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唯独一个李如意,再度旁观全场。
李如意急得想跺脚。怎么才几句话工夫, 陛下与将军又变了一番气氛?
可陆明煜与燕云戈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难以留意旁人神色。
在燕云戈看来,自己一旦不再是“云郎”,就成了多余的存在。
没有天子爱重,如何能再留在宫中?他此刻请辞, 反倒是合陆明煜心意。
可天子并不这样觉得。
“你要回去?”陆明煜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又“想明”,“是, 你总要与他们一道!”
燕云戈瞳仁轻颤。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陆明煜又冷笑,“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燕云戈:“……陛下。”
他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
看过天子前后态度变化, 如今听对方这样说,燕云戈自然不觉得天子要挽留自己。这么一来,皇帝话中这是说自己再不能从宫中走出去。
他心中微紧, 复又释然, 觉得这也是应该的。
牡丹还是当年那样富丽艳美, 陆明煜却不再是当初的孤孑皇子。
登基六年,大权在握。勤政爱民是真, 帝王心性同样是真。
面对毫无根基、不知过往的“云郎”,陆明煜可以宽容。但面对有“劫狱”之罪在身,如今还擅自离开北疆的燕云戈,天子冷酷的一面尽数展露。
燕云戈不会因此生怨。
早在塞北,他就想过自己的结局。后来再度失忆, 对他来说,完全是偷来的好光景。如今幻梦醒来,他尝试继续,却被陆明煜一眼看穿。既然如此,也不必挣扎。
他以很安然的心态考虑赴死,陆明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的心思。
天子只觉得气血上涌,额角都开始突突。细数过往,登基这些年中,竟少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燕、云、戈——!”
这一字一音,完全是从牙关挤出。
陆明煜质问:“朕未将郑易就是‘乌苏可汗’的事公之于众,是因堂堂大周守将投向外族、害我子民之事实属国辱!可朕不信,你就一点都未看出!
“郑易如此,郭信自然也逃不开!朕数次在侯杰、赵岳发来的战报上见到一个戴着面具、为郑易做事的汉人将领,此人身份你当知晓!
“从前朕当你再不敬朕,也总算明白是非!可如今看——”
陆明煜嗓音蓦地沉下。
他目光之中似夹杂冰雪。艳阳天下,仍让人觉得寒风扑簌而来。
燕云戈从前选择燕家,陆明煜心冷是心冷。可“孝”之一字原先便能与“忠”并列,郑易与郭信更与燕云戈有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在燕少将军看来孰轻孰重,好像是一个不必考虑的问题。
再说,陆明煜早就知道燕家与三皇子的牵扯,学史时也曾听过所谓“黄袍加身”。燕家有不臣之心,陆明煜自然要怒,可这仍是他认知中的“常理”。
但郑、郭二人投向异族,放任契丹人屠杀大周百姓,甚至炮制出所谓“羊圈”,这超出陆明煜接受的限度。
今日再看燕党,陆明煜心态截然不同。
能养出郑易、郭信这等人,郑恭、郭牧能是什么态度?再有,燕正源作为燕党首脑,他手下人有此等想法,陆明煜不信他就清白无辜!
即便如此。
燕云戈依然做出了与五年前一样的选择。
陆明煜怒极反笑,嗤道:“你真不愧是燕正源的好儿子。”
结合前言,这话完全是诛心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一白。再怎么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这会儿,依然觉得心痛如绞,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他再度肯定:皇帝果真忍到极点,一定要我死才能罢休。
他说不出话,天子却不满于这样的沉默,嗓音抬高许多,命令:“说话!”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缓缓道:“陛下,我当真无话可说。”
嗓子都是哑的。
他心如死灰,偏偏陆明煜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天子只当此人冥顽不灵,于是再度被激怒。
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左右踱步片刻,倏忽发难:“朕从前一直想不明白。”
他话音忽转,提起旧事。
“建文元年,安王说你不在长安,而是与魏海一道。往后,吴楠手下的人捉住你,果然是在城外。
“燕云戈,你究竟是去做什么!?
“当时朕拿这话问上官杰,上官杰只说还是安王身上疑点更重,一切要待余下五王世子进长安才见分晓。是,这话果真把安王揪了出来,可你燕家难道就真的什么都没做?
“魏海死死瞒着你往北去一事。他是真被你那个‘战死’的说法说服,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愈往后,陆明煜愈口不择言。话音之间,直指燕家真切做出过谋反的举动。
他话音出口,心里却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宣泄怒意。
他不想看燕云戈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前一日还好好的情郎,今天便开口闭口都是“死”字,谁能忍受?
陆明煜在旁人眼中是天子,高高在上,威严庄重。可在“云郎”面前,他始终不愿摆出皇帝架子。
到如今,他同样希望逼出燕云戈更激烈的反应。
他紧紧盯着身前男人。看了半晌,意识到,燕云戈没有反驳。
相反。又须臾后,他好像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承认了。
“陛下既已知晓,”燕云戈说,“还请相信魏海的确无辜。”
陆明煜错愕。
这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失去分辨旁人话音的能力。否则,燕云戈怎会说:“我假传圣旨,说安王手掌长安禁军,陛下不得已,要从边疆调军,与安王相斗。”
陆明煜怔怔不能言语:“你……”在说什么?
燕云戈甚至颇有条理,说:“魏海由此带兵南下。只是他行至途中,我又去找他,要他返还。这才有了安王勾结的外族刺客看到的那一幕。
“在北疆时,我便用此事威胁他,要他不把我的事奏与陛下。
“陛下明鉴。”燕云戈最终道,“我自是万死不辞,可魏海不过遭受牵连,非他之过。”
至此,陆明煜终究开口。
他的神色仍有怔忡,面色眼神俱是复杂。到最后,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抱有什么情绪,嗓音是轻飘的,说:“你真是疯了。”
燕云戈一顿,涩然道:“我从前自诩光明磊落,偏偏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好在醒悟及时,没有酿成大错。到了如今地步,再不能拖累旁人。”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一遍:“燕云戈,你说的是真话?”
这话出来,燕云戈略有诧异——皇帝的话音,怎么仿佛还带着些许意外?
但他还是回答:“自然是真。”
陆明煜浑身冰冷,再看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燕家有不臣之心”,和“燕家真切做出谋反举动”,是两回事。
五年前,经历了宁王、二皇子先后两次谋害,再看燕家,尤其是对上舍命救了自己的燕云戈,陆明煜明知疑点重重,却还是相信了他们的辩解,只以劫狱一事治罪。
可现在看,燕云戈从前那些避而不答、吞吞吐吐,全部都有了理由。
他有真正想要掩盖的事,于是有意误导陆明煜,让陆明煜始终不知道燕家究竟犯下怎样罪过。
做出此等事,难怪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燕云戈都口口声声说他该死。
陆明煜头脑出现短暂空白。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皇帝阴晴不定看着自己。
而事实上,陆明煜头脑正艰涩转动。
是啊,燕云戈的确该死。
然而,五年前,他平安走出庆寿殿。当下,天子仍然多问一句:“既如此,你何必再要魏海返还?!”
讲话的时候,陆明煜视线如刀,落在燕云戈身上。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在颤抖。
都已经踏出造反那一步了,何不干脆举兵攻入长安,将他人头斩落?!
这想法不该出现,分明是在替逆臣开脱。
然而——
这个“逆臣”,两度救驾,两度不顾自己生死,只为陆明煜无恙。
陆明煜恨恨想:燕云戈、燕云戈——!
翻来覆去,思绪似是只剩下这三个字,再无其他。
情爱被更激烈、更浓厚的情绪冲散。此时此刻,他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而燕云戈说:“因陛下。”
陆明煜呼吸都要停下。
燕云戈说:“起初,我当陛下不容燕家,阿父的忧心是真,于是酿下大祸。往后,我知晓陛下信任燕家,于是悔不当初。陛下,我五年前说的那些话,现在仍然作数。”
陆明煜:“五年前……”你说了什么?
“我从未想要陛下有事。”燕云戈说,“陛下,在赭城时,你不该救我。”
陆明煜:“……”他深吸一口气,“又与赭城有什么关系?!”
燕云戈:“让我死在赭城,陛下再无后顾之忧。”
陆明煜听在耳中,又要发怒。
死!又是“死”!燕云戈,你只会说这个字吗?
他有无数话涌在喉咙,想要质问,想要宣泄。偏偏这个时候,燕云戈再度开口。
“我总在想,”燕云戈说,“若有来生,我愿做一只喜鹊。”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心中仍是苦涩。可这苦涩之中,又带了一丝被仔细呵护的情意。
他放纵自己,在这短短时候,陷入一场自己经历过、知晓有多么美好的幻梦。
他说:“好让陛下见了我,只觉得欢喜。”
而非现在,总有烦忧。
第77章 妒火 为何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送给另一……
整片天地都在这一刻寂静下来。天上的飞鸟, 刚刚搭建好的长街,守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李如意、早恨不得把自己扎入地心的其他宫人,仿佛都不再存在。
唯独剩下他们两个。陆明煜经历了巨大的心情波动, 到这一刻,竟是茫然居多。
他此前所有愤懑、怒气,都建立在“事到如今,燕云戈依旧顽固地、坚决地站在家族一边”之上。即便几度为他亲涉险境,几近死亡, 在燕云戈心中最重要的,依然是燕家。
陆明煜从前能够接受,如今却无法接受。他以为燕云戈至少心怀天下、心系黎民苍生, 可他似乎错了。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的怒意,是因“燕云戈从未变过”,还是因“原来他也只是个小人, 而非英雄”。
可燕云戈又说,他愿意做一只喜鹊。
他满心满眼,只有陆明煜的欢喜和忧愁。
燕家、郑易的行为……那些陆明煜无比在意的事, 于此刻的燕云戈而言, 仿佛并不那么重要。
那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明煜无法理解。他思绪甚乱,着实理不出头绪, 甚至连自己的疑问都不清楚。
陆明煜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只要看到燕云戈,他就又要生气,无法冷静思索。
天子转身就走。
他要去一个与燕云戈无关的地方,好好想想。
这个变故, 让周遭所有人惊诧。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如意。他抽了口气,急声斥了句:“愣着干什么!”让宫人们跟上天子。
他自己也要往前。不过在那之前,他看一眼燕云戈,面皮抽了几下,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
最终,李如意道:“将军,您去前面看看吧。”
说完这句,李如意匆匆跟上天子。
牡丹园外一片寂静。唯有一队侍卫,仍然不远不近地盯着燕云戈。
燕云戈未去在意。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在死前最后一口气了。侍卫们想看就看,什么时候过来将自己拿下也是寻常。
他这样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侍卫未动,燕云戈反倒疑惑。
说来,方才陆明煜就那么走了。他原本以为这是纯粹不想看到自己,可李如意偏偏又那么说。
燕云戈迟疑。他目力好,能看到一些“前面”的影子。不知如何描述,可总之不是该出现在皇宫的地方。
联想起陆明煜昨夜提过的“惊喜”,答案呼之欲出。可这“惊喜”分明是给“云郎”的,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燕云戈原先不欲理会。
但陆明煜最后的眼神、李如意的话,又总交替出现在他脑海中。
侍卫们依然不来。燕云戈抿抿唇,最终往前一步。
侍卫们终于动了。
他们一样往前一步。
燕云戈一怔,再往前。他很快意识到,那群人也许真的没打算对自己怎么样,只是始终保持距离,跟在他身后。
抱着难言心情,燕云戈终于走到了长街之前。
虽是匆匆搭建,但其中各样招牌、行人,还是让燕云戈迅速意识到:这是长安。
陆明煜在宫中搭出一个长安?
他愈发费解,只是到底往前。
燕云戈不知道的是,等了半天的扮演者们看到唯独他一人前来,一个个都懵住。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陛下为何不见影子?
宫人们不知所措,反倒是被从宫外请来的杂耍,这会儿能放松下来。
燕云戈缓步前行,见到一路热闹。
他路过一家肉饼铺,其中传来一阵浓郁鲜美的香气。原先未打算驻足,可里面的人主动迎上来,带着一点不太自然的微笑,说:“郎君走了一路,定然饿了!一定要尝尝咱们家的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