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连破五城,士气大振。可赭城依然是那块最难啃的骨头,几个将军都做出判断,城中汉民恐怕真的无法救出。
这样情形中,大周军队怒意沉沉,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怀着满腔愤懑完成又一天的叫阵。到了夜间睡下,却被一阵乱响吵醒。
再看城中,大周将士皆惊骇。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的火光,看到有人坠于城下。摇曳光影之下,那些契丹人分明在相互厮杀?
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人相互看看,无从知道结果。
现在要做什么?
大周将士们各自起身。这会儿再犹豫,那就是傻子!上天送下来的机会,契丹内乱,他们必须要紧紧抓住!
在不知道城中究竟什么情况的时候,大周军队加入了这场混战。
契丹人忙着互砍,一不留神,竟然真的大周士卒登上城墙。
他们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城门从内部大开,伴随着冲锋号角,大周军队再入赭城!
一夜喊杀震天,路面砖石尽被鲜血浸染。
到天亮时,一切稍稍平息。赵岳、侯杰等人站在城中,彼此看看,依然难以置信。
大周的最后一座城,被他们夺回来了。
一切来得太轻松,无怪他们恍惚。
不过紧接着,又有人来报。“羊圈”里救出多少汉民,多少契丹人被斩落城中……赵岳等人缓过神来,开始安排后续工作。
仍然藏匿在城中的契丹士卒要找出来杀掉,被折磨日久的汉民要好生安置。最后,最重要的,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原本以为要再打一个冬天的战争,在最冷时节到来之前结束。天子大悦,在朝堂上提出赴边犒军之事。
如李如意所想,朝中的确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服皇帝。
皇帝说:“朕登基已有数载,却始终坐于长安。只观曲江之涛,未见胡天之雁。”
此言一出,朝臣们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皇帝了。
时人仍算文武并重。下意识阻拦皇帝离开长安,是为天子安全计。可同样的,身为天子,若只坐于高堂,又要如何知晓民生之苦,百姓之忧?
既然边疆已然大捷,那放皇帝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
不过,真的要现在去吗?
正想着,皇帝又开口,语气中甚至有些许怀恋。
他说:“朕从前听闻,胡天八月飞雪,与长安气候迥然不同。”
诸臣听着,心中麻木,想:看来皇帝真是憋闷久了。得,那就准备走吧。
话虽如此,可真要出发,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最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长安,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哪怕在塞北,这也是最冷的时候。
走到一半,天子依然披上大氅。偶尔撩开帘子,能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
李如意略有忧愁,皇帝本人倒是感觉不错。
从建文元年至今,陆明煜从未放下习武。他体格较从前强健许多,虽然仍然比不上真正的武夫,却也不再是过往那个羸弱青年。如今别说夏日不会再烧炭盆了,就连冬天,福宁殿的地龙也能弱下许多。
经过足足一月的行路,皇帝抵达边城。
赵岳等人来迎。陆明煜的视线从一个个武将身上扫过,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都是熟悉面孔。
他眉尖微微拢起,不算动怒,说出的话却依然让诸武将心弦紧绷。
天子问:“云归何在?”
赵岳咽了口唾沫,答:“当日我军攻下赭城,仍有少部分契丹人逃出。”
所以,云归是去追那些人了。
这原本是很简单的答案,按说赵岳不必紧张至此。
奈何他也没想到,云归追出月余,竟然还没回来!
这让赵岳心中升起浅淡紧张,总疑心自己是否忽略什么。
倒是皇帝。他思索片刻,记起自己的确曾在折子上看过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人竟然还在草原上。
陆明煜淡淡“嗯”了声,未多说什么。
赵岳松一口气,要因舟车劳顿的天子去歇息。
陆明煜依然准了。
一直到天子远去,魏海始终没有冒头。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柱子,心中暗想: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第67章 相见 不论燕云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被天子惦记的“云归”, 至少这会儿仍然在草原上。
不过,他不再是北去追击乌苏可汗,而是已经踏上南归的路。
此事还需从头说起。
那日赭城动乱, 大周军队入城,燕云戈走在最先。
他驾马踏过熟悉的街道,直至城主府。昔日与好友一同习兵书、练骑射的地方一眼看去还是从前模样,只是待在其中的不再是大周将士,而是胡人。
那些胡人正在抢掠府中财宝, 动作间,被燕云戈一刀斩落头颅。
一串鲜血被带到空中,落地后不久就凝结城冰。
往后不久, 有小兵为他拖来一具汉人尸身。
与被关在“羊圈”里、这会儿早已形销骨立的俘虏、百姓们不同,这具尸身堪称身强体壮。
旁边人打起火把,为燕云戈照亮对方面孔。
见到尸体熟悉的眉眼,饶是燕云戈早有心里准备, 心中仍有震动。
但见对方双目瞪圆、不可思议望着前方的模样,燕云戈闭了闭眼睛,到底蹲下身, 以掌心合拢尸身双眼。
随后起身、上马, 追着契丹人出城的路线踏上草原。
他过去的两名挚友、如今兵戈相见的大敌, 仍有一人未死。
追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换做六月、七月,草原水草丰美, 总能狩到猎物充饥。可这会儿是最冷的时节,大雪覆盖了草场,哪怕是眼光最利的雄鹰都不一定能抓到兔子。
更何况他们前路还有逃命的契丹队伍。他们占据大周城邦长达半年,如今被驱出,不必可汗说, 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住,就是脑袋落地的下场。这么一来,更显凶残狠毒。沿路遇到的小部落,皆被屠尽。能吃掉的牛羊统统入腹,再宰杀一批,当做日后的口粮。实在带不上的,宁肯跟部落中死掉的人一起埋在土里,也绝对不便宜了大周士卒!
这样环境下,燕云戈所带的队伍早早断绝口粮。
燕云戈仔细考虑,是否要退兵。
可草原广阔,又有大雪阻挡。一旦失去前方契丹人的踪迹,恐怕真要被他们消失在原上!
倘若单单是契丹逃兵,这也还罢了。要命的是,其中仍有一个乌苏可汗。
虽然不知道那晚城中发生了什么,可郭信死了,郑易出逃。此等心腹大患,燕云戈断不能让他活着!
他最终决定去追。不过,也不能真的让自己人饿死。
燕云戈一面派人回去送信,让城中将领加急送上粮草——追不上他们的队伍没关系,只要知道后方有保障,士卒们就有余力再战——一面加快追击,与契丹逃兵中的落后者交战,取起首级,杀其战马!
滚烫的马血落在雪上,瞬时成了冰。燕云戈派人将这些血冰搜集,一样充作日后口粮。
吃马肉,饮马血。就这样,他们一路跟在前方队伍的后面,数度交锋。可惜乌苏可汗狡猾,始终未被寻到踪迹。
又一次清理战场的时候,燕云戈算算时日,发觉已经过去足足一月。
这个念头出来,他心里略微“咯噔”一下,
大雪之上,契丹行军必然会留下痕迹。
根据这一路走来的状况来看,前方再无大军,只有零星逃兵仍流窜在外。
这不是一个好迹象。
逃兵分散,意味着他们需要搜寻的方向也在增加。士卒被大量散出,也许就要被各个击破。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燕云戈扪心自问:倘若即便如此,仍然寻不到郑易呢?
他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眼看风雪又起,燕云戈暂缓前行,吩咐原地休整。
所有马围成一圈,一同追来的大周士卒待在其中,借着战马抵御风雪。
燕云戈依然沉思。
能走到现在,他们一路上也抓了不少契丹人审讯。
奈何得来的情报过于零散。一人说可汗往北,一人说可汗往西。再来一人,又是说可汗往南。
这种情况多了,燕云戈逐渐意识到,其实这些人并不知道郑易身在何处。
既如此,那么……
他手上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马肉,一边含着磨牙,一边用刀鞘在眼前雪地上画出这一路走来的路线。
能在草原久战的人,总有几分看星识方向的本领。燕云戈是其中翘楚,这会儿三下两下,就绘制出一片地图。
前半段是他熟悉的、此前曾经带兵打到的地方,上面甚至标注了水源、山地。后面要模糊一些,但也有大致方向。
战马在他身后打着响鼻,燕云戈的眉头一点点拧紧。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契丹人的逃亡路线,就像是那些俘虏的话音一样散乱。
他们没有特定的方向,好像一路只是要去牧民更多的地方。后面被击溃,更是散落四方。
燕云戈模糊地觉得:这不像是一个有指挥的队伍。
——等等。
他握住刀鞘的手一顿,脑海里又浮出方才那句话。
不像是……有指挥的队伍。
虽然坐在雪上,鞋袜早已湿透,小腿以下冻得没有知觉。可燕云戈依然背脊挺直,垂眼看着雪上的图画。
再有雪花飘来,落在其间。
他在脑海中回忆当日出城的景象。
为何要追?
因为若是不除郑易,此人定然还要生事!
为何知晓郑易在契丹逃军之中?
因为当时一片混乱,只听得旁人叫喊,而逃军的确打出可汗旗帜。
可倘若真有郑易带领,逃军会走出这么一条路吗?
燕云戈脑子“嗡”了一下,蓦地翻身上马!
他高声喝道:“我等速归——!”
原本正困倦、眯着眼睛打瞌睡的士卒们被这一声骇醒,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身影。
燕云戈神色冷峻,在士卒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发出了一条条命令。
将外出搜寻契丹逃兵的斥候们召回!回赭城!
士卒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相信这个被赵将军从西南带来的青年。
过去,云归带领他们接连获得胜利,夺回大周北疆八城。
如今,云归再说什么,一定也有他的考虑。
马背上,看着动起来的士卒们,燕云戈的眉头依然紧紧皱起。
他往南方看去。
大雪阻碍了他的视线,距离让他无法得知赭城的动静。
但他与郑易一同长大。正如郑易熟悉边疆将领们的行军习惯,燕云戈一样熟悉郑易!
他脑海中涌出一个让人惊骇的念头:假若那支逃军,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可汗指引呢?
他们分散在草原中,葬于秃鹫与野狼之腹,为曾经效忠的可汗做出了最后的贡献,引走大周追兵。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可汗是一个汉人。
……
……
转眼,陆明煜已经在边城停留了十余日。
这十余日里,他不光看了塞外风光。最重要的,是见过边城子民,甚至亲自去为战死的士卒家人发下抚恤。
得知身前人是天子,那几家人先是怔忡,随后长长拜于陆明煜身前,口中感念天子恩德。
陆明煜看在眼中,微微叹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将其中最年迈的妇人扶起。
他说:“你们守住赭城,守住北疆十二城,就是守住大周的咽喉。如此大功,该是朕来感念你们。”
几家人听了这话,终究没忍住,落下泪来。天子耐心地等他们精神恢复,又问起战后城中生活如何,家中以什么果腹。
类似的场景发生了几次。所有人都察觉到,天子身上有什么开始不同。
在众人看来,年轻的帝王原本就一年比一年要威严。到如今,更是有如高山厚重。
又到一日过去,天子坐于城主府中。
已经有臣子提起归程。陆明煜听着,也知道的确到了时日。
他心中仍有遗憾:这趟出来,原本还有一个目的,是亲眼看看那位屡立大功的“云归”。可惜对方始终没有回来,长安中的许多事务又不好耽搁。
不过无妨。等到云归提着乌苏可汗头颅归来,再长安受封,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陆明煜微笑一下,又说,明日应该还有一户要去的人家。
众人称诺。
转眼到了第二天,陆明煜和从前几日一样,亲自去那家有儿郎战死的人家之中。
迎出来的是战死士卒的兄长。他因脚坡而未参军,不过早年也曾打过突厥,面上更是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恰似被饿狼啃食。
见了皇帝,他面上露出惊喜神色,就要跪地谢恩。
陆明煜按照这几日的习惯,还是伸手扶他。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巷道中传来一阵急促马蹄,随后是一声高喊:“陛下——!!!”
陆明煜一怔。
他身体未再弯下,而是转身,面向声音传来方向。
天子尚未想明,为何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就见一人跳下马,进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