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双肩便被顾晏紧紧箍住,眼前的男人眼眶泛红,像是一匹倔强的烈马,宁死不肯套上缰绳。
随即苏策感到双肩的布料略有些松动,是顾晏的手在微微颤抖,只听顾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说道:“苏安澜,别找借口,你的身体自有良药维持,你的生死不由阎王做主。”
顾晏的目光狠厉决绝,高声道:“你别想再寻死,我决不允许!”
苏策像是被镇住了,一时没有在意顾晏口中的“再寻死”三个字,他略有些诧异,顾晏像是比他自己还要珍视这条命。
他轻轻抬起手小心地抚上顾晏的手背,感受着掌下的骨骼和青筋凸起,安慰道:“好,听你的。”
言罢,整个人便被顾晏拥进了怀里,苏策犹疑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晏的脊背,听到耳边一声闷闷的声音传来。
“最好如此。”
那一夜苏策饮完汤药等顾晏情绪稳定后,他们又随意聊了聊燕国与秦国的铠甲样式,在把玩苏策的佩剑时,他们又提起了历史上曾有的著名铸剑师。
待谭秋前来提醒二人前去就寝前,他们还就兵家典籍交换了一番言论。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顾晏离开顾府前,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
苏策也因顾晏的态度产生了些许愧疚,无论对方是否认出自己就是七年前的刘渐,但见顾晏对他如此执着,他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这一日饮过汤药之后,苏策又照例在院内随心散步,他心里记挂着昨日曾和顾晏谈及的兵家典籍,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昨日的房间。
这间屋子书籍甚多,想来是一间书房,苏策在书架上挑拣了一些兵书打算修订释注。
哪怕他现在有心留书传给后人,怕也是留下写不完的残篇,倒不如将前人的著作整理整理。若是顾晏有闲暇翻阅,更是再好不过。
等顾晏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苏策提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的身影。
“安澜,你的手不抖了。”顾晏走上前去,欣喜道。
苏策抬头朝他展颜一笑:“是好多了。”
顾晏复又低头看他手中的纸张,认真阅读道:“这是我们昨天讨论过的……”
苏策点了点头,“闲来无事,随意写写,廷渊不会介意吧?”
顾晏摇了摇头,直起身叮嘱道:“别累着,我去给你剥个橘子。”
顾晏径直走到小厨房,取了几个放置在地面上的橘子转身又回到了苏策的室内。
苏策见他手捧金橘进来,正想伸手接过一个时,却被顾晏挡住了。
“你忙你的。”
说罢,他开始熟练地剥皮,将金橘剥成一朵花的形状,掰下其中一瓣递到了苏策唇边。
苏策张口咬住,咽下后说道:“有些酸。”
而顾晏则将目光梭巡在苏策略有些血色的唇瓣上,张口咽下了一瓣橘子,明明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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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书画
——一副描绘苏策风度翩翩身姿的画。
七天过的很快,转眼间又到了曹世仁前来问诊的日子。
顾晏最近并不太忙,于是像往常一样守在苏策身边,屏气凝神地注视曹老先生诊脉。
“如何?”顾晏皱眉问道。
曹世仁倒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了药箱,站起身轻抚胡须道:“风寒已是大好,将军的病还是老样子,等天气暖和些,可以多出去走走……”复又叹了一口气,“慢慢调养吧。”
目视谭秋送曹世仁走出屋外后,顾晏又折回身走到苏策身边,上下嘴唇张合了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最后低声道:“安澜,你之前在燕国的旧物我托人捎带回来了,一会你看看。”
苏策闻言从软枕上直起身,讶异道:“什么旧物?”
顾晏绕到了苏策的床榻边坐下,解释道:“是你在广阳的府邸那些常用的东西,一会就到了。”
苏策听罢又不甚感兴趣地后仰靠回了软枕,但还是郑重道:“多谢廷渊。”
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顾晏自然发现了苏策兴致不高,也不算出乎他的意料,毕竟苏策连虎符、宝剑都毫不在意,也未见得会对其他东西产生兴趣。
而苏策却觉得这着实没有必要,顾晏的府邸是皇帝赏赐的新宅,除了仆人其他一应俱全,均为崭新贵重的御赐物件。
他在广阳的府邸是当年临时征用了前朝某位皇室子孙的宅院,那一段时间寅时醒、亥时睡,府邸只当是一个落脚的地方。
自他选择变卖家产,无视祖传之物后,就很少将什么东西视作自己的私有物。
一把刀用着顺手,也就不再更换,使之成为习惯,若是折了断了,再换一把也无不可。
后来辅佐梁玉,他的时间更加紧俏,有时候忙到深夜甚至会直接歇在皇宫,宫殿的床榻在他看来和自己府邸的也并无不同,只是一处让人休息的地方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那些属于世家大族的鲜明特点逐渐褪去,一直到如今,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也只有顾晏曾与尚还是殷州苏氏家主的他交往过甚,就误以为二十五岁的苏策仍携带着世家公子的影子。
苏策的目光越过顾晏的肩膀飘向了身旁层叠薄纱的帘帐,随意捻起其中的一角摩挲了几下,其触感与广阳或是金陵都无甚分别。
顾晏随手拿起书案上一本他从薛院使那里借阅来的草药图鉴,借此转移方才的话题。
二人跟着顾晏一页一页翻阅图鉴的纸张,随意闲聊了起来。
顾晏发现苏策对于许多毒虫药草都略知一二,想来是常年行军的缘故。
而苏策则发现顾晏认识许多较常人所不知的植物,应是身在青州远离中原才会如此。
二人越聊越投机,竟像是在讨论沙盘兵法一般让人心潮澎湃,话题也渐渐从草药图鉴转移到了乌狄和兵书。
等谭秋进屋请示时,二人还沉浸在方才的辩论中意犹未尽。他们同样身为主帅,自然有许多共同语言。
苏策默默记下方才顾晏与他讨论的内容,打算闲暇时标注在兵书上,方便整理。
随后便借力在顾晏的搀扶下站起身,披上一件墨色外袍,趋步跟随在谭秋身后,去看一看跋涉百里路程从广阳运到长安的那些旧物。
第一口箱子是他在广阳府邸留下的书籍,苏策翻了翻这些书籍的纲目,看来不论新旧,顾晏的亲兵听从吩咐连前朝王爷钟爱的几摞话本都带过来了。
苏策将这些书籍撇在一边,又往下翻了翻,有一些奏章也夹在了其中,但于现在而言也不太重要了。
见苏策又往前走去,顾晏朝谭秋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地招呼亲兵将这些书籍放置到书房。
第二口箱子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无非是一些陈设摆件,苏策瞥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了旁边的箱子。
第三口箱子还是书籍,苏策简单的翻了翻,多是前朝王爷收藏的书画字帖,在看到一副雪落红梅仕女图时,禁不住展开仔细地观赏。
画中女子身着胭脂罗裳,肩披狐裘,回眸一望隐有红梅傲雪的清冷寒香。
顾晏见他流露出欣赏神色,也凑过身来,等发现是一副仕女图时,颇有些大失所望。
本以为苏策展开的会是什么旭日东升山水画,却不想他竟是在鉴赏仕女。
在苏策看不见的角度,顾晏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这副仕女图也没什么好看的,若是苏策真想要观赏美人,还不如仔细看看铜镜中的自己。
顾晏也不知自己在窝火什么,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只想赶紧回到书房内展开宣纸提笔挥就一幅画。
——一副描绘苏策风度翩翩身姿的画。
苏策的想法出乎意料的简单,他只是目睹这副仕女图回忆起了梁茂的张皇后,这副画中女子与张皇后气质相仿,继而想起了已与父母兄长团聚的梁玉,小女孩的样貌还没长开,但已逐渐向其父靠拢,气质却是随了张皇后。
故人已逝,何必徒添烦扰。
苏策将这副仕女图放回去后,一转身正好看见神情阴郁晦涩的顾晏,不由问道:“廷渊,怎么了?”
“没什么……”
与前几日他拥抱自己时的沉闷嗓音相仿,苏策担忧地看着他,主动解释道:“那副仕女图可能是府邸原主人收藏的,我观此画与先帝的张皇后十分相像,故而想到了静帝。”
顾晏并不清楚苏策在广阳府邸的来历,好奇问道:“原主人?”
“始平三年,刚攻克广阳不久,我们为安置落脚临时征用了许多宅院,这处宅院的原主人是前朝皇室后裔,早在孟显占领此地时就带着家眷前往长安去了。”
苏策说着走到了第四口箱子前,第四口箱子与第二口箱子相同,都是陈设摆件。
苏策又看了剩下的几口箱子,都与前面两口箱子相仿,一直到第十口箱子才与前面的箱子有所分别。
第十口箱子是他在广阳时常穿的衣物,纵观这么多口箱子,只有此箱堪比及时雨。
他这些时日穿的都是顾晏的衣物,对于贴身衣物,自己与他人的总归不同。
等到苏策将这些箱子都翻完时,一直在后方指挥亲兵搬东西的谭秋告诉顾晏,之前在成衣坊定制的衣服都到了。
顾晏倒是没想到带回苏策旧物的日子与定制成衣的日子撞到了一起,但衣服不嫌多,于是对苏策说道:“安澜,这还有一些新衣服你来看看。”
苏策笑着朝他道了谢,便跟上前去查看新衣。
绸缎织锦、桑蚕丝绸、丝织麻棉各种材质全部囊括,连春夏秋冬四季的衣物都准备齐全,款式更是不必说,时下流行的样式和染色应有尽有。
顾晏拿起最上面的一件月白色衣衫,轻声道:“安澜,明天穿这件吧。”
苏策颔首道:“好。”随后感到一股强烈到有如实质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下意识地扭头一看,猝不及防间闯入了顾晏的眼眸。
像是带头冲锋陷阵的将军手中挥舞的军旗,旌旗摇曳之处,兵士诸将皆义无反顾。
同仇敌忾,势要夺取胜利。
旋即,这道炽热的眼神被本人收敛,顾晏的气息重新变得冷肃,苏策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叠落的衣服上。
这些衣物都是常服,并没有甲胄,苏策也不在意,他能否重上战场本就是个未知数,能应付日常生活已然足够。
不再增添桂枝汤的晚餐让苏策松了一口气,在进食饮完汤药之后,苏策按照每日的习惯在院内走走停停。
今晚顾晏倒是颇有兴致地和他一同散步,期间他们在走廊和池塘边闲谈喂鱼,顾晏的视线始终注视着苏策的脸庞,比平时与苏策闲聊时还要认真聆听百倍。
“安澜很喜欢读书?”顾晏想到今日见到的几箱书籍,虽然知道了曾有一位府邸原主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将这些书的主人都默认为苏策。
“还好。”苏策也谈不上来对读书的感受,举一反三,熟背圣贤书,他都能轻松做到,闲暇时也会随手翻阅,若说是多么喜欢,还真摸不清。
“我见廷渊府邸中也存有许多书籍,廷渊喜欢吗?”苏策反问道。
顾晏顺着苏策的回答说道:“也还好。”
苏策闻言挑了挑眉,轻笑道:“廷渊莫不是在敷衍我?”
顾晏见状急忙摇了摇头,思索片刻后说道:“喜欢谈不上,需要倒是真的。”
“那书画呢?廷渊府邸内的文房墨宝比之书籍不遑多让。”苏策和顾晏转过了走廊拐角,又返回了前几日他们秉烛夜谈的书房。
一进屋,顾晏先注意到了摆在书案上的文房墨宝,他思及方才苏策随意闲谈般的语气,回答道:“有些兴趣。安澜呢?”
却见苏策弯起唇角,学着顾晏的语气柔声道:“也有些兴趣。”
顾晏闻言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在苏策的调侃下,只得走上前去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好后,在磨墨的间隙说道:“安澜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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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熏香
——顾晏心悦于他。
苏策瞧顾晏要认真露一手的样子,便自顾自坐在了书案边的座椅上,向后仰靠到椅背,目不斜视地注视顾晏。
顾晏磨墨的手法耐心且熟稔,提笔落字的姿态如行云流水,这让苏策不禁又坐直了身体,仔细注视着顾晏书写的文字。
顾晏神态严肃,仿佛手中握的不是一支笔杆而是一柄长?枪,案上的纸张便是亟待他去战胜的敌人。
片刻后,顾晏轻轻将毛笔放置在了笔山上,直起身朝苏策递了一个眼神,苏策立时心领意会的走上前去,凑在顾晏身边品读对方的文字。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苏策低声念出了顾晏书写的文字,在领会这首诗歌含义的一瞬间便强压下一阵心悸,勉强笑道:“廷渊的书法力透纸背,笔势有力。”
而顾晏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眼眸里翻涌着苏策触之心痛的情绪。
这首诗歌源自《诗经》里的《汉广》,是一首男子钟情女子而不得,情丝缠绕,无意解脱,面对浩瀚的江水倾吐愁绪的情歌。
苏策自幼熟读诗书经史,不会不明白这首诗歌的真正含义,顾晏是在暗示他,但顾晏为何要用《汉广》对他进行暗示?恍然大悟之下,苏策终于明白这些时日的莫名从何而来。
顾晏为何留他在府,请命而来的太医,以及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