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燕党被流放一事,年初时还“宽和仁厚”的皇帝,在民间,竟然有了几分“暴君”的名声。
有人将此类流言报到陆明煜面前,义愤填膺,说此等愚民,合该被惩治一番。
陆明煜看着换了一拨人的朝堂,语气淡淡,说:“朕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到不拘于这一朝一夕。”
报话的人听着,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出一句:“陛下仁厚。”
陆明煜又问:“还有人有事要报吗?”
无事。
那就下朝吧。
离开宣政殿,按照过往习惯,陆明煜要回庆寿殿批折子了。
不过今日又有不同。他坐在龙辇上,瞥见路间花色。始终留意天子神态的李如意适时提到:“陛下,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呢。”
陆明煜漫不经心,“嗯”了声。
他起先并未上心。可慢慢的,他又记起,自己的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花看景。
没有时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赏的人。
陆明煜静默片刻,倏忽开口,吩咐:“去看看吧。”
于是转道去了花园。陆明煜有意让宫人们跟得远些,自己独自往前。
他走过繁花,逐渐到了池边。
原先只是随意走动。可停下脚步时,陆明煜蓦地意识到,这仿佛就是皇妹落水的地方。
烈日之下,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当天晚上,陆明煜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徐皇后,还有陆嫣坐在池边亭中,母后怀中还有一个小小孩童。
徐皇后抱着那小孩儿,温柔地逗弄。陆嫣则趴在桌边,笑嘻嘻地看陆明煜。
陆明煜只当这是寻常光景,皇妹还好好活着。他正要说一句妹妹的仪态问题,就听陆嫣说:“皇兄,你给我报仇啦!”
陆明煜一怔。
陆嫣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池水。
“我才没有淘气,”她说,“就是陆娴推我。”
可当时徐皇后已死,淑妃势大,谁愿意得罪她,去和根本不在意二公主的皇帝说一句实话。
“皇兄,”陆嫣又抬头,脸上还是笑,“我没有等很久——你不要难过。”
陆明煜睁眼。
他耳边仿佛还有少女的讲话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已经是许多年后。
他身畔没有母后,没有妹妹,没有孩儿。
唯有皇位,和千秋寂寞。
第61章 逃走 两人竟然从岭南逃了!
早前, 以晋王世子为首的六个王子满心振奋雀跃地离开自家封地。可走到半道上,就遇到刺杀。等经历千辛万难,终于来到长安, 又遇到皇宫失火,一个个都成了头号嫌犯。
如今终于洗清嫌疑,没了牢狱之灾、性命之忧,可看着恢复康健的皇帝,几人都知道, 自己恐怕是白走一遭了。
果然,等到处置完淑太妃、二皇子等人,皇帝转向诸王世子, 透出“逐客”的意思。
陆明煜不会明说“你们这会儿待在长安,实属多余”。到底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们一回,和世子们聊过各个封地的状况,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世子们谢过恩, 随后便打道回府。
这是七月里的事儿。到了八月,按照先皇的习惯,这会儿天子要携大臣们去甘泉宫避暑。可朝臣们一直等到月中, 宫内都安安静静的。
不必说, 皇帝是不打算挪窝了。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们各叹一口气, 用冰盆安抚一下自己因酷暑而躁动的心,继续撸起袖子干活儿。
至于陆明煜, 他是真的没太觉得热。
这很大程度是因为此前那一场重病。虽然“大安”了,可身子根基还是坏了许多。哪怕是夏天,在稍阴凉些的地方坐得长了,手脚便会一片冰冷。张院判给他好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开了食疗的方子, 又叮嘱皇帝多运动。他说了,陛下的身子,需要慢慢养回来。
经历过死生之劫,陆明煜也开始对保养上心。他认真吃着每一顿膳,每天公务再繁忙,也要抽出时间锻炼。他已经是皇帝了,哪怕没有云郎在,也不会再有教习师傅有意折腾他,要坏他筋骨。最先只能慢慢走路,到后面,能跑一些,舞剑也逐渐提上日程。
转眼又到一年冬天,北疆传来消息。魏海带兵闪袭了契丹部落,活捉了伊施可汗。
听到消息的时候,陆明煜站在演武场中。并非永和殿那个小院子,而是更加宽阔的去处。李如意上前,从天子手上接过一把轻剑。又有其他宫人过来,给皇帝擦汗。陆明煜笑了,心情开阔,说:“好,赏!”
这个“赏”字,不仅是对魏海,还是对一同听到好消息的宫人们。
耳边一片谢恩声响。毕竟是冬天,很快,又有冷风卷来。陆明煜被吹着,逐渐感受到寒意,眉尖拢起一点。随后又笑了,吩咐:“回庆寿殿。”
到底是要再听听魏海那边的详报。
这个好消息,很快传遍朝野。正好,离年节已经很近了,诸王派来送岁礼的人都在长安。他们一个个写信回封地,快马加鞭,把当初与安王联手、派人刺杀自家世子的外族贼人被擒的消息报回去,转日陆明煜就收到折子,晋王、齐王等人一起上书求他,想要皇帝将伊施可汗送到他们那边处置,以报仇雪恨。
陆明煜看了,好笑。答应是不可能的,别说伊施可汗只有一个,如何能分给六家。就说从北疆到各王封地的距离,都很可能让事情再有变故。陆明煜不会冒这种险。
但他也知道,王爷们上这种折子,主要目的还是夸赞皇帝英明神武,再感念一下皇帝替他们捉拿仇人。于是陆明煜蘸了朱砂,在折子上批复一番,让人连带年节赏赐一起带回去,这事儿就算翻页。
再以后,就要过年了。
长安又在下雪,不过这不妨碍宫门外搭起高高彩楼,热闹非凡。
陆明煜照例走过封玺、休息的流程。李如意原本还有担心,觉得今时今日,皇帝会不会触景生情——去年年节,皇帝可是和“云侍郎”一起待够十五天的。不过,眼看皇帝每天赏雪、画画,好像也自得其乐的样子,李如意心情逐渐安稳。
这样的安稳一直持续到元宵那天。陆明煜再登朱雀门,与诸臣欢饮达旦。一夜喝了颇多酒,及至回宫,天子已然睡下。李如意带着宫人们替天子卸下衣冠,再悄然离去。路上,一个刚来做事不久的小太监不知哪步没走好,发出颇大动静。李如意抽了口气,随后就听到龙床帷帐中的声响。
是天子沉浸在酒意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含混问:“云郎在否?”
李如意心中“咯噔”一下,静立不语。
他等了良久,床上再未传来其他声响,只有皇帝绵长的呼吸。
李如意松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不好。他轻手轻脚,带着宫人们离开,自是把那小太监训斥一顿。再到第二天,仔细观察一番,觉得皇帝应该并不记得醉中的一句梦话,终于能够安心。
他到底不知道皇帝在睡梦中究竟看到什么,陆明煜也不会事事都与身侧下人说。
只是过去那十数天,没了缠身政务,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天地空寂,自己孑然一身。哪怕每日都尽力做些什么来充实,心中那个空洞仍然冒着寒风。
单在宫中还好。可到了昨日夜里,他看着彩楼上朝臣的欢声笑语,看着朱雀大街上的十里欢庆,再对比自己。不知不觉,就喝了太多。到夜间,恍惚之中,回到过往。
他不会思念燕云戈。他知道燕云戈罪有应得,自己甚至放过他太多。
但他又会思念云郎。那个眼里只有他的、甘愿留在永和殿的一小片天地里,只想讨他欢心的云郎。
陆明煜心中知道,燕云戈从庆寿殿离开那日,说的并没有错。他毕竟想起来了,自己冲动过后,也总有一天要升起疑心,逐渐去想“此人连家族都弃之不顾,如何能真心待我”。让燕云戈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然而、然而——
无法言说。
好在再到开玺的时候,又有公务压来,天子的心绪被填满,不至于长久陷落。
出自某些情绪,在燕党出长安后,陆明煜就没再关注他们的动向。
押送的事自有人去做,他是皇帝,不必费心太多。
再这样有意的忽略之中,除了每每想起的“云郎”,不知不觉,那些名字已经有数月不曾出现在朝上。
以至于再在折子上看到“郑易、郭信”二字,他有片刻怔忡。
陆明煜眼神晃了一下,捏着折子的手指一点点加重力道。
折子上多了一个浅浅的纸印。陆明煜没在意,而是稳住心神,重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那以后,他扔了折子,闭眼片刻。再到睁开双目时,陆明煜神色冷下,召吴楠进宫。
他同时心烦:处置了燕党之后,朝中能用的武将是不多了。
吴楠到庆寿殿前,还有踟蹰,不知道皇帝找自己是为了什么。等到跪在天子面前、看完那本被递到手上的折子,他冷汗涔涔,道:“陛下,这!”
郑易、郭信两人竟然从岭南逃了!
多大胆、多狂妄,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中!
“加强长安守备,”天子吩咐过,一顿,“若发现那两人的踪迹,就地格杀,无需再报!”
吴楠听出皇帝话音中的怒意,将自己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印在庆寿殿中铺的毯子上,“末将领命!”
吴楠之后,又有数名大臣进宫。
一条条命令传递下去,画着郑易、郭信二人样貌的通缉令从长安飞出。不过一旬,就贴满从长安到岭南的各个城门。
进城的队伍里,一个一脸胡子、看不出原本面容的男人看着前方,眉头一点点皱起。
他转头问身侧同伴:“他们在看什么东西?”
同伴,也就是郑易眼神晃动一下,同样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他轻声说:“状况不对,再看看。”
等到了城门口,守卫要了两人的通行证件查看,又拿着通缉令,对比良久。
郑易、郭信看清楚了,图上画的分明就是自己!
郭信捏紧拳头,几乎克制不住怒意。不过眼看郑易还是冷静模样,他收敛下来,一言未发。
一直到进了城,他才硬邦邦说:“那狗皇帝——”
郑易看他一眼,说:“慎言。”
郭信深呼吸,还在生着闷气。
郑易没理他,自己思索:好在我此前警惕,变换了我与郭信的容貌。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刚才那个守门侍卫眼拙,不代表日后遇到的人同样眼拙。可如今天寒地冻,真不想在城外露宿。
这时候,郭信问他:“阿易,你我这趟北上,真能引兵而下否?”
郑易瞥他,说:“有何不能?”
郭信深呼吸,困惑道:“可魏海那老东西,与咱们根本不是一条心!”
郑易说:“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郭信听着,虽然还有很多不解,但还是勉强放下心来。
郑易说的没错。从小到大,都是他最有办法。两人能从流放之处逃出来,也全凭借了他的主意。
至于郑易,在郭信看不到的地方,他眼里闪过一缕暗色。
郑易知道,郭信说的并没有错。魏海早就一心向着皇帝,若真让他见了自己和郭信,恐怕两人根本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要被他捆住,送到长安。
所以他原先也没打算去找魏海。
郑易要去的,是更加辽远、广阔的草原。
第62章 战事又起 朝中竟是再无将可用了。……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的。
也许是在被流放的途中, 也许是在到了岭南的某一天,甚至有可能是他初听到燕党下狱的消息时。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瞬间,郑易先想到:不——阿父若是知道, 一定饶不了我。
但往后,他看着周遭恶劣的环境,想到自己年纪尚轻,便要一生耽搁在此等地界,不甘之情日复一日地滋生, 终于到了郑易无法忍受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并非武夫,忧心路上出现危险,于是叫上郭信。
郭信还是从前的性子。自己说什么, 他都相信。
饶是如此,郑易依然朝他瞒下了自己真正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主意太过大逆不道,就连郭信也不能被轻易糊弄过去。
不过没关系。距离北疆还有很远,等到了地方, 他会再做一出戏,让郭信知道魏海如何不可靠。如果到那时候,郭信还是“执迷不悟”……郑易不希望这样, 他已经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虽然不想在城外露宿, 但形势比人强。两人在这座城中购买了大量干粮,往后整整三个月, 都未再将自己暴露在任何一个朝廷官兵眼下。
一直到过了长安,郑易才有少许放松。而在这期间,他也另外做了一些准备。
建文二年的夏初,吴楠愁得夜夜睡不着、每天掉头发的时候,听到下面报上来的消息。
说某处山林里, 有老猎户在打猎途中遇到一具尸体。因天热,加上时间也久,尸体已经开始腐败,至多能分辨出男女。身上的物件也零零散散,不过老猎户摸出了一道玉牌,看出是好东西,于是拿去城中卖。
这一卖,就让人认出,玉牌来历不俗。当铺报了案,知府一审,老猎户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什么都说出来,还带人去山上看发现尸体的地点。等仵作验完尸,确保那人死亡的时间老猎户真的从未进山,才把人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