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仁骤缩,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是一样神色。
燕云戈疾跑上前,一把推开天子,挡在那位战死士卒的“兄长”身前。
周遭护卫一同拔刀,不过燕云戈的刀比他们更快。
他一刀斩在“兄长”身上。同一时间,发出一声闷哼。
这变故让所有人错愕。眼看燕云戈与“兄长”身体一同滑落,陆明煜脑子一片空白。对上那位“兄长”仇怨的目光,他忽而反应过来:“搜屋!”
不多时,有士卒从屋中出来。
拖出真正战死士卒兄长的尸身。
再看着眼前景象,陆明煜神色沉沉,一字一句近乎是从牙关挤出。
第一句是:“救人!”
不论燕云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第二句是:“去审!”
那个被燕云戈砍了一刀、如今被护卫制住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行刺?!
想到对方的神色、面上的疤痕,陆明煜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知道结果。
第68章 苏醒 “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赵岳等人尚不知道“云归”真正身份。眼看对方突然出现, 状似对天子不敬,实则又是救驾有功。这一环环套下来,想到倘若“云归”不归, 在这小小院落内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审,自然要审!
将领们拖着行刺者下去了,“云归”则被带回天子如今暂住的城主府安置。
这是事急从权。虽然不合章程,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唯一一个听闻消息、满心惊骇的魏海缩在家里, 把自己当成一只乌龟,坚决不从壳中出去。
这种环境中,除去天子、除去天子身侧一样心中惊涛骇浪的李如意, 依然无人知道“云归”真身。
他们只听其亲卫说起,在踏上草原一个月后,云都尉察觉有异,下令折返。赶路至今, 回到城中,第一句话便是问天子身在何处。
放在长安,一个“刺探帝踪”的罪名是少不掉了。但还是那句话, 这里是赭城。天子本人都在一家家、一户户地走访战死士卒家中长者妻儿, 云都尉又身份特殊, 谁知道他有无重要军情来报?
很快有人给他指路,让他找到天子。
至于云都尉为何要在见到天子的第一时间, 就将皇帝推开。等到行刺者真身揭露之后,答案也变得显而易见。
此人竟然就是云都尉在草原遍寻不得的乌苏可汗!
自城破之日起,可汗始终蛰伏城中。仰仗着身上的伤,加上一张汉人面孔,竟然生生伪装成从“羊圈”中逃出的大周子民。
想到过去月余, 始终有这么一条毒蛇在侧,诸人寝食难安。
再念及云都尉及时赶回,救下天子,诸人才觉得能喘过气来。
那么,救驾有功的云都尉呢?
——始终未醒。
那日他一刀劈在可汗身上,斩落可汗一条手臂。
乌苏可汗随之倒下。可倒下之前,到底把带毒的匕首捅入云都尉侧腹。
等到御医赶来,云都尉流出的血都带着一层乌色,可怖至极。
御医使出百般法门,至多为云都尉挤出毒血。再多的,却无计可施。
“须知刀上是为何毒,才好对症调配解药。”
在和军中任差的大夫讨论过后,两边一起无奈地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此事不能拖延,天子的目光又落在牢中乌苏可汗身上。
行刺失败之后,乌苏可汗已经数度寻死,不过始终被看管的狱卒发现、及时阻拦。
到现在,可汗被吊在牢中,早已被抽得皮开肉绽。同时身上又缚了绳索,下颚也被卸掉,保他动弹不得、自尽不能。
这种情况下,赵岳、侯杰一同审他,可可汗依然什么都不愿说。
他被皮鞭抽打,一边惨叫,一边发出声声狂笑。牢中旁人听着,无不毛骨悚然。
有一天过去,距离“云归”被刺已有三日。眼看云都尉一天比一天衰弱,近乎没了气息,御医来报,说假若再未有合适的解药,云都尉必死无疑。哪怕寻到解药,也因之前拖延太久,十有八`九会落下毛病。
天子听着,久久无言。
与燕云戈的重逢太突然,以至于两人相对的时候,陆明煜根本来不及给出反应。
等到他缓过神,燕云戈已经倒了下去。
一切仿佛成了过往重演,五年前发生在福宁殿的事重现于边疆。
不过,此前那次,燕云戈侥幸未死。到如今,却不一定有同等幸运了。
思及此处,陆明煜久违地心烦意乱。
他未理清自己对燕云戈的态度。一个流放的罪人,无故出现在边城,自然该罚。可此人刚刚立下大功,又有救驾之事……天子最终认为,燕云戈不能死。
可他要如何才能活?郑易深恨天子,一样深很燕云戈。他如今已是死罪之身,还有什么能让他惧怕、说出答案,而非信口扯谎?
天子陷入深深思索。良久,眸色微动。
当日下午,有人再去牢中。这次,却并非像从前那样,拎起鞭子就往可汗身上抽。而是兴致缺缺,直接将人放下,就要押他离开大牢。
这样不同寻常的状况,让原本已经意识混混的郑易再度清醒过来。他身上已经痛到近乎麻木,如今唯有脑子还能转动。如何速死,成了郑易最在乎的事。
可惜天子却不欲随他所愿。
郑易被带到市集。其时赭城中的生息已经恢复,虽然百姓经历颇多苦难,但总有坚强的人能够从中走出。
见到被带上刑场的人,渐渐有人围观。随后,他们又从狱卒们口中得知,此人正是危害边疆半载的契丹可汗!
消息一出,满堂皆怒。
愤怒的百姓一涌而上,近乎当场就把郑易踩成肉泥。不过,他们被拦住了。
不止狱卒,士卒们也来维持秩序。
百姓们被拦在刑场之外。这还不算,士卒竟然在刑场之侧垒砌灶台,开始熬煮。
眼看人参等大补之物加入其中,百姓们愈发茫然。这时,终于有士卒上前,揭露真相。
原来正在熬的果真是补药。而且,这补药竟然是给那可汗熬的!
话音一出,刑场几乎再度被愤怒的百姓踏破。不过,这时候,场上传来一声惨叫。
所有人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乌苏可汗。
有士卒拿着薄刀,从他身上片下一片肉来。
而此前负责揭露真相的士卒嗓音再度抬高,道:“契丹可汗罪无可赦,腰斩于他尚且轻松!”于是,在翻遍古籍后,有人找到一种极合适他的死法。
千刀万剐。
单是听到这四个字,旁侧的百姓已经打起哆嗦。
熬制补药,则是为了不让契丹可汗在行刑过程中就死掉。
百姓们咽了口唾沫。
他们并不惧怕,反倒目光灼灼,看着持刀之人。
而到了此刻,郑易也隐隐明白:没有人再来问自己刀上是什么毒,燕云戈多半已经死了。这是好事,可那狗皇帝为了平怨,要让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想到一半儿,又一阵剧痛传来。眼看着属于自己的血肉出现在刀片上,这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痛苦,也有精神上的折磨。
郑易更欲寻死。
正当这时,那个在旁边高喊的士卒开始声泪俱下,回忆赭城被占期间,有多少周民屈死。又说,就连云都尉,也被此人残害。
话音落下,百姓间响起山呼海啸般的骂声。在这样的骂声里,郑易痛到失声,却还是咬着牙,狞笑着说:“他死得好!不枉我特地寻来的蛇草之毒。”
他说到一半儿,那士卒似是被刺激到,一把抽出佩刀。
郑易“呸”了一口,吐出血水,有意欣赏士卒痛苦的样子,说:“从长安来的废物,花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连一半毒都没猜到!不往我夏寻天仙,秋寻毒芹……”
原本是想要大规模制毒,再度增强麾下军队。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能拉一个燕云戈下水,还是赚了。
郑易此时已经因疼痛而头脑昏昏,在疯去的边缘。
他完全没发现,在自己说出毒物名之后,身边士卒面上渐有喜色。
当天夜里,历尽千辛万苦配置出的解毒药终于被灌入云都尉之口。
同一时间,刑场上的可汗尚且未死,只是一身大小伤口,尤为可怖。
惨叫一声声传来。想到过往数月里自己的遭遇、亲朋友人们的遭遇,听到这些,赭城百姓心中只有痛快,再无惊惧。
再到天亮,刑场上的刀子上沾了一层血冰,郑易不只是失血过多,还是要被冻死。
周遭陆续有了人声,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陆明煜一夜并未睡好。只是勉强合眼,隐约记得自己做了梦,却无法复述梦中场景。
这么一来,直至平日醒来的时候,天子仍有困倦。
因未在长安,一切从简,更不必提起上朝。陆明煜既然觉得困,便微微眯着眼睛,权当小憩补眠。
然而在他真正睡下之前,李如意来了。
他给陆明煜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宫人来报,云都尉醒了!”
在没有摸清天子的态度之前,李如意谨慎地只叫出燕云戈的假身份。
为此,陆明煜瞥他一眼,并未多说。
而李如意深吸一口气,嗓音轻了许多。听起来,甚至有三分紧张。
他这样子,让陆明煜略有好奇,难得问:“还有什么?”
李如意喉结滚动一下,说:“只是——”
又一次停顿。
陆明煜开始不耐。同样的关子,卖一次,是挑起兴致。卖两次,就是太不识趣。
天子一怒,不至于伏尸百万,却也总有人落不了好处。
李如意一个激灵,抓紧时间,脱口而出:“只是,”到底还是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聊做准备,“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陆明煜一愣。
他像是没有听清楚,或说没有听明白李如意的话。听他这样讲,第一反应是:“什么?”
已经说过一遍的内容,再说起时,李如意并未紧张,而是口条顺溜很多,说完一句“不太记得从前事”后,还能补充:“说,他只记得自己名叫‘云归’,是江湖游侠。曾与陛下结交,居于永和殿……”
第69章 遗憾 “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
随着李如意的话, 天子原先还带着几分倦意的头脑一点点清醒。
他静默不言。李如意渐渐说完,不再开口。但因皇帝是这样的反应,他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只立在一侧。
过了片刻,天子总算道:“太医如何说?”
听不出什么怒意。
李如意松口气。他自然已经问过太医,如今说:“乌苏可汗用在刀上的毒,的确有伤及头脑之效。再有,云都尉此前也有过此类状况, 故而……”
陆明煜听着,知道,燕云戈“失忆”的消息虽然来的突然, 可并非无迹可寻。
换句话说,在太医看来,一切并非燕云戈的伪装。
这个答案,让天子前几日的考量落空很多。
原本, 在陆明煜看,无论燕云戈有多高的功劳,如何及时出现、救下自己, 但他能出现在这儿, 本身就说明了西南之地对流放罪臣的看管出了大问题。再有, 细究起来,边城这些将领也不是人人都不认得燕云戈的面孔。里面有无利益纠葛, 都该查清。
可现在却告诉他,燕云戈什么都不记得。
不。他还知道自己是天子的“云郎”,如今以草莽出身,助天子守住边疆。后来在外出追杀契丹残部时中计,侥幸及时反应过来, 赶回城中,救下天子……
李如意只听皇帝吩咐:“让太医好生诊治。”
李如意自然听从。
天子又说:“让魏海来见朕。”
李如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不过同样“嗻”过一声。
消息传至魏海住处,原先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的魏海到底下了床。
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天子请罪。后面细细去想,如今有再多辩驳,恐怕都不会让天子信任。自己想要将事情捂在赭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事已至此,不如把一切全盘托出。加上微末战功,或许还能得天子宽恕。
抱着这样的念头,魏海见到皇帝。
其时正值隆冬。这几日虽然天晴,可屋前屋后仍然堆着前段时间下的大雪。天子坐在案前,窗子开着,屋中一片冷肃。有融雪在窗上滴滴落下,屋内一片明净。
魏海一进屋,就跪在地上,额头深深扣上地面,一鼓作气,把自己过去几个月里的考量、所见,全部讲出。
自然也要提及他和燕云戈的对话。
“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此话一出,魏海明显感觉到,天子的嗓音也跟着沉下去。
魏海额头滴落大颗冷汗,听天子不轻不重,说:“哦?这就是你将事情瞒下的缘由。”一顿,竟像是微微笑了,这是这笑意里带着杀意,让魏海动弹不得,“果真是为民考量,魏将军不易。”
魏海说不出话来,只能重复:“陛下……”
陆明煜的确生气。
哪怕在战时,魏海唯恐耽误战机,于是将燕云戈的事瞒下,他都不会这样不悦。
可到如今,距离赭城重回大周将领之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更有甚者,天子至赭城一旬以上,魏海却始终不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