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怒火燃起。他又一次认识到,眼前人是皇帝。掌管了天下权柄,对自家任意生杀。他想做什么,都逃不过对方手心的皇帝。
燕云戈原先是真的要走,这会儿却改变主意。
他不打算再和陆明煜纠缠。既然对方能因他来平康就追来,那不妨如对方的意,让他好好看看。
想到这里,燕云戈再度转身。
陆明煜见状,身体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到底迈入雨中。
水滴迅速浸湿了他的头发、衣裳,不过这也比不上全身湿透的燕云戈。
他唤对方:“云——燕云戈,你做什么!”
燕云戈心道一声“果然,还说什么‘没有’,真是满口谎话”,同时侧头答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陆明煜身体微微颤抖,说:“你已经要走了。”
燕云戈“嗤”地笑过一声,说:“这又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出来买一坛酒。”
陆明煜抿唇不答。
伞又回了他头上,雨不再砸落,天边却响起雷声。
他牙关紧咬,眼看燕云戈买了酒,再朝一处花楼走去。
陆明煜跟在他身后。
李如意跺着脚,“哎”了数声,想要劝阻。偏偏他说再多句话,天子仍然不理不顾。
陆明煜的思绪里仿若只剩下燕云戈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对,被莫名情绪攻占头脑。可一旦陷入,就再难挣出。
倘若不是恰巧遇到,他大约已经回宫。可世上哪有什么“倘若”?他就是见到云郎,被对方误会。想要解释,又不得其法。“两个纨绔遇见你了,我不过是听他们说起”。这样的话,陆明煜自己都觉得虚假可笑,又如何能让燕云戈信呢?
可他真的没有。
他知道自己做错,如今一意改正,全心相信燕家。宁王府的上下事物他都没有插手,平日更是想方设法为燕家赐予诸多就金银财物。
陆明煜知道这样的补偿太过苍白,燕家多半并不放在眼中,但他总要做些什么。
这种情形中,他怎么可能让人盯着燕云戈?
眼看燕云戈进入“醉花阴”,陆明煜也跟了上去。
门口的花娘小倌接连见到两个模样好、衣着也好的郎君,眼前俱是一亮,要往人身前凑来。
陆明煜推开其中一个,再抬头,恰好见到燕云戈将一人搂入怀中。
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燕云戈侧过头,似嘲似讽地看了陆明煜一眼。
陆明煜如遭雷劈。他脚步停下,远远望着前方男人,心道:果然是这样。
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在他辗转难眠的时候。
更有甚者,时间往前推去,在他为了父皇派下来的差事夙兴夜寐的时候,在他因各部若有若无的为难而夜以继日梳理文书、在外奔波的时候。
燕云戈始终、始终都在快活。
他想:我明明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还这样难过呢?
第37章 暴雨 (15更)大股血色从陆明煜身下……
旁侧的人看到这一幕, 哪里不明白这两个锦衣郎君之间有所纠葛?
气氛有了短暂凝滞。不过很快,凑来的男女之中,一女郎嫣然笑道:“郎君, 莫要理会那等冷清无心之人了,不妨来与我们姐妹一同喝酒。”
这话说出来,原是要讨好陆明煜的。可她话音最后的那个“酒”字,又让陆明煜想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他心口一痛,前面的自伤迅速淡去, 再变作对从前作为的后悔不迭。
就算燕云戈真是如此作为,他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本就不清不楚,燕云戈从未给他什么承诺。倒是他, 燕家分明是忠君之臣,他却不分青红皂白,亲手鸩杀功臣!
如若不是下在酒中的毒出了岔子,百年、千年之后, 后人再读周史,说起他,恐怕都要骂一句昏庸。至于燕云戈如今行事, 却不过是年轻风流。
两者根本无从比较。
陆明煜嗓音略带沙哑, 说:“不用。”
他再往前去。
这时候, 燕云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陆明煜眼前了。不过前路只有一条,他没有犹豫地往前走去。不多时, 到了院中。
花楼里的男女见状,原先还想拦他。可也有有眼色的,看出无论燕云戈还是陆明煜,身份一定有所不同,何必被扯入这两人间的是非里。
这么一说, 朝陆明煜聚来的人逐渐散去了。唯有李如意,依然愁眉苦脸地跟在天子身后。
另一边,燕云戈提着酒、搂着一个女郎,进入方才与郭信一同待过的屋中。
郭信原先已经喝得微醺了,听到开门的声响,晕头晕脑地抬眼,正要喝一句“是谁”,就对上燕云戈冷而沉的目光。
郭信本能地抖了一下,可脑子还是木的,愣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燕云戈一言不发,放开手边的女郎,在屋中案边坐下,又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
在塞北的时候,一年之中倒有一半儿时候都是苦寒气候。要熬过漫漫寒冬,人人都要饮酒。
燕云戈不说千杯不醉,也的确是可以把酒当水来喝。
饶是如此,看他这架势,郭信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哎!”实在看不过眼了,郭信伸手,拦了燕云戈一下,“云戈,你还没说……”
一句话讲到一半儿,看到燕云戈侧头,往窗户开的小小缝隙望去。
郭信跟着望去,见到了院中那个人影。
他动作彻底停住。饶是对皇帝厌得紧了,这会儿也要不可思议:“那狗——”一顿,到底记得这块儿是什么地方,不好把陆明煜的身份喊出来,“怎么在这里?”
燕云戈没说话。
郭信却不愧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瞬时和燕云戈想到一个地方,开始愤愤:“原先看他待宁……”又停下,含混过去,“是那样,我还当他真有几分悔过之心!如今来看,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燕云戈闭了闭眼,道:“阿信。”
郭信看他,忧心忡忡,又惦记:“云戈,你说,他盯你这样紧,会不会?”
燕云戈思索片刻:“不。”
郭信还是略有怀疑,不过眼看好友笃定,他也相信燕云戈的判断。
他再看一眼陆明煜,随后转头。
屋子里的琴声、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再无一个花娘开口。
郭信问燕云戈:“现在要怎么办?”
燕云戈静了片刻,冷笑:“他要在外面,就让他候着。”
郭信幸灾乐祸,说:“是该如此。哎,你们别愣着啊,继续唱。”
花娘们犹犹豫豫,又开始弹琴唱歌。郭信则和燕云戈碰杯,再怪笑,说:“我还当你是真不近女色呢,原来是我想错。”
显然是说刚才燕云戈揽着一个花娘进门的事。燕云戈听着,心中烦躁,不过没有反驳。
他偶尔会听到窗外传来的雷声。
雨愈发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口已经积下一小片水。
郭信已经开始困倦。照他原先的想法,自己要与云戈喝一段酒,随后就各自找个房间、搂着花娘睡觉。到如今,云戈似乎不打算动。
郭信自我安慰:原先就是来“寻欢作乐”的。如今看,外间那位吹着冷风、淋着冷雨,大约也算一重乐子。就算侍卫、太监们给他搭了个棚子,可在这样的大的雨水里,身上怎会干爽。
刚才窗户被风刮动的时候,他可是往外看了一眼。狗皇帝头发都快湿透了,身上的衣服更是被淋到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
想着这些,郭信心情好了许多。
他看到的,燕云戈一样看到了。
他仍然喝酒。
刚刚买的酒喝完了,他看一眼不远处的花娘,花娘立刻道:“我们醉花阴自己酿的酒同样好喝呢,前些日子刚刚开坛,郎君可要尝尝?”
燕云戈看她一眼,嗓音微哑,说:“去取。”
花娘欢欢喜喜地去了。不多时又回来,身侧跟着两个龟公。龟公把酒坛子摆在燕云戈身侧,花娘又凑来,殷勤地为他倒入杯中。
恰好又一次有风吹来。这男女挨得甚近,“亲亲热热”的场景,恰好落入屋外人眼中。
一窗之隔,仿若两个世界。
雨水之中,陆明煜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扇窗子,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些什么。
要他前去质问、解释,他做不到。
他做错了事,想要求得云郎原谅。这个过程,应该是他去改正、去付出,而不是再要求云郎什么。
可他同样做不到就此回宫。
那就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燕云戈与那花娘讲话,花娘面上露出妩媚微笑。
燕云戈似乎也笑了。这之后,又是一阵风,窗子阖上。
陆明煜一动不动。
到这会儿,李如意已经认命了。他吩咐了近卫去找人泡壶姜茶,弄得热热的端来给天子喝。又拉扯一下摇摇欲坠的篷布,还是发愁。皇帝不听劝,自己也只能做到这样地步。可皇帝身子不好,真不知道这一夜过去还要有多少磋磨。
“……是去年酿的酒呢,”花娘正在给燕云戈说,“采得是五陵的杏子,请的是扬州的师傅。都说这酒甜而不腻,又清又冽。郎君尝尝。”
一边说,一边将杯子端给燕云戈。
不远处,郭信已经歪着身子,呼呼大睡。
燕云戈听着好友的鼾声,心中的烦躁更多更浓。他起先还有不解,直到记起:“你说这是什么酒?”
花娘一愣,回答:“杏子酒。”
燕云戈的面色又沉下去。总之窗子阖上了,他不必再假做笑脸。
陆明煜曾给他说过,哪年元宵,两人一同上街游玩,他和酒坊老板关扑,以五枚铜钱为注。
讲得那样好,那样真切,可通通都是假话。
花娘看他神色变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
不过燕云戈也没迁怒。他端起酒,到底喝过一口。看花娘战战兢兢,还额外夸了一句:“好酒。”
花娘听着,心落下来。再看燕云戈这喝闷酒的架势,又想想外间仍然站着的人。花娘思来想去,劝了句:“郎君,便是有什么事,说开便好了。外间那样冷,一直淋雨,怕是要生病的。”
一句话没说完,就对上燕云戈的幽幽的目光。
花娘哆嗦一下,涩然道:“奴说错了,自罚一杯。”
燕云戈静了片刻,说:“不必。你出去吧,不用再来了。”
花娘咬咬牙,到底站起、离去。屋中只剩燕云戈与郭信,郭信翻了个身,咕哝两声,睡的昏昏不醒。
这种境况下,燕云戈想到愈多当初。
在永和殿的那段日子,虚假,屈辱,是燕云戈最难以回首的记忆。陆明煜大约也是心虚,才说那么多谎话来骗他。
什么江湖少侠,什么两厢情愿。
他冷冷地“哼”了声,想:陆明煜不是最爱装模作样吗?如今在外面站着,怕也是什么苦肉计,总要让我心软。可我怎会再信他?他要站,便让他站吧。
如此过了一夜。
天色将明时,李如意打了个呵欠。
他自己也已经被雨淋透了,这会儿哆哆嗦嗦,盘算起是否要先找个腿快的侍卫,把太医宣到宫门口。皇帝一进宫,就能搭脉、开药。
正想着,身侧忽而一晃。
屋中,燕云戈只听得一片惊呼。
他喝了太多酒,思绪已经显得混沌。起先不明所以,到后面,意识到,那似乎是李如意的声音。
“陛——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去找大夫——!!!”
李如意声嘶力竭的嗓音冲入燕云戈耳中,他瞬时清醒,起身往窗边去。
推开窗子,滂沱大雨铺在面上,淌入眼睛。
燕云戈将其擦去,定睛一看。
只见陆明煜倒在地上,正有大股血色从他身下漫开。
同时,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第38章 小产 可是,陛下不是女郎啊!……
清晨时分, 有人拍响了平康巷前那家医馆的门,喊:“大夫在吗?大夫!!!”
动静太大,很快惊醒医馆内的人。
有学徒匆匆披好衣服, 一边在心里骂着哪里来的人,怎么这样无礼,一边将门拉开。
一瞬间,几个身材高壮的“家丁”围了上来。
学徒原本要说的话被硬生生咽回去,改为磕磕巴巴一句:“什、什么事!”
为首的“家丁”往他身上打量一眼, 看出学徒年岁小,便问:“你们这儿的大夫呢?”
学徒舔了舔唇,后退一步, 留了句“我去叫人”,迅速跑开。
一盏茶工夫后,提着药箱的大夫被侍卫背着进了醉花阴。
他被带到一处房中。一进门,先嗅到酒味, 又有血腥味。
床上躺着一个人。身子隐在帷幔之后,看不出模样,唯有小臂露在外面。
又有数人守在他身侧。一个正落泪的中年男人, 一个沉着脸的年轻男子。再有, 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人仍在呼呼大睡。
旁边挂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 整个下裳都是暗红色。
饶是在嗅到血腥味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里, 大夫还是面色一变,隐晦地想:这是流了多少血?居然把人伤成这样!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唉……
“是大夫吗?”那个中年男人先开口,嗓子仿佛比寻常人要细一些,“快来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