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杰等人初时只觉得多半他们早前运了许多牛羊进城。直到有一日,大周军队再度攻至城下,有人捡到一截人骨。
此前,大周军队已经与契丹人在此交战良久。捡到人骨,其实不稀奇。问题在于,这节人骨上,挂着数缕熟肉。
再想到从前见到的景象,侯杰眼前发黑。赵岳等人看了,一样暴怒。
这样情形中,“云归”反倒是更冷静的一个。
他这会儿虽无将军之名,却已经能和其他将领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在一片激愤中,他淡淡说:“看来城中的确再无可食之物。”
听了这话,侯杰、赵岳等人立时对他怒目而视。
只有魏海,心情复杂。
顶着侯、赵等人的目光,“云归”又说:“他们已至强弩之末,这正是大周的机会——侯将军、赵将军,如今不知多少百姓被囚在城中,在这儿激愤最是无用,还须尽快将他们救出。”
听了他这话,侯杰等人虽然依旧咬牙切齿,却也明白了青年的意思。
对。他们在这儿咒骂的每一刻,都可能让又一个大周子民亡于那些畜生之口。
想到这里,有再多愤慨,都被强行压下。
几人又开始讨论接下来如何作战。许多攻城方法已经用过,大周的士兵一样疲惫不堪。这原本该是一场持久战,可是,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
这样情形中,“云归”有了一个新的提议。
旁人听着,起先莫名。可往后细思,又慢慢觉得,对方说的的确有理。
最重要的是,他们早就无计可施。到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
等到这次会议结束,侯杰、赵岳等人下去布置。
魏海旧伤未愈,虽然参会,可他身上已经不担具体职务。此刻眼看其他人离开,他慢慢撑着自己身体站起。正要走,却见屋中仍然留有一人,正在端详沙盘。
正是“云归”。
看着他,魏海心中又“突”了一下。
原先已经淡下的犹疑再度涌上。他满心犹疑,想:倘若陛下知道,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恐怕——
正想着,“云归”忽而开口,叫道:“魏将军?”
魏海一个激灵。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仍然低着头,仔细揣摩沙盘布置。
“你不必忧心,”青年说,“待到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魏海错愕,瞳仁微微缩小。
这时候,青年终于抬头。
他看着魏海,竟是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说:“赵将军从未见过‘燕云戈’,并不知我面貌如何。侯将军虽曾与我在长安相见,可他待我并不熟悉。如今我改头换面,他便不会认出我。至于边城这边其他守卫,他们虽知‘燕云戈’容貌,却不会与‘云归’正面相对。”
他说到这里,魏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抽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你太大胆!”
“云归”,或说燕云戈,听着魏海这样的评价,并不在意。
他语气还是淡淡,说:“唯有魏将军你,既与‘燕云戈’相熟,又知晓‘云归’是何模样。但也无妨,总归,魏将军向陛下隐瞒的事,不止这一桩。”
威胁。魏海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并没有错。
建文元年,他带领大军去往长安。无论其中有多少燕家的欺骗,事情都是他亲自做下的。虽然后面顺利将一切瞒下,可直到今日,午夜梦回,魏海还是要出一身冷汗。
而到现在,他的确可以说燕云戈胆大包天,竟以流放罪臣之身,在赵岳身边谋取身份、来到北疆。但如果没有对方,战事会是什么模样,未尝可知。
魏海想着这些,干巴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燕云戈微微一笑,说:“听不明白便好。糊涂些,也能活得长久些。”
说完这句,他重新低头,再未理会魏海。
魏海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离开。
这日之后,大周军队再度攻城。
听到消息,乌苏可汗最先没有在意。
从前为了抵御外族,大周将领、士卒,加上城中百姓,将一座座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到现在,这样的城墙恰好将大周人拦在外面。
乌苏可汗睡得极为安稳。直到夜半,他隐隐听到一丝怪异声响。
他模模糊糊醒来,过了许久,猛地意识到:此前听到的声响,并非自己在梦中恍惚,而是确有其事!
他匆匆召来人,询问是怎么回事。来人听着,面中带出一丝犹豫神色。
乌苏可汗看出什么,面色骤沉。
当晚,他亲自上了城墙。
立在城墙上,更好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外间的大周士卒在唱歌。
这是常事。交战过程中,原本就需要战歌来激昂士气。
可这会儿,那群大周人口中的,竟然是契丹话!他们唱的,竟然是一首契丹歌谣!
里面描述了草原上的水草是如何丰美,牛羊是怎样健硕。天高海阔,长鹰翱翔!
歌声宛若浪潮,重重朝着夜幕之下的城墙压来。
虽然距离入秋还有一段时日,乌苏可汗听着,却止不住战栗。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身侧、身后也有契丹人跟着哼唱那首歌谣的时候。
他猛地回身,一掌抽在那哼歌之人的脸上。
“啪”的一声,所有人都懵掉。
城墙一片寂静,唯有外间的歌声仍在回荡。
乌苏可汗面色冷沉,说:“传令下去。若有和那些大周人一起唱的,一律丢进‘羊圈’!”
听到他这么说,旁边的人面色一肃,再不敢开口。
要知道,早在半旬之前,城中就再也没有牛羊了。
可汗这会儿说的“羊圈”,里面囚的,是另一种东西。两条腿,两只胳膊,直着身子走路,俗称“两脚羊”。
……
……
乌苏可汗靠强令让自己身边的人安分下来。无论有没有跟着外间动静思乡,至少面儿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但在赭城之外,另外几座城市,就没有这样稳当了。
的确,契丹人也会觉得大周的城市舒服。尤其是冬天,炕上何其暖和。
可这会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一天到晚都窝在炕上。于是,城中的种种“缺点”被凸显出来。
再宽阔的街道,对比草原来说,都显得狭窄。
再能填饱肚子的“两脚羊”,对比真正牛羊来说,都有不足。
再说了,大群人聚集在城中,久久不开启城门。一日日下来,城中不可避免地聚起污秽。
汉人又总唱着契丹歌谣。草原的模样一次次在契丹士卒们的梦中出现,终于有一天,有人无法忍耐,欲要悄悄出城。
然后,迎面撞上了早在等待的大周军队。
冬日到来之前,大周又破五城。
如此一来,唯有一座赭城未被收复。
郑易作为“乌苏可汗”,在契丹之中,毕竟是有些威严的。
因他下令,赭城中的防备始终没有松懈。是有人也想悄悄溜出,可郑易说话算话,转头就将人丢到“羊圈”。
在郑易看来,这是维持赭城秩序的必要手段。
他每日巡逻,忙得不可开交。
期间还和郭信争吵数次、被郭信质问数次“那些可都是在赭城住了数十年的人,其中还有你我从前去过的酒家老板、为士卒看病分文不取的大夫,如今如何就成了‘两脚羊’”。
郑易听得心烦。他自然知道郭信所说,所以那些人一时也没有死。最先被吃的一批“羊”,可都是捉来的俘虏,另有乞丐、流民等。
慢慢地,郭信许久不来找他。
郑易让人瞧过,知道郭信独自待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便也未在意他了。
第66章 大捷 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往前二十余年, 郑易对郭信的印象都是“鲁莽、蠢笨,唯有偶尔直觉可靠”。
燕云戈在的时候,郭信以燕云戈马首是鞍。燕云戈背叛家族, 一心向着皇帝了,郭信唯命是从的对象就成了郑易。
他太熟悉对方,压根不会去想,郭信这副模样是不是装的。
这也算是“灯下黑”了。在郑易派来查看的人走之后,郭信一骨碌坐起, 找了个与自己相仿的契丹人坐在屋中,每日许以美酒,对方自然乐意。就这样, 郭信本人离开城主府,去了“羊圈”。
他到现在还是无法想明,好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过去冒充乌苏可汗身份,一是为活命, 二是为增强己方力量。这些话,郑易都给郭信说过,郭信也都相信。
后来攻入北疆城中, 是为壮声势, 也是为迎接燕党做准备。郭信听着, 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可看着好友, 还是无法把自己的疑问组织成言语说出口。
——阿易总是对的,如何能不信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郭信一路走到今天。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法再信了。
到了“羊圈”,郭信步入其中。
他穿着契丹人的衣服, 又值昏时,无人留意他隐在胡须下的面孔。
郭信顺利找到自己的目标。
那是过去赭城中的一名官员。前几日,郭信心中烦闷,在城中走动。到了“羊圈”边上,看着其中汉人,他久久无言,甚至未发现有人一直在看自己。
到后面,还是对方先咒骂他,既是汉人,如何与外族一同犯大周疆土。郭信无言相对,他的态度又被对方瞧出蹊跷,和软下来说了数句。郭信明知不对,自己该走,而不是留在这儿被动摇,可他无论如何无法迈开双腿。
最后,对方一针见血,问他:“你既觉得不对,为何还要为契丹爪牙!”
郭信忍不住答:“因阿易——”一顿,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事实上,他没有这样的反应,那官员还不至于联想太多。可听了他的话音,又见他态度不对。那在赭城待了数十年、此时因伤重被俘的官员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骤然意识到什么。
“阿易”?谁是“阿易”!
谁能轻易寻到进城小路,谁能明晰大周守将作战关窍?
再看郭信,那官员目眦欲裂,喊出他的名字。
一声之后,郭信头脑“嗡”的一声,再难坚持,身形摇晃一下,跪在地上。
天地静默。不远处的契丹人察觉异常,往郭信所在方向走来。那官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要求:“还不快走!过上两日,再来寻我!记住,莫要让那可汗知晓!”
而后,就是现在了。
郭信找到人。两日不见,“羊圈”又空了许多。周遭的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若不是太过虚弱,只怕立时就能扑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
这样环境中,他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员。
官员一把抓住郭信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又似骷髅。
他没再问郭信为何与契丹人混在一处,也没问他为何忽而有了良心,来寻自己。他身负重伤,时日无多。这种时候,只能抓紧时间,把一个计划说出口。
在边疆太多年,此人也算是看着两个少将军长大。他知道,平夷大将军家的信郎不善于思。但一旦让他认下,无论面临多少困难,他都会将事情做好。
说完之后,这官员阖上双眼,竟是直接断了呼吸。
郭信意识到这点,心神巨震。
无数问题得不到解答,周围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解惑的对象。
他缓缓站起,回望城主府方向,艰难地思索。
他想到燕云戈从前的话。
在他和郑易眼里口中,燕云戈是叛徒、是畜生。甚至更早之前,郭信就对燕云戈有无数不解。他不明白,从战场上下来,燕云戈为何不去享受那些娇美的女郎,听她们唤一声声“英雄”。
他也问过。那时候,燕云戈给他的回答是:“突厥杀我族人,掳我女郎。我在草原上遇到他们,能杀之除之。回了汉地,却无事能做。既如此,至少不要看着。”
郭信不以为然,说:“这里如何又有突厥人了?云戈糊涂。”
直至今日,郭信也没有完全想明白燕云戈当时的话。但是,有一点做不了假。
他们为何而战?
为护卫边疆!为护卫百姓!
他们为何而怨?
怨陆家天子夺权,将他们困在长安,寸步不得出!
恨是真的,但热血也是真的。
如今,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待到事成,陆家天子自当为边疆英雄赔罪!
可同样,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
郭信看到了一个个蜷缩着的妇人,看到她们怀中的孩童。
他看到倒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儿郎,他们身上尚且披着战甲。
看年纪,此人与自己一般大。往前数年,他们或许曾一同作战,共追突厥。到如今,却成了“羊圈”中的“两脚羊”。
一瞬间,郭信心中有什么悄然断裂。
他再想到方才那官的话。
打开城门,将大周军队引入赭城!
杀了可汗,让城中汉民再不入契丹大敌之腹!
郭信的手指微微发抖。
夕阳如血,最后一丝光芒暗下。
郭信转身就走!
……
……
对驻扎在城外的大周军队来说,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