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必然。皇帝病得起不来身,接连半个月都再未出现。宫中始终没传出什么消息,而现在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至少说明皇帝的情况未再恶化。
这种时候,除了礼部专门负责官员以外,明面上,甚至没人再讨论几位王子怎么还没进长安的事。
谁都知道皇帝召这些王子来长安,就是带着要从他们之中挑选太子的意思。说得直白点,依皇帝身体状况,他要是在近几日里崩了,第一个进城的王子,就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会儿说起此事,岂不是咒皇帝早死吗?被言官参上一本,谁都受不了。哪怕真有什么念头,也该咽到肚子里。
至于燕家少将军忽而病了的话,更是只被零星说起,没有更多人留意。
一直到了六月,皇帝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几个先帝留下的辅政阁臣被召进宫一次,证明皇帝已经有了初步与人议事的能力。
也就是这会儿,张院判被同僚换下来,可以回家歇上两天。
他挂念着儿子读书的情况,一边担心皇帝的状况,一边归心似箭。
张院判自己当了太医,却决心让儿子换条路走。在儿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给他找了远近闻名的先生开蒙。
如今张大郎十六岁,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参加院试。
回家以后,张院判径自去了儿子院中,看他读书如何。
在宫中待久了,他走起路来轻声轻脚。到了地方,先止住小厮行礼地的动静,再悄悄探头,往儿子书房的窗口看去。
第一眼,张大郎捧着一卷书在读。
张院判露出欣慰神色。可下一刻,张大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说:“我可一定要把这记下来,明日……哎,爹?!”
张大郎一抬头,就和张院判的目光对上。
张院判面色沉沉,大步踏进书房,说:“你在做什么!”
张大郎小幅度地哆嗦一下,没说话。
张院判问:“马上就要院试了,你不读书,却在看些什么——”说到一半,定睛往儿子手上望去,见着封面上“异人录”三个大字,更是恨铁不成钢,“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张大郎小声解释:“阿父,这里面说,像是宁王那种状况,从前也有。”
张院判:“……”
他鼓足了的气势被儿子一句话打断。而张大郎说到兴处,又道:“自古以来,都有捉白兽、献祥瑞的说法。照这本书里讲的,无论白虎白鹿,还是像你说的,宁王那样白发白肤的人,其实都是得了同一种病症。”
宁王的情况注定不好公开,如今算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都不知道”。张院判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仅仅听天子说起。
张大郎说完,张院判还在恨铁不成钢,没接儿子的话。
张大郎却越说越兴奋,问:“写这书的,也是一个大夫。我看序言,说他行遍名山大川,见过不少怪人怪事,再在老年时将他遇到的怪人们写成一册。照这书上写的,宁王的眼睛会是淡红色。阿父,可是真的?”
张院判眼角抽了抽,说:“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顿,“陛下和我提过,宁王的眼睛是黑色。”话中的重点还是问他,有无办法对宁王的情况遮掩一二。
张大郎听到这里,顿时失望,说:“看来这书也不过是有人胡乱写来。唉!他前面一页还写过,行至西南时,曾见到一个郎君亦可怀孕的村落。我就说,世上哪有这等事。”
张院判听到这里,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往前一步,从儿子手中一把抄过那本古书,“哗啦啦”翻了数下,偏偏因太心急,未找到儿子所说的页数。
他又把古书塞进儿子手里,急声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在哪一页?快指给我看!”
第40章 书中记载 如果父皇知道,约莫会很高兴……
张大郎被父亲的急切吓了一跳, 赶忙低头翻书。
张院判紧紧盯着儿子的动作。待张大郎手上动作停下,抬头看父亲,说:“喏, 就是……”
来不及等他话音落下,张院判又将古书夺去。
他快速扫过上面内容。某年某月,著书人行至蜀地。他在山林中迷路,走了十日,身上的干粮耗尽, 终于找到一个小山村。
著书人前去问路,却看到一个扶着怀胎八月的肚子、在家门口喂鸡的郎君。
没错,郎君。
著书人惊诧不已, 看来看去,最后安慰自己,兴许此人是得了什么怪病。
他忍耐着自己的惊讶,前去询问该如何走才能出山。郎君仔细答了, 还说天色已晚,不如今晚就住在他家。
著书人犹疑着点头,还是会忍不住去看郎君腰腹。到后面, 反倒是那郎君看出什么, 坦坦荡荡告诉他, 自己是怀孕了。
著书人被骇了一跳。大约是他的神色太明显,那郎君被逗笑, 又挺了挺肚子,问著书人,到底要不要留宿。
著书人此前走了太久,这会儿着实又累又饿。他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而在晚饭过程中, 他从怀孕郎君、郎君的丈夫口中听说了更多关于他们这族人的详细情况。
原来这族人早在炎黄之战时便搬进山里,往后只偶尔时候与外界沟通。一年年下来,习惯了山村安然宁静的生活,也不打算出去。
在听说外界只有女郎能怀孕时,其间人还要惊讶。到后面,那个怀孕郎君摸着肚子叹口气,说:“我们这儿的人丁也是愈来愈少啦。再过百年,这个村子也许就没了。”
在山村住了一夜之后,著书人记好了其间人指给自己的路,顺利走出山林。
往后,他再想回那个村子,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路了。
在张院判看这则小故事的时候,张大郎也凑来,问:“阿父,难道世上真的有能怀孕的男人?”
张院判正在冥思苦想,不知陛下是否与这村中人有什么关系。听了儿子的话,他一噎,瞪他:“读你的书去!”
张大郎嘀咕:“我也就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被你撞上。”
张院判不说话,摆出一张威严面孔。张大郎悻悻地坐回位置上,取了院试时要考的科目书,摇头晃脑地看了起来。
没看一会儿,张院判问他:“你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张大郎一愣,回答:“在旧书摊子上淘的。”
张院判细细问了儿子那书摊的地址,随后便离去了。
张大郎一头雾水,可想想马上到来的院试,他心神一凝,到底开始老老实实读书。
至于张院判。他拿了书,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皇帝说起此事。可转念想想,自己刚刚出宫,要是直接回去,少不得被问起缘由。再说了,自己对这书的状况知之甚少,不如先去儿子说的旧书摊转上一圈,多了解些情况,再做打算。
计划妥当,张院判心神一定。
可惜的是,旧书摊上未有什么线索。那老板早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卖了本书给就张大郎,再在摊子上找找,也未有第二本《异人录》。
反倒是张院判本人,他满心失望地回家之后,盯着书看啊看,忽然记起什么,跑去翻自己书房里的医书。不多时,找到一则前朝流传下来的方子。看署名,正是此前那位著书人。
张院判暗想:这么说来,此人倒的确是个大夫。至于《异人录》,如果不是陛下身上真出了怪事,我怕也要当这是本佯装成游记的志怪故事。可有了陛下的状况,一切就有不同。
接下来一整晚,加上第二天白天,张院判仔仔细细地把著书人流传下的药方整理成册。等到休沐结束,他再进宫,就拿上这两样东西。
等到见了皇帝,张院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天子看在眼中。
小产过去半个月了,陆明煜依然难以下地。但国事繁多,之前昏迷的时候,已经耽搁不少,如今醒来,哪怕太医都说他仍需静养,陆明煜还是让人在自己床上摆了一张小桌。
他面色原先就苍白,如今头发披散着,乌色长发更衬出病容。陆明煜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一边看折子,一边淡淡道:“院判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院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自己整理好的药方,以及那本《异人录》。
李如意将两样东西接过去,摆在陆明煜面前。
陆明煜先看药方。起先以为是给自己治病的东西,可看过了,才发现里面的内容又多又杂,大小病症皆有。再看旁边的书,里面……
陆明煜垂眼片刻,说:“朕可是糊涂了,院判这是要做什么?”
张院判一愣,反应过来,上前给陆明煜翻页。
他动作期间,陆明煜眉尖微微拢起——并非因为张院判如何,而是他下身又有隐痛。
不过,陆明煜已经习惯了。
一阵疼痛之后,他顺着张院判指出的内容往下读去。
一个男人也会怀孕的地方,位于蜀地,很难找到。
记录很短,陆明煜很快读完。他静默片刻,侧头问张院判:“这是什么?”
张院判开口解释:“微臣昨日回家,见犬子在读此书。原先还当是寻常杂书,可听他说起,才知道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微臣又对照家中医书,找到数张著书人留下的方子。此人的确是前朝的一名大夫,喜好游历五湖四海。”
陆明煜问他:“在你看,这书上记载的内容是真?”
张院判心中忐忑,回答:“微臣不敢妄加断言。只是既然见到了,便给陛下送来。”
陆明煜淡淡“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这样态度,张院判心中更是没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事了,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引起了天子的怒意。时间愈推移,他就愈不安。到后面,额头又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张院判考虑是否要跪下来谢罪的时候,天子终于开口了。
他说:“蜀地……”
张院判面颊抽动一下。
天子却没有其他话音了。又过半晌,他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院判松一口气,应下。这时候,天子又说:“你家大郎要参加院试了?”
张院判一愣,但还是立刻回答:“是。”
天子仿佛微微笑了一下,说:“院判医术高超,家中的孩子一定也聪颖过人。让他好好读书,去吧。”
张院判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喜意从心中迸发。
他家大郎,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聪颖”!这么说来,往后院试——不,甚至是乡试……
在福宁殿里,张院判堪堪忍住。等到出去以后,走在光下,他才露出一个短暂笑脸。
而在他身后,福宁殿中。
疼痛又来了。一直到现在,陆明煜都很难接受自己竟然是“小产”。他一个男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掉身上的不适,又读了一遍书里的章节。
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陆家先祖的过往早早被黑纸白字地记录下来,与蜀地毫无干系。祖父同样是地道的关中人,但是,阿娘仿佛提过,她年幼的时候,曾听她的阿娘提过一种蜀地特色的糕点。
会是因为这个吗?不,说到底,张院判也不能肯定,这书上的内容的确为真。哪怕真的有写书的那个人存在,也保不准对方闲来无事,编些故事,打发时间。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明煜随意地将书页往后翻动。
一体双魂之人、男身女心之人……陆明煜愈看,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根本没必要把舅舅叫到宫里,仔细问问对方外祖母的家乡在何处。
大约是因为脑子转得太多,他轻轻打了个呵欠,将书阖上,恰好压住了新一页上“白子”的字样。
李如意送完张院判,再回屋里,刚好遇到这么一幕。
不用陆明煜吩咐什么,他熟练地上前,从天子床上抬下小桌子,给皇帝宽衣,再放下床帏。做完这些,李如意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因身体太虚,倦意来的很快。不多时,陆明煜就睡着了。
而在入睡之前,天子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过,如果父皇知道我是这样的身子,他约莫会很高兴吧?
不用殚精竭虑地思索如何废掉嫡长子。和因腿伤而退出角逐的老四一样,一个不男不女的嫡长子原本就没资格成为继承人。
甚至母后也可能还活着。虽然依然会有许多难过、痛苦,可至少好过现在,早早便天人永隔。
第41章 幻梦 “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体弱与思虑过重相加, 陆明煜精力不济,一觉睡到晚间。
李如意来看了数次,见皇帝始终未醒, 叹口气,到底让宫人撤去晚膳。
随着时间流逝,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晕也消失了,月亮缓缓升起。
黑暗中,陆明煜倏忽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苏醒, 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依然模糊。此刻隐约看到身前坐着一个影子,第一反应也不是惊乱,而是用含混的嗓音问:“……是谁?”
无人应声。
床边的影子被天子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到, 身体紧绷,往后退去。
这一退,恰好让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也让天子分辨出他的面容。
陆明煜瞳仁骤然缩小, 连原先还纠缠不休的倦意也散去大半。
他撑着身体坐起,难以置信:“云郎?”
原本已经要退到窗口的人听着这话,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