波从未停歇。
华英派和五蕴门争斗不休,闫枢和赶山鞭依旧下落不明,人皇在寿宴上宣布自己突破了宗玄剑第八重天,同日,嫡子被毒杀,凶手至今没有查到。这一年中发生的所有事,仿佛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愈发失控地前行,人人都看到了风吹水皱,却未必能窥见水面下暗藏的涡流。
而要掀开这层水幕,看到那吃人的漩涡,似乎只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来了——宗天子将要为在蛟龙会夺魁的皇九子用神农鼎淬剑。
宗子珩本以为,二弟的死会让这件事无限期的搁置,毕竟不能不考虑帝后的感受,此举连他都觉得不妥。
此事自然遭到了李襄桐的强烈反对,甚至当着众妃嫔的面与宗明赫起了争执,整个后宫乌烟瘴气。
这一回,沈诗瑶却罕见地没有幸灾乐祸,谈起这件事,她神色如常地做着手里的绣工,只是在宗子珩询问起俩人争执的细节时,浅笑着说:“还能如何呢,帝君现在的心思,都在楚妃和小九身上,他原本就不喜欢李襄桐,如今老二没了,俩人很久都不同房了。”
宗子珩皱眉思索着什么。
“帝君要为小九用神农鼎淬剑,接下来,怕是就要立他为太子了吧。”沈诗瑶抬头看着儿子,樱唇微抿,“若小九以后真成了人皇,你这个做大哥的,该如何自处啊,要对他俯首帖耳吗?”
“……”
“你是皇长子,论任何资质,你都比他更应该做人皇,可惜啊。”沈诗瑶低下头,继续绣着手中的绢帕,口吻淡漠冰冷,“日月不可同辉。”
第76章
开春之后,地里的土开始化冻,休眠的植株们也渐渐缓了过来。为了越冬,天冷之前,兰园里最不耐寒的花儿都要被搬到屋内,天暖之后,再一株一株地搬回兰园,每年这个时候,宗子珩总要在花圃间忙活好一阵。
在宗子珩的指挥下,清晖阁的内侍们将各色兰花一盆一盆地往兰园搬。
当一个侍女抱着花盆经过宗子珩身边时,他突然把人叫住了:“等等,这盆先放下。”
侍女放下花盆,去搬其他的了。
宗子珩皱眉看着那刚刚冒芽的细枝。
为了让植株冬眠,入冬前都要进行修枝,比如眼前这一盆蕙兰,对比它开花时的繁盛娇艳,此时这光秃秃的样子实在是判若两花,它刚刚苏醒、发芽,可那本应该绿生生的小芽的根部,却带着些红晕。
他养兰花十多年了,对蕙兰这样常见的品种可说是了若指掌,这盆花并未有过杂色的培育,怎么可能长出红色的芽?
除非土有问题,染了色。
宗子珩心生疑窦,他用手指戳了戳花盆里的土,是他惯常用的黑土,并无异样。他犹豫了一下,想拿铲子翻开土看看。
“珩儿。”沈诗瑶不知何时进来了,她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宗子珩怔了一下,母亲平寂的眼神下似是有暗流涌动,他心室一颤,低头看着那盆花,寒意直冲脊背。
“你不是要搬花吗,快去吧,不要耽误了晚饭。”沈诗瑶一步步走了过来。
宗子珩看了看花,又凝眸望着自己的母亲。
沈诗瑶微扬起下巴,用一种温和又强硬的口吻说:“快去。”她叫住一个内侍,“把这盆也搬出去。”
那内侍就要过来搬花,宗子珩却沉声道:“出去。”
内侍吓了一跳,无措地看向沈诗瑶。在他的印象中,大殿下温润如玉,哪怕是下人,也不会被平白无故地呼喝。
“你们全都出去。”宗子珩阴沉的目光扫过所有宫人。
众人鱼贯退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你这是做什么。”
宗子珩突然抬手将那红泥花盆拨到了地上,“啪”地一声,四分五裂,花和土都撒了一地,在那黑土之中,分明掺杂着一些赤色的土,比血还刺目、还罪恶。
宗子珩有种天塌地陷的错觉,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沈诗瑶伸手结印,布下了一个隔音的结界:“珩儿,你听娘说。”
“你杀了二弟?”这句话冲口而出,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沈诗瑶低下头,沉吟片刻,轻声道:“我都是……”
“不要再说你是为了我!”宗子珩嘶吼一声,他白釉般的脸此时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圆瞪,形容变得狰狞不已。
“可我就是为了你。”沈诗瑶捂着自己的心口,“我是你的娘亲,我不为你,谁为你?”
“你疯了,你疯了。”宗子珩避她如洪水猛兽,一张脸被恐惧和痛苦所扭曲,“你害了华小姐,又毒死二弟?你……你怎么会如此歹毒!”
“都是李襄桐逼我的!”沈诗瑶尖利地吼道,“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你同情她的儿子?她可曾给过我们半点同情?这二十年来我们母子在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吗?”
“为了这个你就要杀人?!”
“我原本不想杀他,是李襄桐不给我们留活路。”沈诗瑶的神情有几分癫狂,“我原本想,你娶了华愉心,离开大名自有一番天地,我也可以安心了,可她偏不让我们如愿,她何其歹毒,看不得你半点好?现在华愉心死了,你最后一条路也被李襄桐给毁了,我还能怎么办!”
“你……简直丧心病狂,你丧心病狂!”宗子珩觉得自己也疯了,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是吃人丹的魔修,而自己的母亲毒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疯了, 全都疯了。
或许他所处的并非人间,或许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谁能带他逃离这里?
沈诗瑶含泪道:“是,我疯了,我丧心病狂,只要能让你成为人皇,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甘愿。”
“人、皇?”宗子珩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还想做什么?”
“珩儿。”沈诗瑶一把揪住宗子珩的衣袖,哀求道,“宗子沫死了,宗子枭还小,现在正是你的机会啊,如果你……”
宗子珩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血红:“我不想做人皇,更不想手足相残,你以为世上没有因果报应吗?你所做的恶,只会让我们为万劫不复!”
“只要你做了人皇,天底下便再没有人能伤害我们母子!”
“住口!”宗子珩握紧了双拳,只觉浑身血液都在逆流,他恨不能毁掉眼前的一切,也许只有让周遭变得更加混乱,他才能找到一丝清醒,“你疯了,你犯下这样的罪,你要我如何为人?”
“你为什么不能为娘考虑?若不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我又岂会这么做,我自己的安危有何要紧,我只是想要你好啊。”
“是吗,你是被逼的?”宗子珩眼中几乎滴出血来,他颤抖地指着地上的赤土,“这东西,要用来入药,需要非常大的量,你出不了宫,也没什么信得过的帮手,它们是从胭脂里提炼出来的吧?若一次买很多胭脂,必然会被发现,但常年买就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你是攒了多少年,你是蓄谋多少年,才有了这些足够毒死人的赤脂?!”
沈诗瑶怔怔地望着宗子珩。
宗子珩已经满脸是泪。
沈诗瑶掏出绢帕,轻轻拭掉了眼泪,她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十三年,我足足攒了十三年。”她轻轻地说,“你还记得九岁那年吗,你生了一场大病,发热烧得神志不清,宗明赫天天检查宗子沫的功课,天天去看刚出生的宗子枭,却连一眼都没有来看过你,我就是从那一天起,彻底死了心。”
宗子珩沉默着。
沈诗瑶环臂抱住自己,纤瘦的身体如风中摇曳的小树:“当初明明是他说喜欢我,要娶我,可为了讨好无量派的千金,他反倒怪我率先生下你,让他因为这件事,一辈子被李襄桐拿捏。我年轻时心高气傲,根本不愿意做妾,我天资过人,有望在仙道上有所建树,让我沈家一脉可以流传下去。可宗明赫用几句花言巧语,毁了我一辈子。我的一辈子啊,已经完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再毁了我的儿子。”
宗子珩哑声道:“你只是想利用我报仇。”
“那又如何?”沈诗瑶瞪着宗子珩,目光凌厉,“我不该报仇吗?你不该报仇吗?你不恨吗?你不恨吗!”
“我恨,可我不会滥杀无辜。”宗子珩哽咽道,“更不想像你一样,被仇恨左右一生。”
“没有人无辜。”沈诗瑶冷笑道,“李襄桐的儿子,绝不无辜,她该死,宗明赫该死,他们的儿子一样该死。从十三年前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一个一个地付出代价!”
宗子珩深吸一口气,心肺仍是要炸开一般地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人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个记忆中温柔慈爱,与他相依为命的可怜女子,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珩儿,娘告诉你一个秘密。”沈诗瑶露出一个诡谲地笑,“李襄桐如此恨我们母子,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什么秘密。”
“在你还小的时候,宗明赫曾经招一个隐士高人入宫,他有一件法宝叫做洛水玉甲,传闻中,是周文王的法器,取自洛水神龟的背甲,可以占卜万物。”沈诗瑶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那人卜算出宗明赫会有九子,但拥有帝王命格的,只有你一人。”
“这种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
沈诗瑶笑了笑:“宗明赫和李襄桐也将他当做江湖骗子,赶了出去,但我相信他,他在出宫的路上,一眼就认出我是你的母妃,用传音入密告诉我这件事。可在那之前,我们素不相识。珩儿,你出生的那天起,娘就相信你有帝王命格,你注定要做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