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煜方才说的还是轻了。魏海的做法,是明明白白的“欺君”,理应严惩。
但是——
陆明煜眸色沉沉,望着跪在地上的魏海。
处置魏海,自然绕不过燕云戈本人。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方才魏海所说的、燕云戈的话。
虽然“云归”战功赫赫,但燕云戈压根没打算让“云归”活着。而“云归”一旦战死,此事自然再无第三人知晓,魏海也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形中,魏海“欺君”是真。但他自初时就被燕云戈拉上贼船,能选的道路的确不多。
魏海只听得天子低低“嗤”了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倒是一死了之,得个清净。”
“咕嘟”一声,他咽下一口唾沫,从中听出一点回转余地。
这日召过魏海,天子并未直接处置他。
魏海回了住处,继续担惊受怕。陆明煜则想好,对魏海的处罚,还是比照燕云戈的待遇,略削一等。
可燕云戈该是什么待遇?
在随行大臣们再度提出回长安、“云都尉”的伤一日好过一日时,李如意察言观色,朝天子提出:“陛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在府中转转。”
往哪里转?自然是去云都尉养伤的院子。
这份“贴心”,让陆明煜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如意老神在在,一定不承认,方才陛下那一眼,让他想到建文元年,福宁殿大火之后,天子对自己说的那句“谁要你说他的状况”。
如今福宁殿已经重新建好。兜兜转转,天子与将军又在北疆相见。
此地毕竟天寒。融雪的时候,更是再冷三分。
云都尉身上的毒被解后,刀伤慢慢养好。到今日,逐渐能下地走路。
燕云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廊下,注视屋檐上的冰柱出神。
陆明煜停下脚步。他没让人通报,仅仅远远看着男人。
郑易行刺那天,两人也有照面。只是当时陆明煜的注意力落在行刺者身上,也落在“燕云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惊讶中,能分给燕云戈其人的心思寥寥无几。
到这会儿,他才有机会仔细看对方身上变化。
或许因为燕家衰败,也因为不久前受的伤。这会儿看燕云戈,已经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属于“燕少将军”的不可一世。
他气度沉静。分明是武将,身上却无多少凶煞气质。但若说“文人”,也更不像。
陆明煜还在细思这会儿的“云都尉”能用什么话去形容,燕云戈先留意外间来人。
视线触及天子时,他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惊喜笑容。
那笑意太欢喜灿烂,以至于让陆明煜微微错愕。
他站在原地,看燕云戈走近。对方身上带着北地的霜寒,带着冰雪气息。可到陆明煜面前,又温和体贴,甚至带了几分隐约的委屈。
陆明煜还没想清楚此人哪里来的委屈,就听燕云戈叫:“清光——”
他瞳仁蓦地颤动,死死盯住对方。
神色变化之大,让燕云戈话音停顿,更往前一步,叫:“怎么了?李如意,可是陛下这几日劳神太过?”
说着,转头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看去。
李如意被点到,满心猝不及防,正要硬着头皮答话,就见天子蓦地伸手,拉住“云都尉”衣襟。
燕云戈立刻回身看他。对上天子的视线,他仿佛明白些什么,安抚似的微微笑一下,说:“我没事。”
陆明煜不言不语。
燕云戈“了悟”,只觉得皇帝是被自己重伤的模样吓到。他嗓音更温和许多,说:“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从前我一样中过毒,清光,怎么这次这样烦忧。”
陆明煜还是不答。
他拉住燕云戈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分明早已是威严天子,可看着眼前的“云郎”,短短时间内,他眼里竟像是又浮过一层水色。
眨眼即无。快得仿佛是燕云戈的错觉。
再往后,天子松开手。
陆明煜指尖掠过燕云戈褶皱的衣襟,十分自然地将其忽略过去。
他已经整理好心神,此刻开口,是问:“你还记得多少?”
嗓音里到底多了一丝沙哑,暴露此前情绪。
听闻天子的问话,燕云戈面上露出些许怅然,说:“从前的事,只记得我与你一同往上林。再往后,就是在此地作战。”
陆明煜眼皮颤动。
燕云戈说:“我问过照料我的宫人。今日,竟然已经是建文五年了。”
陆明煜缓缓说:“是。”
燕云戈叹道:“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多。可惜,我竟然全然忘掉。”
陆明煜口中微苦。
他想说:“哪里有‘经历很多’?你被流放岭南,朕独守长安。”
可在燕云戈遗憾的目光中,他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是,”天子轻声说,“云郎,你竟然都忘了。”
他情绪太多。这一刻,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天子也在扼腕、难过。
作为刚刚能站起走动的伤员,他不想看天子这样神色,于是反过来安慰:“也无妨。你说与我听,我一样知道。”
陆明煜神思恍惚,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想:可我拿什么与你说?
他一时觉得自己方才不该那样承认。可面对身前人,他又说不出一个“不”字。
四年前,他曾给过燕云戈机会,让燕云戈选择。到如今,云郎再度出现了。
“再说了,”燕云戈想到什么,又笑起来,“我还听人说,这年年节,天子竟是在边城度过。清光,你第一次来这边,约莫还不知晓北地年节风俗?虽不比长安繁华,但这里的上元节,一样热闹!”
他嗓音轻松。不过说到后面,还是逐渐迟疑:我怎会知道这等事?来北疆,明明是去年春夏之事。按说,我也从未在这边过年。
陆明煜看出燕云戈神色不同。他心中仍有杂绪万千,此刻却已经开口,说:“是了。你从前游历江湖,行走四海,的确见过许多。”
燕云戈听着,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在遇到清光之前,我曾来过!
第70章 云郎 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
有了“解释”, 燕云戈迅速宽心,又与天子说起边城上元佳节与长安的不同。
此地未有长安十里锦绣,彩灯高楼。但边民好武, 在边境安稳、外族未有南下的时候,自会起擂助兴。届时城中热闹,老少皆要参与与擂上胜负有关的关扑。
若哪家勇士夺得擂首,定要受城中人追捧。加上边城的青壮男子多半都已从军,军中长官也要对其高看一眼。他日再遇外族作乱, 没准会将其点为前锋。为此,不少人都憋足了劲儿,欲要以此出头。
再有, 北地隆冬遍地冰雪。有手巧之人,以冰制灯。剔透冰层裹着烛火,更显璀璨夺目……
在燕云戈说起这些时,陆明煜微笑听着。
两人对话的地点已经转移到屋内。“云都尉”毕竟有伤在身, 不好在雪中久立。
等到进了门,屋子里烧起炭火。窗子开着一条小缝,有夹杂着自屋顶吹落雪花的冷风灌入, 恰好驱走屋内燥气。
李如意为天子、“云都尉”摆上茶水, 之后静静守在一侧。
对这个“老熟人”, 燕云戈态度十分友好。在他想来,自己是天子的爱人, 李如意则在陆明煜友时就在照料对方。虽是君仆关系,可人心总是肉长。对天子来说,李如意也算是个亲近长者。自己需与他处好关系,才能让天子过得宽心。
他这样子,李如意心情复杂一瞬。再看天子, 他也觉得恍惚。细想陛下与少将军这一路走来,李如意是真的弄不清楚,天子待少将军是如何心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登基数年,气势愈隆。平素面对臣子,面对宫人,都显得威严疏冷。唯有当下,天子与“云都尉”相对,听着对方的话音,天子像是卸下一身重担,能放松笑起。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放在桌上的手握在一处。
掌心与天子相扣,燕云戈看着眼前眉眼盈盈的青年,愈发安心。至此,此前那丝小小的委屈也再度浮出。
陆明煜看出来了,他多半是有意如此。但是,为什么?
正想着,就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我已醒了数日。”
陆明煜看他。
失去关键记忆,这会儿,燕云戈是真正把自己当成皇帝的“自己人”,很恃宠而骄,竟然说出口:“可总不见你。”
陆明煜眼皮颤动。
他的手都微微紧绷。这点动静,自然被燕云戈察觉。燕云戈更加委屈,问:“为何如此?”
清光又不是身在多远的地方。事实上,他之前打听过了。自己这个小院子,和清光的院子,可没差多远!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看他?
燕少将军问不出口的话,被“云都尉”理直气壮说出。
天子心情复杂。大约是察言观色,看出几分,燕云戈深深吸一口气,又轻声问:“你我从前是不是有所争吵?”
陆明煜没说话。他注视燕云戈,眸中映着对方的模样。
两人之间尚且隔着一张小案。可与天子对视,燕云戈心中微动,倾身上前,一点点靠近天子。
陆明煜不避不躲。
燕云戈到他身前,依然紧紧执着他的手,说:“不论是为什么吵,我们和好吧。”
陆明煜喉咙略干。
燕少将军距离他太近。面容映着雪光,又有一丝风来,吹动男人养伤当中并未冠起的长发。
他不算面如冠玉的君子,却自有一种自战场养出的锋锐气度。如今历经多少是非,这份锋锐被收敛,变成一种更加深沉的气质。配上英俊至极的面孔,离得近了,天子心中微动。
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这会儿是真的在跟着对方话音思索,还是纯粹为对方容色所惑。
一直到一个亲吻落在自己唇角,陆明煜才有所回应,说:“是……有所争吵。”
这个时候,燕云戈的吻又正正落在他唇上。
他将天子肩膀揽入怀中。感受着怀中青年与过往的不同,燕云戈一时恍惚,低声说:“陛下康健许多,吾心甚喜。”
陆明煜低低“嗯”了声。
他觉得燕云戈的手自自己发间拢过。动作亲昵,熟稔,却让天子非常陌生。
这是难怪的。在天子看来,自上林一别,自己与身前男人近五年不曾有什么亲近关系。但在燕云戈看,自己和清光的浓情还在昨日,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就错过千余个日夜。
醒来以后,原本情深义重的爱人竟不来相见,只把自己晾在这里。
前面那些表现,三分是知晓皇帝吃软不吃硬,七分则是确实委屈,真情流露。
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把人抱住,燕云戈打定主意,绝不撒手。
中间隔着的小案到底碍事儿。燕云戈将其推开,进一步拉近自己和天子之间的距离。
他的亲吻从天子唇上到了脖颈。嗅着熟悉的甘暖香气,燕云戈心中安定许多:清光这样念旧。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矛盾,但这么些年过去,连熏香都没有变过。既如此,自己也一定会牢牢守住清光身边的位置。
别的不说,这两日来,他也打听过了。当初对自己的承诺,陆明煜一律遵从。未选秀,未有皇嗣。倒是几番对各封国王子表示关系,引得王爷们争相写折子来报自家儿子多聪慧。
可见清光有多看重他、在意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争吵矛盾是过不去的?
眼看燕云戈的亲吻愈发往下,陆明煜终于回过神来,将人按住。
他有动作,燕云戈立刻不动。直起身,看向天子。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压制住自己脊椎涌上的酥`麻说,低声说:“你还有伤。”
话音出口,才发现音色有多哑。
燕云戈听着这话,未因被打断而不快,而是更显放松,笑道:“清光甚关切我。”
陆明煜一顿,看着他,问:“你如何不问,你我为何争吵?”
燕云戈听着,斩钉截铁:“无论为什么,都过去了。”
如果是清光那边有问题,如今好不容易“和好”,他疯了才会不断提起。至于日后,如果问题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就到时候再说。
如果自己这边有问题……那就更要让事情快快过去!
不过,话虽如此,燕云戈还是略有紧张,问了句:“清光,你不是要选秀吧?”
陆明煜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这方面。
天子哭笑不得,说:“自然不是。”
燕云戈便放心,再亲亲他,说:“既如此,嗯,果真是都过去了!”
陆明煜听了,慢慢叹出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始至终都笑着。
他靠在燕云戈身上。接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未提起从前。燕云戈问他,后面怎么安排。
陆明煜挑拣着说了:距离上元节不远,要留下并非不可。不过,臣子们催请了数次,他也甚是心烦。对了,原先就想好,回长安之后,要给“云都尉”封赏。
“做将军?”燕云戈问。
陆明煜含笑点头。
见他这样,燕云戈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安全”的话题。
所以他说:“我听旁人说,这次在北疆,我立了颇大功劳。”
“是颇大。”陆明煜道。他挑着战报上的内容,给燕云戈说了一两件。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回过头来,一定要与赵岳等人说清,莫要露出破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