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策颔首道:“多谢先生。”
顾晏追问道:“那需要多久?”
曹世仁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一边书写药方,一边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半年以上。”
以曹世仁的医术水平,多会给出一个较为贴近的日子,半年以上,那就是三五年也说不定。
顾晏倒是没有像曹世仁想的那样继续追问,他送离曹世仁后,又返回屋内坐在了苏策身边,用一副商量的口吻问道:“安澜,这几日天气转暖,等明天我们出去转转吧。”
“好。”得到苏策肯定的答复后,顾晏一把搂住了对方,埋头窝在了苏策颈肩,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静静抱着。
一股清淡的熏香从顾晏的衣襟上传来,苏策轻轻怀抱住他,将下颌搁在顾晏的头顶上,默然无语。
于是,前一日被圣上和大将军特意叮嘱今日要早些前来问诊的薛院使跟随谭秋进门时,就见到了一副秘而不宣的晨间相拥依偎图。
相比于薛院使呆愣在原地,谭秋却并不是很惊讶,军队里男人和男人凑合在一起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有前朝男皇后先例在前,本朝对此也颇为宽容。
这幅画面更像是印证了谭秋的所思所想,主人与苏将军果然情深义重。
“咳!”薛院使阅历犹在,也算是见多识广,只想让两个年轻人注意点风气。
早在谭秋带领薛院使进门时,二人就已察觉,只不过顾晏偏要等薛院使出声提醒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给薛院使让位时还被这位老人家瞪了好几眼,使得顾晏有些莫名其妙。
薛院使一番望闻问切下来,说的话比曹世仁要文绉绉许多,意思却是一致,同样留下了第二副药方和药浴配方。
送走薛院使后,顾晏还没来得及比对两位大夫的所留药方,就见曹世仁又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老先生一把年纪,腿脚却很是利索。
顾晏见曹世仁抖了抖衣摆迈过门槛,问道:“曹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曹世仁一时没有理会他,执笔蘸了蘸墨水,随手拿过其中一张药方,提笔就在旁边补了一味药。
“年纪大了,幸好又记起来了。”言罢,将药方递给了顾晏。
顾晏接过后,立即蹙眉道:“这……”
“怎么?”
“曹先生,您拿错药方了。”顾晏失笑道。
曹世仁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他情急之下写在了薛院使留下的药方上,一字一句认真将薛院使的药方看完后,询问顾晏道:“这是薛院使留下的?”
顾晏刚点了点头,就听见院内一声高喊。
“师弟,别来无恙。”
顾晏与苏策对视一眼,皆从双方眼睛里探寻到了好奇。
曹世仁闻声放下药方走到屋外,只见谭秋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薛院使。
两位已过半百的老人,一位年过花甲,一位耄耋之年,却都精神矍铄。
“师兄,近来可好?”曹世仁走近观察这位几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彼时黑发换白头,竟又阴差阳错的相见了。
“好着呢。”薛院使一改平日的端正严谨,笑容开怀道:“走!别打扰大将军和苏将军,咱们边走边聊。”
眼见故友重逢的二人有说有笑的离开府邸,顾晏与苏策对视了一眼,许是被老人之间的友谊感染,都轻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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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20、寺庙
说不定,这回能碰到一个直接预言他死期的僧人。
暮春三月,长安城草木一派繁茂之势。
辰时,一辆马车从顾府内驶出。
这个时辰,坊间的店铺大多都已开张,伴随着清晨淡薄的雾气,隐隐传来人们忙碌的声响。
苏策好奇地掀开马车的幕帘,张望着长安城内的大小店铺和作坊。七年不见,不知如今的长安城是什么模样。
“感觉变了,也好像没变。”苏策嘀咕道。
“那个古董店是新开的。”顾晏伸手指了指已被马车甩在身后的店铺。
苏策目光犹疑地瞥向顾晏,思索道:“这招牌名字看着眼熟,廷渊,你没记错?”
谁知顾晏玩笑得逞哈哈大笑,末了说了一句:“安澜,你记性未免太好了。这家古董店说是新开的也没有错,只是从城南搬到了城西。”
幼稚,苏策在心底骂道。
“看似换新,实则未变。”苏策放下了幕帘,轻叹道。
顾晏见苏策不再言语,唯恐他又想起什么忧愁思绪,为顾晏心中认定的寻死理由又添一笔,再思及两位大夫的叮嘱,于是开口道:“说来曹先生和薛院使也是故交。”
见苏策转头,顾晏继续说道:“曹先生与薛院使师出同门,均拜在药王谷前任谷主名下,以师兄弟相称。药王谷近百年来人脉凋零,故弟子多是避世不出,而曹先生与薛院使却不同,二人出师之日便离开药王谷,下山后却分道扬镳。曹先生游医于世,薛院使则收徒传道。”
苏策听罢感叹道:“悬壶救世,传道授业,看来曹先生和薛院使都有各自的坚持和执念。”
顾晏赞同地点点头,轻笑道:“不想二人几十年后再相见,竟是因诊治了同一个病人。”
他口中的病人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吓的顾晏赶紧挺身坐直,轻轻拍抚苏策的脊背,担忧道:“安澜,好点了吗?”
瞧顾晏因他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苏策也不好再起什么逗弄的心思,笑吟吟道:“逗你呢。”
顾晏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病发,一切都好说。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长安城内的坊间景象,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到了他们今天的目的的——灵山。
刚至灵山脚下,巳时仍可见缥缈山雾萦绕其中,安然静谧。
顾晏挥退了想要跟随的亲兵,与苏策二人上了灵山。
灵山位于长安城西南角,景致与其他围绕长安城的山峰并无不同,之所以选择此山,是因为灵山的北峰坐落灵安寺,而东峰则有一处白云观。同时囊括佛、道两家,灵山不可谓不奇妙。
正巧前些时日二人曾谈起寺庙道观,今日踏春,连寺庙道观也一同游览了。
鉴于苏策身体欠佳,二人便一步一步慢慢从石阶往上走,动作间轻松闲散。
暮春的阳光不燥热,微风和煦,苏策听着耳边传来的叽喳鸟叫,身体虽有些疲累,心却好像被这些鸟儿牵着回归了自然,轻松自在。
山上最早一批前来祭拜的善男信女此时正在下山,稀稀疏疏只有几个人。
不想正是这几个人里,就遇见了顾晏的熟人。
只见一位身着苍青色常服,头束玉冠的男子手挽着一位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佳人,苏策抬目望去——男子目光温柔,女子嫣然浅笑。
当真是郎才女貌。
殊不知,被苏策打量的男子此时也正在观察他。
这俊美公子一身水蓝色外袍内衬荼白里衣,玉簪挽发,眉目含笑,与站在他身侧一袭黑衣的顾晏相比不知明艳了几许,果真是世家大族气质出尘。
好一对璧人,他眼光果然毒辣。
“将军,今日怎么得空来灵安寺?”何亮行礼后问道。
“出来转转,你这是陪令夫人一起?”顾晏随意道。
何亮无奈道:“老爷子信佛,这不来求子求福了吗。”随后拉着何夫人的手介绍给二人,“这是内人。”
顾晏礼尚往来道:“这位是苏策将军。”
四人相互行礼过后,何亮夫妇也不急于下山,又陪同二人返回了灵安寺。
“先皇在时本要修缮灵安寺,等到圣上登基,这笔钱又划拨给了礼部。”何亮挽着何夫人,回忆道:“灵安寺倒还是与少时记忆里一模一样。”
何夫人:“连人都一样吗?”
顾晏:“礼部?”
唯有苏策倾耳聆听,没有出声询问,好笑地看着何亮无奈地对何夫人笑了笑,刚扭过头就见顾晏神情调侃地望着他。
何亮斟酌再三,决定先回答自己夫人的问题:“自然一致,灵安寺的方丈主持还是弘静大师。”
又转头对顾晏说道:“这就不清楚了,圣上登基后将先皇筹备的工程全都叫停。前几日下朝碰到陈丞相,我见他行色匆匆,听说可能是要重开科举。”
“原来如此。”顾晏点头道。
四人又随意聊了几个话题,不知不觉间灵安寺已至身前。
“我们就不进去了,一会白云观见。”何亮携何夫人离开后,顾晏便与苏策二人进入了灵安寺。
今日香客不多,寺内四处弥漫着燃香的气息,飘荡过栽种的松柏古树,穿梭在环绕佛塔下的走廊里。
苏策刚刚坐着休息了片刻,复又站起身去找停留在檀香铺子前的顾晏。
等苏策走过去时,便看见顾晏手拿一捆檀香正向他走来,苏策深觉自己感同身受方才何亮的心情,无语道:“想不到秦朝大将军顾廷渊,竟还信神鬼之说?”
顾晏摇了摇头,沐浴苏策古怪的目光,手执檀香在油灯中点燃,随后用方才卖香人教予他的手法执香朝庙内释迦牟尼佛拜了三拜。
而后恭敬地将檀香插在香炉上,苏策自始至终都静静注视着顾晏。这一套标准的礼佛,就差跪拜请愿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愿望是顾晏渴望实现,却需要燃香拜佛才能获得慰藉,或者说增添一份信心。
难不成……他想要个孩子?!
苏策着实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震到了,随后目光阴恻恻地瞥向顾晏。
顾晏刚转身时不禁被苏策阴鸷的目光摄在了原地,再一眨眼,苏策的眸色又重回古井无波。
“好了?”苏策见他出来,等他走近时才转身继续散步。
“好了。”顾晏几步跟上前来,挨在他身侧,侧目观察他的神色,见苏策神情放松,沉思片刻后,决定认真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安澜,我从不信鬼神之说,只是有时不得不信罢了。”顾晏缓缓说道。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毫无逻辑,苏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只听顾晏继续说道:“自我学习之始,我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你——”
“但是你的命不由我做主,不管灵验与否,我总要拜一拜。”让自己安个心,一份檀香钱的心。
苏策闻言却有些不耐:“你随意吧。”
他无所谓的态度让顾晏的心凉了半截,自进入寺庙开始,苏策的目光就从不在佛像、香炉、菩提树、佛塔这些标志物上停留,深受先皇和当今圣上赏识的佛教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还不如佛塔边的青苔野草吸引人。
顾晏细细思索今日苏策的异常,又想起那一日二人聊起寺庙道观时苏策的态度,愈想愈奇怪。
这时,在他身边漫无目的散步的苏策停下了脚步,越过顾晏径直向一处转经筒走去。
然后顾晏就看见苏策面无表情地玩起了转经筒。
这让他觉得也许是个可以搭话的机会,凑近后轻声道:“安澜,寺庙没什么意思,再待一会就去白云观吧。”
苏策敷衍地点了点头,顾晏装作看不见苏策的脸色,继续道:“昔闻前朝曾有一位皇子潜心入道,后来……”
“后来却利用修习的天文历法哄骗君王,谋权篡位。”苏策接过话头,冷笑一声。
他这副样子,让顾晏觉得比之那一瞬的阴鸷目光还要令他脊背生寒。
苏策收敛了方才的脾气,克制道:“廷渊,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他一路在寺庙内转悠,所思所想均是死亡,寺庙的气氛适合沉思,尽管他并不喜欢这里。
“祖父信佛,幼时得空他时常带我去长安城内的各处寺庙游玩。”苏策漫不经心地玩着转经筒,垂眸道:“许是我不虔诚,时常在寺庙内磕磕碰碰,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位僧人,他自称是来化缘,临走时告诉了我一个日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正是祖父的死期。”
苏策双眸如深潭寒水,神情讥讽,与他平时大相径庭。
“这和尚言称我与佛有缘,不过是客气话罢了,有缘偏偏要等到祖父身亡、苏氏没落吗。”
苏策本身对宗教信仰不甚在意,见了便拜一拜,可谁知他遇到的“高僧大师”远不止这一位。
他们预言他的余生,自身却在战乱经年里圈地或是大开杀戒。他透过粉饰的表象看清了他们的内在。
就像那位前朝皇子,自以为修习高深,便以此戏耍世人。
谈不上什么厌恨,他只是不喜欢罢了,若是顾晏执意让他拜一拜也无不可。
说不定,这回能碰到一个直接预言他死期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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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真心
“奈何施主一叶障目,不见真心。”
顾晏凝视着苏策嘲讽的神情,猜想应是方才那一句“你的命不由我做主”刺激到了他,他竟不知苏策对佛家有如此根深蒂固的意见。
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死亡总归是横搁尘世难以触碰的禁忌,于是顾晏只能静默地站立苏策身侧,听他未尽的话语。
“他自以为看透了天命,故弄玄虚的告诉我一个日子,又说天机不可泄露,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缘”吗?”
苏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转经筒控制在原位,转身向前方的菩提树走去。
“战乱经年,也不见他们有所作为,偏偏喜欢口若悬河。许是见他人因他们一句话而紧抓一辈子才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