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过去,弘静大师虽未再找到中意的继承人,但也渐渐不再挂念这位弟子,直到有一天。”
说到此处,何亮叹了一口气,像是故意卖关子,又吃了几口鱼肉,在何夫人的催促声中说道:“世事难料就出现在了这里,那位青楼女子实为武林中人,因家族灭门而沦落风尘,与那弟子结为夫妻之后,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本已经放下仇恨,谁知竟碰到了灭门仇人。”
“夫妻二人合力击杀灭门仇人之后,却发现那弟子不慎中了仇人的毒针。而恰在此时,青楼女子被检查出怀有身孕。
那弟子无奈,辗转几处诊疗无果后,最终决定回到灵安寺。
弘静大师见多年不见的爱徒归来,心下欢喜,诊治之后却也是愁眉不展,这毒本就无药可解,他又怕这番言语伤及青楼女子,致使一尸两命。”
“最终那弟子决定铤而走险,尝试古方之中的祛毒之法……”
何亮眸中流露出不忍的神色,“这法子凶险异常,使用时分筋错骨般的痛苦遍布全身,弘静大师不知如何宽慰曾经的爱徒,那弟子却偏要听弘静大师讲经说法,末了强颜欢笑让师父讲些喜事给他听。
可惜,那弟子最终没能挺过去,青楼女子知晓后生无可恋,想要殉情,被弘静大师拦下,劝她多想想未出生的孩子。”
“经过此事,弘静大师便常将“喜事”二字挂在嘴边,尤其喜欢——”
何亮上下打量了苏策两眼,“苏将军这样身患重病之人。”
何亮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思索道:“弘静大师偏爱重病之人,和他们聊喜事,也许是为了弥补过往心中的执念,盼望他们能活下去,不要像他的爱徒那样痛苦离世。”
话音落下,饭桌之上静悄悄的,苏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情,顾晏的眉头却是越听越紧蹙,半晌,苏策温声道:“想不到竟有这样一段过往在其中。”
眼见饭菜扫荡的几乎不剩,四人边喝粥边聊了几句其他趣事,时辰不早,顾晏结账后,何亮夫妇便与二人作揖告别。
归途中,二人坐在马车中一路无言。
行至顾府门前,管家谭秋早已备好热水及药浴,苏策迈进热气蒸腾的房间时,这才想起今日该是药浴的日子。
顾晏摆手让谭秋离开后,沉默地动手准备苏策药浴需要用到的东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憋着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他不开口,苏策也不做声,将衣裳搭在架子上后,便坐在了药浴木桶之中,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察觉他闭眼后,顾晏一步步走到木桶前,热气的白烟遮掩了他眼中明灭闪烁的光芒,若是苏策睁开双眼,便会发现顾晏是在紧张。
今日听何亮讲述弘静大师弟子的故事,听到祛毒之法,分筋错骨般的痛苦那一段,顾晏尽力克制自己的思绪不去联想到苏策。
现在见到苏策浸泡在药浴中,顾晏不免多想,忍不住出声问道:“安澜,疼吗?”
苏策掀起眼皮,慢吞吞道:“还好。”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能满足顾晏,正当他想继续追问时,却触及到了苏策淡如秋水的目光,仿佛在嘲笑他无端的紧张,告诉他自己早已习惯。
“你每一次喝药,都会这么疼吗?”顾晏不死心地追问道。
苏策漫不经心地卷着发丝,像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来奇怪,自他身受重伤被毒酒冲毁身体开始,每一个接触他的人都告诉他要保重身体,劝告他要忍耐治病过程中的疼痛,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对,毕竟宏图大业在前,他腾不出什么精力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顾晏是第一个察觉此事并出口询问他的人。
正因如此,苏策才更不想回答他。自从与顾晏重逢,他便一直在顾晏面前暴露自身的病痛和脆弱,如今只是药物的副作用而已,竟值得顾晏如此大惊小怪。
于是他直视顾晏道:“曹先生和薛院使的药方副作用很小。”
见苏策口吻平淡,仿佛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顾晏倾身伏在木桶边,嗓音压抑道:“安澜,在我面前,你不必遮掩。你若是痛,就告诉我,我陪你,别一个人撑着,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依靠我。”
——顾晏是真的在乎他。
苏策念及此,又想起今日弘静大师那句——“一叶障目,不见真心”,顾晏的真心已经摊开铺展在他面前,而他却私藏自己的真心,看似答应了顾晏的告白,实则是在放任。
若说顾晏是想和他长长久久的过日子,他却是得过且过,没有顾晏那么深沉的决心。
也许,他应该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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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23、亦然
——为什么苏策昨夜那么主动?
太极殿内一派庄严肃穆,今日早朝,列位臣工均手持笏板端坐在殿内两侧。
正座之上皇帝萧灼身着明黄色朝服,冕旒蔽目的一双眼眸不怒自威。
萧灼是个务实的皇帝,直接开门见山道:“朕有意重开科举,不知诸位卿家有何想法?”
顾晏余光瞥向何亮,齐明的消息还是可靠的,陛下早已决断重开科举,想来已经和陈丞相商量好具体细节。
今日在朝堂之上看似询问众位卿家的意见,想来问询是假,敲打世家才是真。
此言一出,除了一些和陛下一条心老神在在的臣子外,世家大族出身的臣子具是眉头紧蹙。
先皇萧绛统一西北的过程中,世家大族的力量必不可少,然而随着萧灼登基,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压制世家大族。
时至今日,朝堂之上像昔日殷州苏氏那样的世家大族也只有禹州刘氏,偏偏陛下的皇后出身于此,自然无条件支持皇帝的任何决策。
其他世家的根基底蕴均不及禹州刘氏,但若是被触及底线联合一致,也不可忽视。
不出顾晏所料,很快便有世家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大致可分为“不屑与寒门为伍”“陛下将世家置于何地”“世家可否直接……”“臣认为重开科举甚好”等几派言论。
端于正座的萧灼像是对世家的反应早有预料,看向陈素道:“不知丞相有何见解?”
陈素年过而立,身形清臞,双眸迥然有神,轻抚胡须道:“臣认为这正是重开科举的最好时机。”
在顾晏听来,便是陈素旁征博引,追溯历史,滔滔不绝地讲述朝廷如何需要栋梁之材,总之重开科举迫在眉睫。
很快便有其他与陈素同心的臣子也开始论述,一番言论下来,世家多是吹胡子瞪眼,不再多言。
任谁都能看出这不过陛下安排的一出好戏,世家只能当缩头乌龟,沉默地支持科举政策。
朝会散后,陈素身边围了几个世家臣子向他隐晦地打探科举消息,陈素倒也不隐瞒,直言考试会定到几月,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围在身边的人。
这时,顾晏走到他身边,目视前方散去的世家臣子,淡淡道:“见微,胡说八道的本事倒是见长。”
陈素也不转身侧目,调侃道:“不及廷渊会说话,哄得陛下将苏将军给了你。”
这话说的颇有歧义,顾晏不免想起何亮误会自己喜欢陛下的言论,从陈素口中说出来,好像自己是什么谗言媚上的臣子。
不等顾晏出口反驳,陈素问道:“苏将军的病情可有好转?”
顾晏挑了挑眉,反问道:“陈丞相可不像是会关心病人的人,怎么,你有事找安澜?”
“安澜。”二字引得陈素轻笑出声:“想不到顾大将军已经和苏将军这么熟稔了。”
顾晏瞥了他一眼,陈素收敛笑容,“没什么事,只是过段时间王昉从幽州回京,我想拉他一同帮我分担压力罢了。”
“这不得看陛下和王昉的意思?”顾晏与陈素并肩而立,慢慢朝宫门走去。
陈素颔首道:“所以苏将军若是身体好转,王昉若是不答应,苏将军也能帮忙劝说一二。”
顾晏心道陈见微想的着实太多,就凭王昉和他那一致的博学及口才,有陛下肯定,王昉怎么可能不答应。
陈素:“所以苏将军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顾晏点了点头,语焉不详的说了几句病情,陈素也没有追问。
二人又聊了几句科举相关,行至宫门前,陈素坐上马车,顾晏则纵马离去。
苏策将修订注释好的兵书摞在书案一旁,许是天气渐暖,他近些时日连咳嗽都很少发生。
顾晏进来时,苏策正坐在走廊边漫不经心地投喂锦鲤,感到头顶有层阴影笼罩全身,苏策略微侧头,见到顾晏弯腰从他手中取走了一部分鱼食,跨坐在他身侧,和他一同注视莲叶间的锦鲤嬉戏。
“陛下决定重开科举。”顾晏冷不丁开口道。
苏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碧波轻漾的水塘中,轻声问道:“遵循前朝旧制?”
晋朝曾短暂的实行过科举,后来在世家大族的施压下,一步步从准许官员之子可以考试到世家大族推荐才可考试,科举制度名存实亡。
顾晏摇头道:“陈见微说,科举考试不限出身,不分世庶。”
苏策颔首道:“陛下一直倡导兴办学校,也算是派上用场了。不知世家如何看待此事?”
“还能如何,必然是要参加科举,不能让朝堂之上全都是寒门子弟。”顾晏嗤笑了一声,伸手将鱼食都抖落干净。
苏策轻笑出声:“廷渊言之有理。”
顾晏:“王昉过段时日就从幽州回来了,今日我下朝遇见了陈见微,我猜他是想举荐王昉担任左丞相,怕人不同意,还特意向我打听你的病情,让你帮忙劝一劝。”
苏策这才抬眼注视顾晏,自陈素被任命为右丞相后,左丞相之位一直空缺,陛下若是允许王昉担任左丞相,想来王昉高兴还来不及,缘何不同意。
“陈丞相多虑了,公成与我想法一致,不会被燕国旧主等事所困扰。若是能得陛下与陈丞相信任,公成定是不会推脱,愿出一份力。”苏策抖落手中的鱼食,站起身静立在池塘边。
顾晏跟他一同起身,几乎克制不住地问道:“那你呢?”
苏策这一次没有用身体病弱当做借口,他直视顾晏的双眼,从那双乌黑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月白色的身影,甚至能看到自己下定决心般坚毅的面庞,他说。
“我亦然。”
顾晏闻言心下一震,比那一天苏策答应归顺大秦还要欣喜,他陪伴在苏策身边,与七年前记忆中的少年郎重逢,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句。
——为了等待苏策亲口承诺并践行他们之间的誓言。
苏策没有等到顾晏的回答,回应他的是顾晏托住他的腰身,将他高高举起。
平日里沉稳的大将军此时像一个终于娶到媳妇的毛头小子,抱着苏策转了一圈,又怕他头脑晕眩,轻轻将人放下。
顾晏不敢再多问,生怕苏策改变了主意。
亥时,顾晏剪灭灯烛挤在苏策身侧,正当他想如同往日一般环抱苏策入睡时,他怀中的人却撑起上半身,黑暗中一双眼眸明光铮亮。
“安澜?”顾晏奇怪道。
话音刚落,唇角便触及一片温润,耳边传来苏策的气音。
“闭眼。”
二人先是沉浸苏策挑起的唇齿厮磨,不知不觉间,渐渐由顾晏进行主导。
他们在帘帐内沉默地交缠,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青丝缠绕在一起,正当苏策想拨开时,又被顾晏压制住了手腕。
今夜,他们都选择了放纵,也许是今日苏策的回应太过让人欣喜,也许是夜间苏策过于主动,顾晏一开始还小心地克制,到后来,也随之迷乱。
第二日黎明,顾晏率先睁开双眼,感受到怀中的温热身躯时,才想起昨夜他们之间的疯狂。
顾晏拢了拢苏策身上的衾被,遮住了他脖颈一侧的红痕,将头埋在苏策的颈窝间,又阖上了双眼。
闭目休憩时,顾晏像是终于从温情脉脉的氛围中走出,回忆这段时间苏策的所作所为,突然间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的事实。
苏策两日前还与他在寺庙就死亡问题相互争执,他放低身段的请求仍然不能打动苏策,为何昨日就一口答应,夜间还主动同他一起。
也许是受到苏策的病情影响,顾晏总有些患得患失,更何况前些时日苏策答应他的告白如此之快,让他不得不怀疑苏策的缘由。
一旦思绪围绕苏策展开,顾晏总能将结论放在“苏策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这一点,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这句话进行解读。
——为什么苏策会说出“我亦然”?
因为苏策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但同时他又不忍一而再再而三地拂了自己的意,所以这句话是在安慰自己。
——为什么苏策昨夜那么主动?
因为苏策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他既然选择放任自己的感情,自然也会选择放纵自己的身体,所以只是他想要了。
顾晏要被他这一套完整的逻辑所说服了,若是苏策知道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怕是连昨夜的汤药都能吐出来,放声嘲笑他。
苏策的“我亦然”诚心诚恳,昨夜的放纵是他为了向顾晏展示他也愿意和他一同活下去过日子的决心。
不成想竟被顾晏曲解成了另一番模样。
苏策本想穿戴整齐坐在桌案前进食,谁料根本撑不起身子,浑身酸软无力,他狠狠瞪了顾晏一眼,使得后者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