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迅速一片其乐融融。还有人来问燕云戈,他何时办乔迁宴。
燕云戈略有头痛。这会儿,他倒是明白,为何清光之前说起给他挑个管家的时候,要那么郑重。
面对来询问的大臣——日后就是同僚了——燕云戈一律回应,如今还没定下。日后定好了,一定会给诸位大人发帖子。
完成交际的臣子们心满意足离去。至于燕云戈,他当晚自然还是在天子身侧,长叹:“倒不如留在永和殿,省去许多麻烦。”
他这么说,陆明煜就笑。
烛火与月色融至一处,柔和光色下,天子眉目生辉。
燕云戈一时看痴了。再回神,他已经在天子身畔坐下,也不多做什么,只静静看着对方。
陆明煜被看得好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燕云戈说:“看你。”
陆明煜说:“我有什么好看?”
燕云戈说:“你哪里都好看。”
天子似笑非笑。到这里,他仍当云郎嘴上灵巧,愿意逗自己高兴。可往后,燕云戈还是认真神色,说:“清光,我虽还是不记得你我初见时的光景,可那一定是极美的场面。”
陆明煜听着,轻轻“啊”了一声。
他没想到燕云戈会提起这个。更没想到,往后,燕云戈悠悠道:“我何其有幸,能就与你相守。”
陆明煜张口,想说什么,到最后,却都化作一个淡淡微笑。
看着身前明显有怀念、遗憾,诸多情绪的燕云戈,天子心想:这也无妨。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几株牡丹,一个自己……嗯,很简单。重新布置出来,绝非难事。
想明此节,天子心情愉快。
他筹划起给情郎的惊喜。又开始考虑,只有一副牡丹图,兴许太过简单。自己与燕云戈好歹相处这么些年,一定要挑,也能捡出一二说得过去的场面。正好,可以稳固云郎的记忆,让他不要总是在夜里皱眉,想着岭南是非。
还是多想想朕。
……
……
有了计划,天子即刻开始命人布置。
因要用的场景多了,布置起来耗费的时间也在变多。陆明煜倒不在意,只吩咐下去,莫要在云将军面前走露风声。
燕云戈对天子要做的事果然一无所知。这段时间,他自己也有要紧事。
乔迁宴能全盘交给天子为他找来的管家,但此前答应天子的新喜鹊,总要自己完成。
为此,燕云戈找李如意寻了一块的料子。是从蜀地进贡的乌木,纹路细腻,质量上乘,只是刻起来略有难度。
燕云戈十分耐心。他一点点画形,开始初步雕刻。其中带着巧思,虽然同样是喜鹊,但如今手上这只与五年前那只并不完全相同。喜鹊的神态、翅膀的动作皆有变化,也有些“去旧迎新”的意思。
雕刻之余,想到清光收到之后会怎样欢喜,燕云戈忍不住微笑。
他刻得细致,每日都要花大量时间在上面。岭南之事慢慢不再出现在梦中,取而代之的是从前那只喜鹊。
还有一场大火。
他从火中救下清光——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可紧接着的发展,却让燕云戈有些看不懂了。
他跪在清光面前,清光抚着他的下巴,问他如何选择。
选什么?从何处选?
燕云戈不知道。
他蓦地睁眼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74章 惊醒 来到他身侧,唤他:“云戈。”……
燕云戈的动静, 惹醒了他身侧的天子。
陆明煜尚未完全醒来,眼皮都是半阖的,含混地问:“云郎, 你……”
怎么忽而起身了?
一句话没说完,觉得人又朝自己挨了过来。
燕云戈吻了吻天子额头,低声说:“不过是又梦到北疆景象。你睡就好。”
话音出口,他自己先是怔忡。
——为何要说谎?是觉得福宁殿那场大火、大火之后他的“选择”,俱是不能说的事吗?
但是, 仔细想想,他此前曾经出走。所谓“选择”,与之相关也说不定。
燕云戈再度给自己找出一个理由。他逐渐放松, 语气却还是显得沉重,低声说:“我总在想,假若那天我没有及时赶回。”
谎话既已出口,就总要将其补圆。
他这么讲完, 陆明煜倒是醒了。
天子一样坐起身,一头乌发从他肩头垂落。
陆明煜抚上情郎的面颊,“怕什么?你确是回来了。”
燕云戈当真有了几分忧心:“我但凡迟个一刻, 那贼人岂不是——”
陆明煜分辨着他的语气, 慢慢一笑, 手再落在燕云戈的下巴上,将人拉向自己。
他不知道情郎此前的梦。此刻虽然察觉燕云戈的身体仿佛有些僵硬, 但有此前的信任打底,陆明煜没有多想。
他想让情郎宽心,安抚道:“可你毕竟没有迟那一刻。再说,你怎么不想想,假若你早些发现危机、更早赶回赭城?到时候, 你在朕身侧护卫……”
一顿,心想,这似乎也不是好事,毕竟那会儿的人还不是“云郎”,而是“燕云戈”。
不过,话还是要说全的。
陆明煜语气不变,还是带着三分笑,说:“自然能更早发现不对,提前就把那可汗拿下,你也不必再挨一刀。”
在他的劝导下,燕云戈“嗯”了声。
气氛温和静好。阴差阳错,给了他另一种感觉。
下巴上的手,仿佛只是清光惯爱的动作,并不能说明更多。
这个念头冒出,才让他真正放松下来。恰好,天子又捧上他的手,说:“再者说,我身上有无伤处,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燕云戈察觉天子指尖在自己掌心挠过。
借着,他的掌心贴到一处温热柔韧的皮肤。
是天子腰腹。郑易朝燕云戈捅出的那一刀,就落在此处。
燕云戈喉咙发干,又叫了一声“清光”。
陆明煜语气闲闲,说:“嗯?还是要再多到别处确认一下?”
说着,又拉着燕云戈的手,开始往上。
燕云戈嗓音微哑,觉得天子根本就是在玩儿火。
他克制,说:“你明早还要上朝。”
陆明煜语气轻快,答:“是呢。”
燕云戈额角有些跳。倒不是朝天子生气,仅仅是勉力忍耐,十分辛苦。
他嗓子更哑了,掌心已经能感受到天子的心跳。
“噗通、噗通”。十分有力,告诉他,清光这会儿健健康康,比五年前身子骨要好很多。
这是值得欣慰的事。奈何燕云戈只欣慰了一刻,就被天子的体温拉去思绪。
他喉结滚动,又道:“还要早起……”
陆明煜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似乎“恍然大悟”,说:“对,我都忘了。”
这句话后,果然松开燕云戈的手。
燕云戈:“……”
他缓缓将手抽走,额角又开始跳。
之后两人重新躺下,他心中默念起军规,好让自己冷静,不去触碰天子。
可天子再度过来了,他像是真觉得有趣,半叹半笑,说:“啊呀,你怎么就忍着呢?”
燕云戈并不迟钝,自然明白清光根本在有意逗弄自己。
他朝身侧支着头的青年瞥去一眼,用视线把陆明煜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
目光深深,像是一团烧灼的烈火。
奈何屋内昏暗,唯有一点月色。他这眼神,对天子完全构不成威胁。
反倒是天子。他又来咬燕云戈耳廓,说:“嗯?要不要我帮你?”
燕云戈不答。
他握住天子手腕,将人拦住。
天子还是笑吟吟的,说:“你也帮帮我。”
这句话出来,就像是最后一捧火苗,把燕云戈的理智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终究还是动了。
门外值夜的宫人原先正在打瞌睡,忽听到房中传来的动静。
天子仿佛“呀”了一声,更多声音却被吞没,只剩下含混的哼声。
有瞌睡上头的小太监迷迷糊糊,要去推门,问天子有何吩咐。
好在与他一起的人将他拉住,在小太监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把人带远一些。
也就听不到往后天子清晰的话音。
陆明煜说:“你怎么总想那些不好的事?……云郎,多想想往后。”
燕云戈听他说起“不好的事”时,心尖颤了一刻。到往后,微笑一下,说:“好。”
……
……
可惜的是,他再说“好”,梦也是个不受控的东西。
眼睛一闭,梦境又继续了下去。
好像与从前见过的景象链接。他从地上起来,转眼就要出长安。
路途漫漫。哪怕是梦中,燕云戈也本能地知道,清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想要从中逃开。但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无论走出多远,精疲力竭。再抬头时,他仍在队伍当中。
除了他以外,队伍里还有另两个青年。两人显然关系更好,整日待在一处,对上他时,则总是冷眼。
燕云戈偶尔会意识到,自己是知道这两人身份的。面容更儒雅些的姓郑,另一个更壮硕的姓郭。
念头刚刚闪过,他脑海里多了新的画面:郭姓青年倒在地上,面容已经发青,双目却犹瞪圆,好似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而燕云戈立在他身侧,看着另一个人半蹲下来,以手阖上郭信的眼睛。之后,蹲着的人抬头。
燕云戈再度醒来。
他视野之中,仿佛还有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燕云戈思绪战栗。虽然在赭城的已经是“云归”,但按理来讲,“云归”不应该认识燕云戈的故人。如此一来,他心中更添了诸多疑惑,难以想明。
这会儿已经天亮,陆明煜去了宣政殿。
燕云戈在床上静坐许久,终于有小宫人发觉他已经醒来,便端来热水帕子,给他梳洗。
水声之中,燕云戈始终沉默。
大约是见他心情不睦,昨夜值班那小太监记起那个“伺候好陛下身边的人,才好让陛下同样高兴”的道理,笑着和他说:“将军,奴才听说啊,这些日子,有南边的人贡了几株果树上来。那果子晶莹剔透,像是天上仙果。又跟葡萄似的,一串一串。如今还在长着,再过些时候长熟了,陛下定是要分给将军的。”
燕云戈不答。
小太监脸上还撑着笑脸,心中却发慌,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正紧张,忽听将军开口,说:“荔枝。”
小太监:“……啊?”
燕云戈看他一眼,说:“你说的,是荔枝,岭南的果子。”
小太监立刻夸:“将军果真是见多识广!”
燕云戈唇角略略扯起一些,却并非是笑。
他模糊地想:这种事,清光倒是未与我说。
不值得奇怪。陆明煜日理万机,如何能记得这等小事。等到了果熟的时候,多半会直接端上来。
燕云戈再度“想通”。但隐隐的,他心里像是多了一个空洞。
他觉得,让自己的梦继续下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燕云戈只好增加自己每日的操练,好让晚上能达到闭眼就睡、一睡到天明成就。
看他这样,陆明煜只当他太过清闲无聊。
天子心疼情郎,一面尽量抽出时间陪他,一面继续对自己此前所想的布置。
此外,他打着“刚从北疆回来,不欲再舟车劳顿”的旗号,取消了今年的春猎。
燕云戈上次恢复记忆,就是在上林猎场。虽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遇到郭信,可谁知道再去一次上林苑,会不会再出意外。
陆明煜打定主意,一定要避免此类状况发生。
理由很说得过去,无人反驳。
慢慢的,天气真正热了起来,园中一片姹紫嫣红。
除了牡丹图外,陆明煜还在宫里布置出一条小路,模仿自己与燕云戈一同走过的上元彩街。
虽然比起真正的朱雀大街定有不如,但其中各样铺子具有,各式杂耍艺人具在,在其中走过一遭,也能谈上有趣精彩。
陆明煜自己也很无奈。他原本没想弄得这么复杂,但总要等牡丹开花的时间。日子既然已经拖长,不如干脆多弄些景色。
就这样,终于到了四月末,所有牡丹尽态极妍,彩街上负责扮演商贾的宫人也经过颇多训练,一个个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在天子面前表现,好多拿些赏钱。
陆明煜心情愉快,预备明日下朝,就把情郎眼睛蒙上,将人带去街道,与他重温旧梦。
就连燕云戈也看出他极有兴致。只是他去询问,陆明煜总端着神秘神色,不与他细说。
燕云戈好笑,想:那我便等着。
纵然千防万防,这一晚,他依然做了梦。
不再是岭南林中,而是一片宽阔草场。绿草茂盛生长,足有马腿那么高。
突厥人的斥候隐匿其中,一般人极难察觉。可他是自幼在边疆长大的儿郎,尚未学会走路就知道如何骑马,自然也能在风吹过草丛时察觉异常。
他看到了一场战争。
异族的血顺着刀锋灌满衣袖,突厥人的吼叫划破苍穹。战斗尚未结束,就有秃鹫在所有人上方盘旋飞动。
直至草原上只剩大周士卒,一切终于止息。
有人来到他身侧,唤他:“云戈。”
燕云戈再度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