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慢慢将目光移到苏策的脸上,注视着他那双倔强的眼眸,解释道:“她早在你们出城之前就已然重病,安澜,她知道你经常吃的那种药物。”
苏策瞳孔一缩,手中茶盏放到桌案上发出了清脆声响,难以置信道:“所以她去找了即将告老还乡的窦太医,她服用了,那日她是支撑病体出城相送……”
王昉缓缓点了点头,苏策颓然地向后仰靠到椅背上,轻声问道:“玉儿,是如何知道的?”
这句话使王昉沉默了半晌,他看向面容病态苍白的苏策,因缺少药物维持的假象,苏策的清瘦虚弱肉眼可见,水蓝色的厚重外袍罩在他身上也能清晰地看到凸出的骨骼。
他作为少有的知情者之一,原本极为不赞同他用这种方法摧残自己的身体,但那时的苏策憋着一股狠劲,所思所想均是燕国的未来,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甚至干脆破罐破摔。
药物用多了,总有暂时失效的时候,窦太医都不知道已将他的配方换了多少次,一次又一次地劝告他要保重身体,苏策却充耳不闻。
梁玉十二岁那一年继位不久,为防燕国朝局动荡,苏策常常忙到深夜在皇宫睡下,王昉一个健康人尚且吃不消,更何况身患重病的苏策。
少女皇帝年纪虽小,但也明白肩负的重担,许是因为她的父皇、母后和兄长均是殒命于此,她看似文静乖巧,实则内心趋于成熟,甚至有一些叛逆。
她虽不曾在人前表露,平时面对老师的教导也潜心学习,任谁都会夸赞她是一个好学生。
她明知一身才学将来都是为了更好的治理国家,却又对此不屑一顾。
燕国、广阳、皇位……这些有什么好的?
值得那么多人争抢丧命,哪怕读再多的书,明白再多的道理,梁玉仍在内心武断地认定——
这不值得!
一日深夜,她站在宫殿门口看向被烛火映照勾勒在窗纸上的身影时,梁玉踌躇了,小时候常抱着她举高高的苏策哥哥,在她坐上这个位子后越来越忙碌,无论她赐予再多的赏赐或是多么配合他和王丞相的决策,都很少能看到他休息。
梁玉的城府比之同龄人不知深上几许,但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想过去提醒苏策早些安寝,却又别扭地不敢开口。
无奈之下,她调动内力遮掩自己的气息,运用轻功闪过巡逻的士兵后,躲在窗棂边偷偷用手指将窗纸戳了一个小洞。
正是今日这突发奇想的举动,让她见到了一副永生难忘的画面。
室内,她所熟悉的神采奕奕的苏策哥哥,此时一只手撑在书案上,另一只手痛苦地遮掩口鼻,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腰已经弯到了书案之下。在烛火的余晖下,她看清了苏策手中的遮掩之物。
——是一滩殷红的鲜血。
她竟从不知曾经那个策马游街,意气风华的苏策将军,笑容温柔的哥哥,何时患了如此重病。
梁玉几乎要推门而入,冲他破口大骂。但最终,她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在被苏策发现之前,她施展轻功回到了寝宫。
将衾被蒙在头顶后,她才压抑地默默流泪。燕国、广阳、皇位……
她其实都懂,懂得父皇的遗嘱,懂得苏策和王昉的坚持,甚至懂得……
他们的努力是为了有朝一日实现圣贤书中描述的海晏河清。
——是为了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惟愿有生之年见到太平盛世。
为此,甘愿化为灯烛,不惜己身,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守护这片山河。
梁玉忽然明白为何每次苏策从边疆回京,百姓都会夹道相迎,是了,他们比她更明白,有苏策在,他们的生活才能安稳。
苏策好比燕国的定海神针,有苏策在,逐鹿天下,尚有一战之力。
人生的成长不需要岁月历练,长大也不过是在一瞬之间。
梁玉试探了窦太医,得知了苏策的全部病情,又让他保守秘密,却偏偏也是无能为力。
然而好景不长,命运很快逼迫她做出了选择。自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后,她也同苏策一样日日服用药物,于此刻体会了苏策的心境,她不能倒下,有她在,象征燕国的皇权便存在。
那日站在城楼上目送苏策率军出城,梁玉的目光恬静温柔,她已将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在宫殿门口,她将所有能想到的保重之词都告诉了苏策,预祝他马到功成,让他不必担心。
可她还是失算了,她的身体没能撑到苏策得胜归来的那一天。
王昉回忆起那一日,仍是满目遗憾。
十三岁的少女皇帝将他叫到跟前,惨白的面庞遍布冷汗,病中嗓音尤为沙哑,她说。
“先生,苏将军回来了吗?”
王昉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替梁玉擦冷汗道:“陛下,苏安澜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是吗,那就好。”梁玉眼前模糊一片,她努力睁大双眼看向王昉说道:“等将军回京,一定要……给他接风洗尘,还要……朕,朕要禅位……先生,先生……”
王昉:“臣在。”
“让将军照顾好自己,他咳血,我都看见了……”梁玉气喘了几声,平息后说道:“朕死之后,要等将军回来,再葬入皇陵。”
“臣遵旨。”
“先生……”梁玉突然间爆发出一股蛮劲,王昉的手被她攥的生疼,只听病危的少女皇帝高声道:“先生,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随后便不省人事,中途又清醒过几次,一直到梁玉薨逝前,王昉仍然不能得知她到底看到了什么,致使她如此激动。
王昉从回忆中抽离思绪,沉声道:“窦太医说玉儿过于早慧,忧思过甚,早年又有刺杀内伤,这才重病不起。安澜,窦太医的话你也该听听了。”
苏策沉默片刻,轻声道:“好。”
二人具是默然无语,王昉抬目望去,苏策以一副少见的懒散模样倚靠着椅背,面色深沉,双眸难掩悲痛,王昉不忍细看,轻咳了一声,以茶水做引岔开话题后,问道:“顾将军待你如何?”
苏策晃了晃神,抿一口茶水道:“甚好。”
复又反问:“不知公成与陈丞相共事是何感觉?”
王昉不动声色道:“陈丞相为人风趣,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枯燥。”
苏策轻笑一声,王昉这哪里是夸陈素,分明是抱怨公务繁忙。
旁人看来王昉君子端方,不苟言笑,但苏策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在苏策面前向来滔滔不竭、侃侃而谈。
作者有话说:
梁玉(无语):所以我到底看见什么了?
梁茂:我;
张皇后:我;
兄长:我;
苏策:我;
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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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了太平盛世】
-完——
26、喜事
“安澜,等回去我就写婚书,选一个良辰吉日,我们……”
“老板,打包这几条鲤鱼。”
“好勒。”
这一日顾晏闲来无事,刚巧想起几日前下朝从何亮那打听到的花鸟鱼虫市场,思及苏策提及的漂亮鲤鱼,决定一早就出门赶集。
在老板捞鱼的间隙,顾晏注意到有许多行人急匆匆向张贴告示处走去,好奇问道:“老板,出什么大事了?”
老板将鲤鱼递给顾晏,接过他的银钱后,扭头瞥了眼张贴告示的方向,答道:“圣上要重开科举,这不,全都过去看呢,谁不想鲤鱼跃龙门呢,是吧,小哥?”
顾晏淡淡笑道:“是这个理。”
离开花鸟鱼虫市场后,顾晏眼见挤过去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心道他手拎着鲤鱼也不容易过去,便向旁边的人询问道:“大哥,这上面写的什么?”
被他搭话的中年人身着长袍,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微笑道:“圣上说下个月底就重开科举,可以自举、自进……”随后上下打量了两眼顾晏,“您也要参加考试?”
顾晏摇了摇头,复又问道:“您准备参加?”
中年人目光向往的望向皇宫,轻笑道:“消息一出,但凡有点学识的谁不想参加,书院里的学生们最近学习都可上进了。”
顾晏:“您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
中年人谦逊道:“简陋书院,不值一提。”
顾晏和中年人又聊了几句科举相关,等顾晏作揖告别后,中年人注视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人……怎么好像见过似的。”
却听身后一道清脆女声传来:“走吧,爹爹,我们去把消息告诉裴哥他们。”
中年人赶忙转身答应,与女儿一同返回书院。
顾晏迈进府内,将手中鲤鱼递给谭秋后,径直往苏策的房间走去,还没进屋,就听见屋内有人问道。
“顾将军待你如何?”
顾晏有意听苏策的回答,故而没有推门,又听屋内二人闲聊了几句,这才迈过门槛,一进门,果然见到之前被他扑了个空的王昉。
“顾将军。”王昉站起身向他行礼道。
“王丞相……”顾晏回礼道:“坐。”
苏策与顾晏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温声道:“你回来了,廷渊。”
顾晏对上苏策的目光一改方才的客气疏离,这点细节互动自然被王昉看在了眼里,他轻抚胡须,随后端起茶盏,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
“刚才我从花鸟鱼虫那条街回来,看见新张贴的告示,下个月底科举考试,是不是过早了?”
王昉放下茶盏,解释道:“前朝科举的时间都是三月份,入秋公布皇榜,陛下也认同前朝三月的考试时间,今年算是特例。”
然后又将更加详细具体的科举科目及时间安排告知了二人,苏策问道:“公成,这几日都在忙科举?”
王昉颔首道:“同陈丞相一起。”
自顾晏出现后,三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公务,王昉又续了两杯茶水,末了见时辰已近午时,起身向二人行礼告别。
顾晏与苏策一直将他送到府外,见王昉纵马离去后,顾晏侧身看向苏策,邀功一般说道:“安澜,我新买了鲤鱼,带你去看看。”
“好。”
二人一路行至水塘前,苏策定睛一看,莲叶周围果然多了几条漂亮的鲤鱼,鳞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璀璨夺目。
苏策想到他前些时日投喂鲤鱼,将这些争抢鱼食的鲤鱼比作逐鹿中原的英雄豪杰,今日送别王昉,再看这些鲤鱼,尤其是新买回来的这几条,却觉得它们像是王朝的新生力量。
思及此,苏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周身气质渐渐柔和可亲。
顾晏见此自然以为他是欣喜这些漂亮的鲤鱼,得意道:“这些鲤鱼,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苏策拉住他的手,轻笑道:“辛苦了。”
顾晏顺势拉住他的手往屋内走去,边走边说道:“我去让老谭准备午饭。”
“好。”
转眼间,五月底的地方考试已然结束,今年京师的考试时间也提前到了七月底。
晋朝实行科举的那几年,京师考试结束后间隔四个月左右才会公布进士及第。
今年不仅特殊在时间缩短,赶赴京师的学子较之前朝也少上许多,今上也承诺明年同样有科举考试,因此很多人选择延后至明年再考。
是以公布进士及第的时间也提前至了八月底。
时间如白驹过隙,苏策不知不觉已在顾府养了半年身体。
近些日许是因为立秋,苏策觉得身体颇为乏力,顾晏本想打包一些坊间酒楼的糕点让他纾解郁气,被苏策得知后,告诉他等状元游街的那一日一起去吃。
秦朝第一位状元郎游街,场面定是热闹非凡,他想去看看。
二楼坊间酒楼的雅间内,苏策以手支颌,看向窗外长安城街道上热闹非凡的游街景象,等敲锣打鼓声愈近时,在百姓的一片欢闹声中,一身红袍的年轻状元郎骑马而来。
状元郎眉宇含笑,眼眸如星,加之年轻俊朗,惹得长安城中街道两旁的姑娘们激动不已。
苏策收回目光看向顾晏,问道:“看样子刚刚及冠,听说是怀璋书院的学生?”
顾晏啄了一口酒,答道:“是,见微他们将考卷呈给陛下后,圣上钦点的状元。”
又伸筷夹了一口菜,继续说道:“裴彦昭,字思懿,陈见微的老乡,祖上七代都务农,实打实的寒门士子。”
苏策刚想回应一句,却听楼下一片惊呼,敲锣打鼓声骤然停顿。
苏策与顾晏对视一眼,一同站起身倚靠在窗棂旁,眺望行至不远处的游街状元。
只见令世人艳羡的状元郎翻身下马,目不斜视地走到人群中一位姑娘面前,将系在胸前的红色绣球递到她手里,目光缱绻道:“阿枝,你愿意嫁给我吗?”
名唤阿枝的姑娘眉清目秀,衣着朴素,手捧绣球略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怀璋书院教书先生的独女,与裴彦昭青梅竹马,听闻科举重开的消息后,便一直密切关注。
今日她站在人群中目睹裴彦昭策马游街,心中也替他欢喜。
阿枝抬目直视她的状元郎,裴彦昭一袭红衣,风华正茂,映在阿枝眼中比婚服还要浓烈,她听见自己说道。
“好啊,你何时来娶我?”
此言一出,人群中发出一片掌声和欢呼,苏策与顾晏二人远远眺望,只见在层叠人群中,裴彦昭抱起阿枝一同上马,游街而去。
日后,裴彦昭一路在陈、王两位丞相的提携下,平步青云,直至身居丞相高位,民间仍然流传着他与阿枝的笃挚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