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把一块饼塞在燕云戈手中。
燕云戈一动不动,看着来人。
来人面颊发僵——陛下不来,我是不是不该动?
终于,燕云戈道了句:“谢谢。”
扮演肉饼铺老板的太监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和感动不沾边,纯粹是紧张的。
小太监迅速说:“郎君吃得好便好!”话音落下,一溜烟儿钻回铺后。
燕云戈留在原地,看着手中饼子。
诱人的肉香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飘。这时候,燕云戈莫名想到,从福宁殿离开之前,陆明煜说过,午膳就在外面吃。
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午膳”。
想到这里,燕云戈神色微微变化。他带着十二分的珍惜,咬下一口。
油水将饼皮浸润,肉汁混合着葱的香气,一股脑儿地钻进他嘴巴里。
燕云戈一下子记起:对,是那一家饼。
……
……
在准备“惊喜”上,因时间越拉越长,陆明煜花的心思也就越来越多。
他仔细回忆自己与燕云戈过往种种。不但是在燕云戈失忆、只知自己是“云郎”的时候,还有更久之前,燕家如日中天,而自己只是一个无人注目的皇子。为忙差事忘了吃饭是常事,燕云戈听说几次,后面再去建王府,总会带上一二吃食。
不会是汤面,那太不方便。也不必多精致,燕云戈自己就不是个食不厌精的性子。在他看来,能快速吃饱、不耽搁时间才是要紧事儿。这么一来,长安城里某家肉饼铺子迎来一个常客。
准确地说,在给陆明煜带去之前,燕云戈就时常来买这家的饼。后面,陆明煜也觉得喜欢。两人时常相对着快速吃完,擦擦手,就继续讨论陆明煜的差事。
如今,结合燕云戈上次失忆的景象,陆明煜基本确认,在不让他被叫破身份的情况下,涉及一些燕云戈过往见过的、用过的东西无伤大雅。结合陆明煜的“回忆”,甚至更能让他信任自己的假身份。
所以,陆明煜差人去找了那家饼店老板,学了他的手艺,摆入宫中搭建的长街。
要说区别,就是这会儿燕云戈的饼子没有真正老板做出来的大,不过数口就被吃完。
嘴巴里仍带有事物的香气。虽然依然满心疑问,但莫名的,燕云戈情绪好了很多。
他没有刻意去想,可那个念头止不住地在他脑海中跳跃。
刚刚吃过的饼子,是彻彻底底属于“燕云戈”与陆明煜的记忆,与“云郎”无关!
燕云戈唇角迅速勾起。
可紧接着,他又重新黯然。
肉饼属于他,牡丹中微笑的少年陆明煜不是同样“属于”他?可后者已经明明白白被陆明煜安放到了他与“云郎”之间,也就是说,肉饼也可能被“云郎”抢走。
燕云戈为此郁郁。
他脚步缓慢挪动。原先想要暗自伤神,可这时候,又有一人跳了出来。
是卖首饰的,没有前面的太监那么紧张,而是一脸灿烂笑容,说:“这位郎君当真丰神俊朗!我这枚做镇店之宝的簪子,与郎君甚是搭配,便请郎君收下吧!”
燕云戈一怔。
他去看宫女手中的簪子。青玉质地,上面有一抹祥云。
他脑海中又浮出一件往事。
……
……
永耀帝在位的最后两年,旁人眼中,皇长子陆明煜对燕家颇有攀附。
虽然不见建王与燕少将军私下相处的情境。但在他们来看,其中场面多半是陆明煜对燕云戈毕恭毕敬,无比尊重。
这是错的。
诚然,在燕云戈面前,陆明煜未摆什么皇子架子,但他也真的从未低头。一定要说的话,“得罪”燕云戈的事儿,陆明煜都做过不少。
他曾经打碎过一枚燕云戈的簪子。
那枚簪子,是燕云戈母亲留给他的。
燕夫人去世多年。早前重病时,她强撑着为燕云戈准备了往后多年要用到的许多东西。燕云戈、燕正源都劝过她,希望她莫要那样辛苦。可燕夫人说,自己整日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做些什么,反倒能让她好受。
她拿着一枚玉簪,笑吟吟对尚在舞勺之年的燕云戈说:“我们云戈,一定要长成顶天立地的儿郎。”
玉簪自然不可能戴去战场,其中蕴含的是燕夫人对燕云戈未来能够安稳无忧,再不用与人搏命的期望。
知道簪子的来历后,陆明煜郑重地朝他道歉,承诺一定会给他赔偿。
燕云戈那时只说不必。的确不必,在那个时候的他看来,陆明煜给出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已经碎掉的簪子。
可现在不同了。
他珍惜地抚着手上的玉簪,心中近乎被酸涩压满。
是和从前那枚簪子相差无几的样式。陆明煜是惦记这件事多久?他那么把他放在心上。
燕云戈想:这是我的,分明是我的!如何能也给了那个“云郎”?
他走啊,走啊。
吃着自己与陆明煜从前一同吃过的东西,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杂耍。不知不觉,天色渐昏。
未得到通知、忐忑地准备一切按照计划执行的宫人做好准备。在夜幕降临的第一时间,放出一捧烟花。
巨大的花火在夜色之下绽放,如星如雨。
陆明煜听到响动,缓缓转头,看着灿灿夜幕。
同样的景色之下,燕云戈终于被妒忌压倒理智。
他想,即便我活不过今晚,也要找陆明煜问清楚。
为何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送给另一个人。
第78章 酸涩 朕仿佛不能与他计较。
燕云戈返回福宁殿。
路上烟花渐寂, 而他未再多看一眼。
他妒意汹汹,几欲发狂。可到了殿中,却见到一片孤冷。
天子不在殿中。福宁殿里的宫人见了燕云戈, 反倒意外他孤身返回。
燕云戈同样意外:我与陆明煜一同出来的时候,尚未到午膳时候。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却还没回来?
他重新回到殿外,看着沉沉夜幕。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现在, 燕云戈的心情与之类似。
他仍然想要找天子要一个说法。但是,他的思绪被从“陆明煜为什么要这样做”中抽离,转到“陆明煜现在在哪里”。
燕云戈心中甚至浮起隐隐忧虑。
他想到当年福宁殿中的大火。虽然时至今日, 按说再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天子。可陆明煜久久不归,皇宫又甚是广阔。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李如意那群人则又被绑起来,或者甚至与陆明煜一同“出事”——燕云戈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样糟糕的可能性。也许陆明煜只是被情郎再度消失一事气到, 于是在外散心。
……可那也该回来了。
燕云戈心烦意乱,脚却又动了起来。
去找。最简单的,他知道下午陆明煜去了哪个方向。
虽然依然是奔着天子, 可他的目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话虽如此, 寻找天子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走过庆寿殿, 走过牡丹园。再往前,宫所绵绵无尽, 却不见天子身影。
燕云戈心中焦愈重。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身后侍卫,道:“你们的领班是何人?”
保持不远不近距离跟了他半天的侍卫一愣,未曾想到,竟然还有自己出场的时候。
“说话, ”燕云戈斥道,“陛下如今行踪不明,你们却还在这儿耽搁?!”
侍卫听到这里,一个激灵。
并非他们不忠君。只是到底没有亲历当年安王、二皇子等人在福宁殿里的前后手,于是这会儿虽然和燕云戈一起听到福宁殿宫人的话,却未有对方的反应。
此刻听燕云戈点明,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去找你们领班,让人去寻陛下。”燕云戈吩咐。
让他一个人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燕云戈简直不敢想象。万一耽搁了事儿,陆明煜安然无事且好说。可当年他被外族刺客截住的场面在燕云戈脑海中徘徊不去,燕云戈不敢去赌。
他满心忧虑凝重,侍卫们相互看看,一人领命去了,其他人仍然跟在燕云戈身后。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重新转头,面向夜幕之下、阒静之中的皇宫,再度踏入。
另一边,听到手下传话之后,当夜值班的侍卫头领微微一怔,召来其他手下,去问他们此前巡逻的情况。
一组一组人前来汇报。听到某一句后,头领拢起的眉头松散开来,露出一个微笑。
“原来是凤阳阁。”他说。
语毕,又是一愣。
为什么是凤阳阁?要知道,那儿可是公主们年长之后、出嫁之前的居所。
但这也不是他需要得知的。领班整理思绪,恰在此时,那个从燕云戈身边过来的侍卫问:“要将这话告予云将军吗?”
领班回答:“不。”
侍卫茫然不解。领班看在眼里,恨铁不成钢:“他在做什么?刺探帝踪!”
侍卫嘟囔:“可平常时候,云将军问起,不总让我们实话实说。”
领班:“你也知道那是‘从前’。今日陛下与云将军有所争吵,我等不被牵累便是万幸。知道陛下安然无恙,便再无你我的事儿了。行了,你也别在回去,就在这儿候着。云将军能找到陛下,与你我无干。若是找不到,其中更是没有你我的事儿。”
侍卫恍然大悟,叹领班英明。
而他们这番“英明”,在燕云戈看来,就是那侍卫去了如此长时候,始终不来回信。说明陆明煜行踪却有不明,万一、万一……
无论是安王余孽,还是二皇子旧人,或者干脆是其他势力。愈是想到不同可能性,他愈是心惊不已。
这种时候,莫说“妒忌”,燕云戈只恨不得自己真的分成两半,一半是“云郎”,一半是自己,好多出人手,去寻陆明煜!
只要陆明煜无事。
他想。
只要能再看陆明煜一眼。
他心中俱是这样的紧张忧虑。
那无论陆明煜如何恨自己的出现带走了“云郎”,无论陆明煜多么厌他恶他,燕云戈想,自己都不在乎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在找寻了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前方传来的光线。
燕云戈先是一怔,随即眼前骤亮,往前奔去!
黑夜里,陆明煜只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最先怀疑自己听错。可看李如意一眼,李如意也露出迟疑,往前方看去。
陆明煜确认了,问:“是有动静?”
李如意说:“仿佛——”一顿,示意宫人把灯笼打高。
前方被照亮更多,加上脚步的确靠近。不多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范围之中。
李如意原本已经预备扯起嗓子大喊,让侍卫快快赶来。此刻定睛一看,竟是燕云戈。
满脸焦急、见了天子之后终于停下脚步的燕云戈。
李如意有些捉摸不透当下情景。不过,往好处想。他白日让将军去那条长街看看,好知晓天子待他是如何情深义重。别人不懂,跟了陆明煜二十余年的李如意却最清楚,天子准备的那些东西里带有多少他对将军的感情。如今将军来寻陛下,可见是看明白,也看进去了。
想到这些,李如意正有宽心。紧接着,却听燕云戈道:“你无事……”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
得嘞,又不明白了。
他这边满脑子官司,身侧,天子却立刻反唇相讥:“朕能有什么事?!”
他中午那会儿,不知不觉走到凤阳阁,随后便停在其中,一直待到烟花落幕。期间,回想着陆嫣,回想着自己做过的寥寥几个母后、皇妹、孩儿俱在的梦,仍有伤神。
眼看夜色愈深,他终于在李如意的劝导下走出。到一半儿,迎面对上燕云戈。
陆明煜心头的警惕防备再度升起。在这同时,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宫中。
思绪来的太快,迅速便消散了。
天子依然带着十分的警觉、心伤。可这时候,燕云戈又重复:“你无事。”一顿,“太好了。”
陆明煜怔忡。
他原先也不是迟钝性子,此刻自然察觉,燕云戈话音里是真切的放松、欢喜。
可正是这样,陆明煜愈发不解。都要走了,如何又留到现在,再做出这等姿态?
他沉默,竟像是又陷入白日困惑。灯笼的光线照在天子面上,让他的睫毛、鼻梁……俱多了一片浅浅的影子。
眼看两人再度僵持,李如意急得打转。他伸长脖子,拼命朝燕云戈使眼色。可燕云戈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身上,正痴痴想:我再看他一眼,最后看他一眼。
哪怕陆明煜只愿看“云郎”,至少当下,与他相对的人是自己。
他满心苦涩,这样自我安慰。而这时候,李如意眼前微亮,察觉:“将军,你手上是什么?”
这话唐突,非李如意这样的老资历不可说出口。
可也是这句话,打破了沉寂气氛,让陆明煜和燕云戈的注意力都到了后者手中。
燕云戈一怔,缓缓抬起手,低头去看。
他见到一根簪子。
燕云戈面皮微微抽动,恍然想:我竟将它拿了这样久。
陆明煜一样分辨出那根簪的形状。
他的思绪依然与燕云戈迥然不同,是想:原来因为这个?他见了这簪子,见了其他,终于愿意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