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燕云戈面上逐渐露出一丝苦笑。
“陛下,”他轻声说,“那天,我从平康巷回去——”
陆明煜面色骤变。
燕云戈抬头看他,眼神里都带着痛苦,“我始终在想,假若我早些懂得陛下的心思,也早些懂得自己的心思,陛下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倒在雨中,身下一片鲜红。像是一朵艳丽的、在地面上绽放的牡丹,深深刺痛燕云戈的眼睛。
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们的孩儿,是不是也——”
没有讲完,话音被天子打断。
“住口!”陆明煜蓦地喝道,“燕云戈,那是朕的孩子。”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
陆明煜低头看他,面色沉沉,“而你,只是杀了朕的孩子的凶手。”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在燕云戈身上。
让他神色变幻,最终定格在痛苦。
“陛下说得对,”燕云戈轻声道,“是我的错。我是害了皇嗣的凶手。陛下,罪臣万死不辞其咎。”
第58章 机会 “朕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讲话的同时, 燕云戈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陆明煜面前。
他扶在地上。这是请罪的姿势,可陆明煜再度看到了他背上的伤口。
一道道鞭痕, 昭示着燕正源对儿子毫不心慈手软的态度。如今伤口的恶化程度,则告诉陆明煜,燕云戈过去一段时间有多不好过。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嗓音冷静许多,又问:“你还是没告诉朕, 燕正源到底为什么打你?”
燕云戈听着这话,眼皮颤动一下,不答。
他不想骗陆明煜了。但他也无法亲手将燕家推上绝路。
不过, 他这副表现,一定程度上已经告诉陆明煜一些结果。
天子冷笑,说:“让朕猜猜——燕正源打你的原因,也与你们瞒下宁王存在的真正原因有关, 对否?”
燕云戈文不对题,回答:“我们从未威胁姜氏。她从前知道宁王身份,不知有多快活。后来我带她进长安, 她对燕家也多有感念。未曾想到, 她竟会那么说。”
陆明煜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他抬脚去踢燕云戈, 力道不重,还是泄愤的意味更多一点, 说:“是啊,姜太妃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的身份、宁王的身份,都是朕给的!用不着燕家挟恩自重!”
燕云戈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隐忍道:“是。”
陆明煜又说:“燕家照料宁王, 是你们为人臣子的本分!燕云戈,你与你父亲再有什么争议,也是你该尽的本分!你救驾,一样——”
他倏忽停顿。
竟然讲出来了。陆明煜面无表情地想。
他这话,好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燕云戈,昨晚他所做的事,包括他此前与燕云戈存在的矛盾,都的确让皇帝动容。所以这会儿,陆明煜会反复说,这是他原先就该做的。这是一种针对陆明煜自己的暗示,告诉他,燕云戈不过是做了为臣的常事,不值一提。
这太不妙。以至于陆明煜心情沉下许多,过了许久,忽而说:“你不愿意回答朕,是因为燕家的确有不臣之心。”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身体有起来的趋势。
不过,陆明煜迅速继续说:“如果朕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有宁王在手,届时大可以挟幼帝令群臣。天下仍然姓陆,可谁会不以你燕家为重?”
如果说今日见到燕云戈之前,陆明煜还怀有一丝侥幸。那到如今,察觉到燕云戈对问题的回避,答案便无比清晰。
他失望、愤恨,又夹杂着对过去自己的嘲弄。
那么愚蠢、天真。燕云戈看在眼里,恐怕也会笑他,竟然会因为一个谎话,就对燕家补偿良多,甚至以天子之身,追去平康,捱着风雨。
陆明煜恨声道:“燕云戈,你没话说了?你们把宁王接进长安,假装他身染怪病,不就是要朕打消疑虑?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太贵妃也有掺和,对否?”
说着,陆明煜的嗓音又轻了下去。
他一点点蹲下身体,抬手扼住燕云戈下颚,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口中说:“朕从前愿意信你们的谎话,以后却再不会了。”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气再度涌入燕云戈鼻翼。
他有了一刻幻梦,仿佛这会儿自己并非背着逃狱死罪的臣子,而是天子永和殿中的云郎。他从前弃之如敝履的身份,如今却成了甘之如饴。
可惜那毕竟是过往。等到天子凑来,问他:“燕云戈,你想要朕死吗?”
燕云戈不得不清醒。
他涩声回答:“不。”
陆明煜说:“你如今说‘不’,是想要朕饶了燕正源吗?”
燕云戈面颊抽动一下,无法言语。
陆明煜看他这样,莫名意兴阑珊。
他松开手,重新站起身,想:够了。我真是疯了,才来这里与他废话。
就像他从前想到的。无论燕家从前想做什么、做过什么,单是劫狱,已经能让他们所有人上路。至于燕云戈,是,他是救了皇帝,可这是他原本就应该做的!
就这样吧。一段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关系、过往朝代上演过千百次的君臣相残——陆明煜这样想完,他身后,燕云戈忽而道:“我从未想要陛下有事。”
陆明煜不想听。
他是要走的。可从床边到门口,总要数息工夫。这当中,燕云戈说:“除了宁王之事外,我从未对陛下说谎。”
陆明煜心中大怒,到底回身,要斥燕云戈狂妄。
可燕云戈又说:“不,还有一事。”
陆明煜冷冷地看他,见燕云戈跪在地上,望向自己,说:“在永和殿的那些日子,于我而言并非不好。如今想想,假若当真能那么过下去……”
陆明煜忍无可忍:“燕云戈!”
燕云戈静下片刻,苦笑,说:“陛下总归是要杀我了。”至于郑易、郭信,还有阿父,燕云戈满心疲惫,想,是了,他想让他们活,可以天子的角度来看,他的亲人、好友,真是没什么理由活着。
“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燕云戈说,“我随意说说罢了。”
陆明煜手捏成拳,肩膀微微颤抖。
自然还是愤怒。但是,他没有走。
燕云戈道:“当时查沈赟的案子,”也就是淑妃的弟弟、二皇子的舅舅,“诸人都说,总算抓住了沈家的把柄,真是好事一桩。但我知道,陛下不只是这样想。”
陆明煜闭了闭眼睛,说:“燕云戈。”
燕云戈说:“陛下也觉得那些人很苦。所以在沈赟定罪之后,陛下仍未放手。
“我那日去找陛下,到了建王府,听下人说陛下仍在书房。我想,事情已经了解,陛下还有什么事要忙碌?见了陛下以后,知道陛下还在看案卷。还与我说,除去沈赟之外,另有几家纨绔在平康作恶。
“我问陛下,一旦插手,朝堂上的平衡兴许要被打破。从前做事,是为除二皇子,在旁人看来,这也只是夺嫡之争。可要是再做什么,恐怕旁人要觉得陛下不知轻重。到时候,这些都是对陛下的阻碍,陛下可是真的想好要这么做?
“陛下听了,却反问我,在北疆与突厥作战是为了什么。
“我说,自然是为了护卫大周的百姓、疆土。
“陛下那时看着我,说,‘你既然懂得,为何还要问我’。
“我听着,想,陛下日后登基,一定会成为一个圣明天子。是了,我想,哪怕三殿下登基,做得也不会比陛下更好了。”
“陛下说得不错。为人臣子,忠君爱国,原是本分。可我从前也曾读史,想过无数次,若是遇到前朝末年的昏君,莫非也要一意‘忠君’?我做不到。但是,若是陛下。哪怕我与陛下不曾……”一顿,“我一样要救陛下。”
陆明煜听到这里,心情复杂,语气变化,仍然叫:“燕云戈。”
“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想通。”燕云戈低笑一声,“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心中却只有惶恐。我想,我与陛下交往,原先只是为了替三殿下报仇。后面有些其他事,也仅仅是意外,再无更多。我怎么会、怎么能觉得陛下比三殿下更好?
“不能多想,又忍不住多想。
“陛下寻了古剑赠我,我极欢喜,又想,陛下待我是否也有不同。可紧接着,郑易、郭信他们来找我。我猛地惊醒,为燕家人,如何能这样觉得。
“‘倘若我不姓燕’,”燕云戈说,“我竟然有这样的念头。可倘若当真如此,我与陛下会不会不用走到这般地步?……不,那么从一开始,与陛下有关系的就不会是我。陛下不会多看我一眼,不会与我有什么牵扯。”
陆明煜手指微微一动。
他原先想说:不。只要是你,但凡事你——
可他又意识到,也许燕云戈说的是对的。
两人那场醉酒,是二皇子欲打压三皇子,于是把陆明煜拖下水。到后面一次次接触,则是因三皇子去世,燕家要复仇,也要寻找新的支撑。
如果燕云戈不姓燕,如果陆明煜不是皇子,两人连开始都不会有。
这个念头,让陆明煜身体微微发麻。这时候,燕云戈又道:“先皇、陛下皆要削燕家的兵权,阿父颇有不安,但我觉得,先皇尚不好说,可陛下不会对燕家多做什么。我劝阿父,还是早日接宁王回长安。否则陛下知道宁王之事,反倒要出问题。可阿父还有犹豫,陛下便知道此事。再往后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他当时面临与今日类似的境地。不想骗皇帝,也不想出卖父亲。到头来,反倒走上一条绝路。
“从上林苑回来的时候,”燕云戈说,“我做了天大的错事。我挂念家里,竟然超过挂念百姓疾苦。好在事情尚能回旋,并未酿成大祸。可见上苍庇佑陛下,燕家注定不该有什么好结果。”
“你这样想?”天子深深看他,语气微妙。
燕云戈说了句“是”,陆明煜又问:“你从前是燕家人,这无从可选。可往后,你还要为燕家卖命否?”
燕云戈看他,没听懂天子的意思。他谨慎回答:“我先是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是其他。”
“这倒是,”天子眼神暗了暗,语气倒是比方才平缓许多,“倘若你真像方才说的,为朕考虑许多,以至于燕正源那样对你——”
他的手放在燕云戈背上,轻柔地触碰过那些尚未愈合的伤。
燕云戈忍耐着痛楚。
陆明煜道:“朕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燕云戈未听懂,问:“陛下?”
天子看他,语气不轻不重,眼神却依然是幽暗的,说:“你若能放下燕家,好。燕云戈要死,但你还是可以做回朕的云郎。”
燕云戈瞳仁骤缩。
他听陆明煜问:“云郎,你要回来吗?”
第59章 弥补 他们之间处处是错。
要回永和殿吗?
不再是燕家的少将军, 而是与天子相识于微末的江湖人。得天子爱重,与天子相守。
陆明煜的手重新来到燕云戈颊边。他离得更进了,燕云戈能感受到天子呼吸时的温度。
他问燕云戈:“你觉得那几个月如何?”
燕云戈正怔忡。听陆明煜这样问, 他本能回答:“自然再好不过。”
陆明煜便笑。
燕云戈眼皮颤动一下,心中升起无尽哀凉。
他低声重复:“自然……再好不过。”
他见到待自己亲近、宛若寻常人中情郎的天子。他教天子骑射,满心情谊地给陆明煜准备礼物。陆明煜和他承诺,不会选秀,不会有后宫。原本最重要的子嗣问题, 落在陆明煜的特殊体质上,或许也不是问题。
燕云戈心中绞痛,像是一把匕首插入其中, 左右翻转。
他想:如果我当初没有那样大的气性,恢复记忆以后,也与他好好分说。那么、那么——
他们的孩子不会死。
虽然最初一段时间,他们还是要惊慌, 会觉得陆明煜得了什么怪病,或许也一样要有折磨痛苦。但慢慢地,就像陆明煜说的那样, 他曾数次梦到先皇后、梦到陆嫣。一日日过去, 有朝一日, 燕云戈会说:“这倒是很像女郎的滑脉。”
他们终究会意识到,陆明煜腹中的是一个孩子。
到现在, 孩子依然在孕育。作为从未有过经验的两个父亲,他和陆明煜恐怕都要手足无措。不过没有关系,宫中有擅长抚育孩子的嬷嬷,他与陆明煜也能学着如何照料孩童。等到孩子出生了,他们一个教孩子学文, 一个教孩子习武。
燕云戈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眼眶无比酸涩,泪水串串滑落。
看他这样,陆明煜轻轻歪过头,叫他:“云郎?”
燕云戈看他。
天子问:“你在想什么?”
燕云戈嘴巴动了动。他的确是痛极的样子,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做错,可直到现在,燕云戈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失去了什么。
他无比悔恨、难过,低声说:“陛下,你的身子,如今好全了否?”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说:“我知道,你从前病了半月。”
以陆明煜稍微好些,就要恢复早朝的做事风格,如果不是真的下不了床了,他不会这么做。
燕云戈说:“我犯了另一样死罪。那时候,我进了一次皇宫。”
他看到陆明煜苍白、脆弱的样子。像是一枝被折落的花,几近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