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无觉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燕云戈:“说此人早已不在朝堂,但因早年犯下什么过错。还说,我与他面容相似。”
陆明煜听着,对着他的面容端详片刻,失笑:“是有相像之处。”
燕云戈看天子这般坦然,心头更是松快,笑道:“还说,他们初见我时,险些认错。”
对此,天子慢吞吞评价:“这倒不至于。”
燕云戈:“当真?”
天子:“当真!”停一停,再笑,“愈看得久,愈能知道,你们真是全不相似的两个人。”
这是陆明煜早已想好的应答。
事实上,南下一路,天子一直在猜测,燕云戈什么时候会得知此事。
方才看燕云戈态度不对,陆明煜已经有所就察觉,于是有意提起幽州旧事。可“云郎”身为江湖游侠,行至幽州是理所应当。燕云戈作为朝中大员,却不能随意行走。所以,真相是钦差偶然绕路,发觉幽州官员欺上之事。消息传回长安,三皇子奉命去查,燕云戈则做了他的扈从。
一段话里,七分是真,三分是假。说出来,只会让燕云戈抱着模糊直觉,更加笃信自己“云郎”的身份。顺道帮陆明煜打开话题,问起燕云戈真正所思所想。
如今把答案顺利说出口,他心情畅快,笑吟吟看燕云戈。
气氛太好,燕云戈也露出一个放松微笑。只是紧接着,想到护卫们之后的话,他又显出迟疑神色。
陆明煜自然看出来了,干脆问:“还有何事?云郎,”他谆谆善诱,“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否则憋在心中,才会越来越难受。”
听着天子的话,燕云戈心道:是这个道理。我从前着相。
所以他道:“我还听他们说——”
天子:“如何?”
燕云戈定定看着陆明煜,不想错过对方面上一丝一毫神色。
他问:“清光,你与那燕云戈,是否……”
一句话说完半段,天子面色微变。
燕云戈跟着卡住。
他的心情骤然下沉,一言不发,看着天子。
在他面前,陆明煜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是有此事。”
燕云戈瞳仁颤动。
他又记起,自己姓“云”,“燕云戈”名字里的第二个字同样是“云”。既如此,天子叫出的“云郎”,是否……
燕云戈不敢深想下去。
在他心中骇浪滔天时,天子靠了过来,俊美无双的面容里带上一丝急切。
他握住燕云戈冰凉的手,叫他:“云郎,你莫要与我置气了。”
燕云戈怔怔看他。
陆明煜眼眶竟多了薄薄红色,说:“你从前为此一走了之,让我多难过。我与燕云戈是有旧,但那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算算时日,已经过去近十年。云郎,你一定要拿十年前的旧事来剐我的心吗?”
短短一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何其大。
燕云戈看着身前青年眼中的水光,看出对方眉目中的脆弱。
他哑然,说:“清光,我不记得。”
因这句话,天子吸一口气,稳住话音,说:“你先答应我。这次,你绝不会再走。”
燕云戈不懂。
陆明煜又道:“你听闻战事不利,于是赶去北疆参军。好,这些是为国为民。可你想到乌苏可汗有异,立刻赶回赭城,还为我挡下一刀。你分明还记挂我。
“我叫‘云郎’,就是叫你。我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从来都是你。我这样在意你,你……”
天子阖上眼睛,微微低头。
他说:“你莫要走。”
燕云戈再也克制不住,将人揽住怀中。
他紧紧扣着天子的肩膀、腰侧,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清光。”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你答应我。”
这种时候,燕云戈如何还能说出一句不应。
他说:“好。我答应你,再不会走。”
话音落下,过了许久,才听天子说了一个“好”字。
燕云戈垂眼,抚着天子的长发,满心爱怜珍重。
而在他怀里,陆明煜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一丝一毫伤心之色。
他渐渐回抱燕云戈,说出话来,嗓音却还带着哑意,说:“我不怕告诉你。与燕云戈的那段时日,我年纪尚轻。因母后去的早,父皇待我也不宽厚。稍有人待我好些,我便想与之亲近。可如今再想,他待我究竟哪里好?”
燕云戈听着这话,心头酸涩。
他想不出这份酸涩是从何而来。到最后,只能归咎于:我的清光,在我怀中,竟还说着与旁人的过往。
但他又想听下去。对“情敌”,自然愈知道清光不待见对方愈好。
恰好,陆明煜又道:“他一心都是家中事,一心与我三弟一道。便是没有他三弟,也有其他与他相熟的从军之人。总归,不会是我。”
燕云戈低声说:“我心里只有清光。”
有他这话,天子仿佛笑了笑。他从燕云戈怀中抬头,准确无误地去亲吻对方。
燕云戈的身体逐渐倒在柔软的毯子上,看天子坐在自己身上,眼神逐渐明亮。
“我知晓,”陆明煜俯下`身,又来吻他,“云郎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云郎。”
燕云戈叫:“清光……”
“莫要提那些让人不快的事了,”天子说,“与你一起,我只想开开心心的。”
燕云戈说:“好。”
“我真的不在意他。”陆明煜强调,“你可不能听旁人谗言。”
燕云戈还是说:“好。”
“你要是再走,”天子色厉内荏,“我就——”
话说到一半儿,腰被人揽住。
陆明煜惊叫一声,被燕云戈反客为主,身体落在毯上。
马车里逐渐传出笑声。再往后,成了更轻,更隐秘的动静。
天子面上布满红潮,咬着燕云戈手臂。起先是克制不住,到后面,看着男人手上与伤疤交错的齿痕,又觉得歉疚,在上面轻轻吻过。
燕云戈此前不觉得多么疼痛,到这会儿,反倒因为麻痒忍不住笑。正笑着,被天子斜过一眼。眼看天子眼中水色未消,眼梢也有一片艳丽绯色。燕云戈呼吸渐重,又道:“清光。”
天子懒洋洋:“嗯?——呀!”
这么热热闹闹,快快活活地过完一晌。
当日夜里,天子一行宿在城中。到这会儿,不必燕云戈再做什么,天子自然与他同寝。
怀中抱着心爱之人,燕云戈很快入睡。他觉得自己要有一夜好梦,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兴许是因为白日频繁提起“燕云戈”。到了夜间,他竟未梦到清光,而是见到此人。
最初,燕云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听旁人叫了声“少将军”,他才意识到什么。
他看着那位“少将军”与人欢饮,清光落寞立在旁侧。看到“少将军”在家中谋划,天子在明堂上一无所知。看着燕家不臣之心败露,举家流放至西南。一路遇林匪,遇虫蛇,历经千难万苦……
在被一条蛇落在肩上时,燕云戈猛地睁眼。
其时天色尚暗,天子仍在他怀中。
梦中场景清晰真实,毒蛇尖牙上的毒液如在眼前。燕云戈甚至可以想象出其中的腥臭之气,而这只是他听过“燕云戈”之名、之事后有过的梦境。
他脑海里杂绪万千。这会儿,忽而听到天子的呢喃。
叫:“云郎,莫走……”
燕云戈瞬间被拉回思绪,仔细将人搂在怀中,再用手指抹平天子拢起的眉宇。
他满心珍惜凝重,再无精力去想梦中光景。
第73章 旧梦 出了一身冷汗。
可这晚的梦境仅仅是一个开始。往后, 燕云戈夜间不做梦还好。一旦做梦,十有八`九都是一片品种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浓密森林。
他的视角时而与人同行,时而独自前进。
林子里的毒蛇、野兽俱奈何不了他, 白天遇到了,晚上就能加餐。
眼看“自己”烤着蛇肉,和周围人讲话,详细、清晰的程度绝非是能从天子几句话里想象而来,燕云戈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考虑:也许我梦到“燕云戈”是真, 但我亲身去过那片遍地毒瘴鼠蚁地地界同样是真。
两件事夹杂在一起,一起融成了夜夜都要看到的场景。
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毕竟,天子也曾无数次和他说过, 他过去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再说,按照陆明煜的意思,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 可不是始终待在长安。相反,他得知了燕家少将军和天子的过往,愤而离去。直到后面北疆燃起战火, 他才再度现身。
燕云戈估摸着, 以自己的脾气, 那段时间没准会干脆南下,看看让清光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有什么好。
当然, 他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燕云戈甚至有一层更深考量。哪怕两人的最初,真的是天子思念燕云戈,又恰好遇到自己这么个面貌、名姓皆与其有所相似的人,于是将感情转移到自己身上呢?至少现在,清光是他的。之前还是太傻, 竟然一走了之,平白没了许多与清光相守的时日。
考虑这些,燕云戈更加坚定,日后无论再听旁人说什么,他都绝不会动摇。
他没把自己这些心思展露在陆明煜面前。接下来一段路程,两人日日恩爱。
不光只是腻在马车中。随着一路南行,又至开春。天气渐暖,晴好时候,陆明煜会邀请燕云戈一起骑马往前。
想到当初永和殿中教导天子骑射的时日,燕云戈只觉恍若隔世。但见天子纵马时的肆意风采,他又怦然心动,驾马追去。
两人爽朗的笑声传回,李如意欣慰地想:这一次,陛下与将军总能好好过了。
慢慢的,马的速度慢了下来,陆明煜与燕云戈并肩而行。
他记起什么,为自己的情郎谋划:“你以‘都尉’之职进长安,日后又要封将军,还是要有自己的府邸。”
这是好事,可燕云戈的第一反应是:“没有也行。”
他大可以睡在宫中,夜夜侍寝。
燕云戈态度直白。陆明煜听着,轻轻笑了笑,说:“后面总要有人情往来。你可以不住,但必须得有。对,不只是将军府,还要有打理的人。”
天子这么说,燕云戈再拒绝,就显得很不识趣。
他笑笑,回答:“好,听你的。”
陆明煜很满意这个答复。马匹马更近了,两人袖摆交叠,天子握住情郎的手。
“我甚欢喜,”他说,“云郎,你终于回来了。”
他口中带着些叹息的意思。燕云戈听着,心中一涩,叫:“清光。”
“你走的时候,”陆明煜说,“我觉得我也不会在乎。你走的这些年,我也不曾多想你,但是——”
他话音停下。
陆明煜略有懊恼。没想到,情绪上来,自己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
他不再与燕云戈视线相对,而是目视前方,大有“我什么都没说,你赶紧忘掉”的意思。
燕云戈看在眼里,窝心、欢喜、后悔……种种情绪交织。
他勾一勾天子的手,又在陆明煜斜来的视线里,笑着去挠他的手心。
燕云戈说:“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决不会走。”
天子的唇角略有勾起。
燕云戈再接再厉,说:“我还等着清光兑现承诺,与我一生一世呢。”
陆明煜看向他,眼里也有了些笑意。
不过,天子仍要维持威严,于是又强调:“你再走一次,我真的会忘了你。”
燕云戈:“我再走一次,就真是傻子。”
陆明煜忍俊不禁。
他明显快活起来,拉起缰绳,再度往前奔去。
燕云戈追在他身后,整个队伍都跟着加快速度,像是一条不息的河流。
二月中旬,圣驾返回长安。
同月,在北疆立下大功的都尉“云归”获封威远大将军。
因将军初至长安,并无根基,天子亲自为其赐下宅邸。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也有朝中旧人认出云将军的面孔。原本颇有惊疑,可恰在此时,岭南传来燕党的消息。
早前,因郭、郑两人出逃,燕党上上下下都受了一番审讯。郑恭、郭牧的身子算是完全垮了,因病,因伤,因对儿子去向的忧虑,两人先后倒下。
再到建文五年,北疆战火重燃。按照岭南来的奏折,听到消息之后,郑恭当场昏厥,之后竟是到了下不了地的程度。
在陆明煜想来,他大约也想明白“乌苏可汗”是个什么来历。
不过,虽然又怒又恨,郑恭却顽强地坚持下来。他熬过夏天,熬过秋天。终于在北疆大捷、十二城被大周军队收复之后,这才撒手人寰。
而在郑恭没了的当天,郭牧听完他的遗言,当场吐血。加上身体原本就很衰弱,竟紧跟着没了。
两个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老友在同一天去世,燕正源受到极大打击。虽然人还活着,但也只是在熬日子。
至于燕云戈?
按照折子里写的内容,他在父亲病床前伺候着,并未离岭南一步。
——也就是说,朝中新出现的云将军,与那罪臣绝无干系。
听到消息的大臣们相互看看,闭嘴了。
也许世上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人呢。虽然奇特了点儿,但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皇帝都把折子拿出来了,相当于摆明态度。再继续纠结云将军的身份,那是不想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