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由于是主人的起居室,因此格外宽敞,不仅屋内陈设布置的优雅整齐,就连拔步床也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子。
只不过这几日为了照顾苏策的病情,顾晏吩咐谭秋将床榻的另一侧摆满了衾被,以防苏策着凉。
看似只能一个人休憩的床榻此时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在苏策疑惑的目光下,顾晏剪灭灯烛后,伸手将多余的衾被扔到了对面的软塌,就这么和衣而卧睡在了苏策身边。
苏策惊讶了一瞬,很快也解下帘帐躺在顾晏身边,轻声问道:“廷渊,今日怎么过来了?”
黑暗中,顾晏紧抿着双唇,目光炽烈如火,却又像是怕被苏策察觉一般,垂眸道:“安澜这间屋子阳光甚好。”
这算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苏策哭笑不得道:“反正你是府邸的主人,睡吧。”
话音刚落,苏策的双眼便轻轻阖上了,不到一刻钟顾晏便在宁谧的室内听到了苏策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顾晏心想道,他轻轻挪过去靠近苏策,目光缱绻地描摹他的眉眼,然后小心地伸出双手搭在苏策的肩膀上,像是怕惊动了对方,不太敢使力。
这种只停留在间隔衾被的触摸并不能满足顾晏,他又换了一个姿势,像是雄鹰张开翅膀护翼身下的幼崽,将苏策搂进了怀里。
顾晏似是对此颇为满意,也渐渐睡着了。
等第二日苏策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怀里似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一颗黑黢黢的头颅埋在自己胸前。
顾晏以一种极为寻求保护的姿势蜷缩进了他的怀里,明明比他还要稍高一点的男人,此时却像是一个依偎父母的小孩子紧紧搂住他。
苏策像是发现了顾晏不同往常的一面,并没有急着叫醒对方。
熹微的晨光映在帘帐上,呈现出纱雾般的微茫。苏策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感受着男人如火炉般的体温,感到有一股暖流窜向了四肢百骸。
像是殷州春日里的暖风,轻柔而熨帖,抚平了他纷乱的心。
若能终老顾晏府邸,也算是弥补少时夙愿。
“安澜,你醒了?我……”顾晏睡眼惺忪地支起身体,倏然间注意到方才的姿势,但须臾便将怪异的思绪隐没在心底,再次开口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我以后,都这样和你睡一起。”
苏策挑了挑眉,轻咳一声道:“请便。”
在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谭秋之后,顾晏便更衣上朝去了。
苏策在顾晏离开后,难得有些精神。常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春日清晨不做些什么,总感觉是在虚度时光。
穿过院内的蜿蜒走廊,苏策在翠竹林附近驻足了一会,又转身坐在桂花树下的八角亭中。
那日夜间听闻顾晏的琴声,他一直铭记在心,今日发现对方并没有将这架琴收起来。
苏策压了压细细的琴弦,试着拨弄了两下,在发现不成音调之后无奈地笑了笑。
若是教他琴棋书画的先生尚还在世,怕是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但也止步于此了。
他少时因母亲早逝,父亲病弱,身为一家之主的祖父又忙碌异常,难得能管教自己的小叔也常年不归家,是以家中没人能管得了他。
教书先生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常向祖父告状,似是知道老人年事已高,不想让老人家过多操心。
苏策回忆教书先生的指法,尝试弹奏了一曲,比方才好了许多,但苏策不打算在既不擅长也不感兴趣的事物上过多纠结。
他在顾府内走走停停,等有些累了的时候,便向守卫的亲兵要了一把鱼食,斜斜倚靠在走廊的廊柱上,漫不经心地朝水塘内挥洒。
小荷新绿浮园,锦鲤在莲叶间追逐嬉戏,成群结队地围着鱼食你争我抢,有几只兴致高昂的更是翻腾到莲叶上玩耍。
碧水晴空,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悠闲的气息,苏策淡淡一笑,心想这争抢鱼食的锦鲤就像是这片土地上竞逐神器的英雄豪杰,战乱经年,终是角逐出了赢家。
正当他的思绪越飘越远之际,一声熟悉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苏将军,这之前清洗了您的衣衫和铠甲,有些物件需要归还给您。”
青丝都束进发冠里的谭秋不复初来时的邋遢,向苏策恭敬行礼道:“请随我来。”
苏策将手中的鱼食抖干净之后,便趋步跟随在了谭秋身后,同时思考会是什么重要到需要请示自己的物件。
迈进门槛后,谭秋自然而然替他解下了外袍,引领他到一处桌案前。
上面整齐叠放着他刚来那日身着的衣衫和铠甲,走进时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想来是血腥味太重了,不得不用熏香掩盖。
将目光移到旁边细碎的物件上,苏策轻瞥了一眼,伸手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宝剑。
这是他封侯拜将之后,梁茂命人打造的一柄宝剑,此剑出鞘时犹如刀锋凛冽,寒光刺眼,故而铸剑人将它命名为青霜剑。
但苏策却毫不在意,久而久之,与他相熟的人都将此剑称为“故安剑”。
故安是他封侯的名号,在他夺回辽东之后,梁茂便将那边最富饶的一块封地赐予了自己,正是故安。
只可惜他身在广阳,事务繁杂,脱不开身,除了短暂屯兵的那几月,他竟是再未去过故安。
思及此,苏策以迅疾之势拔出利剑,将它竖立在眼前,静静凝视着上面曾经染血的纹路。
谭秋却是条件反射将右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蓦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柄剑杀气如此之重,出鞘之时的寒光几乎让谭秋汗毛耸立,手握此剑的苏策像是摆脱了这具单薄虚弱的身体,仅仅矗立在那里,就让谭秋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锋锐,他心知这便是苏策所向披靡的真正一面。
他是一柄收刀入鞘的低调神兵,神话他的传说让人们误以为他只是供奉在香火庙堂里的收藏品,然而一旦出鞘,就绝不容许被错认。
听到收剑声响的谭秋抬头望去,只见苏策放下了宝剑,正细数着桌案上的零碎物件。
眼看苏策又没有什么动静了,谭秋牢记顾晏的嘱咐生怕苏策是身体不适却不言明,急忙走上前去,却见苏策正手托着什么物件不语出神。
“苏将军,可是有什么不适?”谭秋小心询问道。
苏策朝他慢慢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物件放在了衣衫上,谭秋这才注意到这物件是由铜铁铸造,上有错金铭文,形状是两只对立静卧的猛虎。
——这不就是虎符?!
谭秋一眼认出这是皇帝调兵谴将所持有的令牌,晋朝灭亡后,秦、燕、郑三国礼制都沿袭晋朝,因此虎符样式也是相差无几。
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将军。苏策手持的虎符形状完整,显然一直紧握军权。
想不到这枚虎符还携带在身上,苏策一时有些思绪恍惚,也许是想到了燕国已经过世的两位皇帝,也许是想到了这几年身为将帅的点滴,又也许是想到了哪位追随自己的将军。
等他收拢思绪放下虎符时,苏策心知,这才是与过去的正式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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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16、执念
“你别想再寻死,我决不允许!”
苏策又在屋内转了转,绕过了雕填戗金的四扇挂屏,发现屏风后的博古架上摆着几篇琴谱,拿起后随手翻了翻,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他其实读起来已经有些许晦涩了。
将琴谱放回原先的位置后,苏策又随手翻阅了书架上几本散落的兵书,书籍的纸张破旧泛黄,显然是经常被主人翻阅却又没有多加爱护。
这些书苏策都很熟悉,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旁边书案上放置的一整套画具。
崭新的花鸟瓷碗,镂刻精致的画架,还有与先前他曾见过的御赐文房四宝如出一辙的毛笔。
苏策轻轻压了压整齐叠落在一旁的宣纸和布帛,不免怀疑道:出身寒微投身从戎的顾晏,竟会是一个喜爱琴棋书画的文人雅客。
从心底讲,他是不太相信的,但前几日顾晏还算精湛的琴技毫无疑问向他证实了这一点,如今又有书案上的这众多证据,苏策微微讶然。
他与顾晏相识畅谈的那半年里,顾晏的心思半分都未曾在这些文人雅客的爱好上停留。
比起琴棋书画,顾晏更喜欢张弓骑马、舞刀弄剑,向往的是长城外一片无垠的草原和荒漠,他的心是驰骋在广袤天地间的野马,无拘无束。
苏策想不出他安居某地寄情山水的模样。在他看来,十六岁的顾晏是那种意气风发,绝不肯偏安一隅而势要征讨贼寇的少年郎。
顾晏喜爱上琴棋书画,也许是周先生的功劳也说不定。
等到进食晚餐的时辰,顾晏身披寒风走进了屋内,他原本是要去苏策就寝的房间,却被谭秋告知苏策半日里都在这间屋子休息,这才又转了回来。
在谭秋的打点下,这几日顾府内井井有条了许多,今日的晚餐是小米粥和六道形似坊间酒楼的招牌菜,据说是谭秋新安排的厨子特意露了一手。
顾晏端着小米粥眉头紧蹙,自苏策来到他府内被两位医师先后叮嘱要注意调养身体,此后每顿餐桌必有小米粥,要不然也会换成大米粥。
闻到这股熟悉的粥香,顾晏深觉这些时日好似将这辈子的粥都喝完了。
反观苏策倒是淡定如初,名门望族锦衣玉食出身的苏策竟然毫不在意饮食的清谈,还能天天忍受苦药入喉,着实有些颠覆顾晏对世家公子的印象。
晚餐过后,苏策为了等待第二碗汤药,打算在这间屋子内多待一会,顾晏对此并无异议。
在苏策翻阅书籍的“沙沙”声中,顾晏率先注意到方才进门时被他忽略的摆放着苏策旧物的桌案。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顾晏的目光霎时被折射反光的铠甲上一枚令牌所吸引。
他伸手将这枚两只静卧猛虎拼接而成的令牌拿起,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铜铸上的错金铭文,他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枚令牌正是先前令谭秋惊讶的虎符。
顾晏又从衣襟内取出了另外一枚虎符,将它们放在掌心两相比对了一番,而后正准备将属于苏策的虎符放回铠甲上时,他的主人正巧转过身看到了这一幕。
“廷渊,你在看什么?”苏策好奇地询问道。
“没什么。”顾晏极快地回答。
见状,苏策孤疑地瞅了他一眼,而后走上前去,发现顾晏只是捧着两枚虎符赏玩,不由失笑道:“燕国的虎符比之秦国如何?”
顾晏见被他察觉,也不再遮掩,大方地将属于苏策的虎符放回了铠甲上,肃然道:“皆为勇武之士。”
苏策绕到顾晏身前,直视他的双眸道:“扔了吧,这枚虎符已不再有用武之地了。”
顾晏一愣,像是没有预料到苏策会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随即又莫名蹿升出一股怒火,在还没有试图将苏策激怒之前,他自己倒是先克制不住地生气了。
苏策果然已对这世间毫无留恋,连曾经牵扯最多记忆与倾洒心血的象征物虎符都能舍弃,他不能放任。
“安澜……”唇齿间用低沉温柔的音调念出这两个字,连顾晏自己都险些产生了幻听,他听见自己继续说道:“有朝一日你可愿手持秦朝的虎符纵横边疆?”
顾晏的声音轻而缥缈,听在苏策的耳畔像是一句不切实际的谎言,但顾晏的眼神却坚定执拗,好似只要苏策答应了他,天塌地陷也无所畏惧。
苏策垂眸一笑,大夫的话只能听信一半,只有顾晏这样傻的人才会全然信从。
二三十年?两三年都算是阎王爷对他的宽限。
许是那三年过的太累太辛苦,陡然放松下来的苏策,心却并没有跟着飘落在地,反而是悬荡在半空中。
靠近顾晏像是一场梦,苏策深知好物易碎、好梦易醒的道理,他一个半截身子准备入土的人何必拉拽着前途大好的顾晏一起。
于是他抬眸轻声道:“廷渊,秦朝还有你。”足以慑服四夷,内镇王侯,继续秦朝的大业。
顾晏闻言脑中轰鸣一震,他的目光透着一股难言的悲哀,却又隐隐生出些许怒气。
廷渊,秦朝还有你,我就算了吧。这是顾晏自以为理解的苏策未能说出口的后半句。
苏策放弃了纵横边疆,顾晏几乎怀疑眼前人只是一个披着苏策皮囊的孤魂野鬼。
七年前,他与苏策相约共抗乌狄的话语言犹在耳,这几年来他们也分别在各自的道路上努力着,企盼有一天“千里自同风”。
苏策年长他两岁,在他还没有机会踏上战场之前,苏策的事迹一直是他心中向往的丰碑,苏策的英勇强悍,使得他下意识地将苏策当成了追逐的目标。
渴望能站立在他的身侧,渴求和他身处同等的高度,希冀着有朝一日再重逢,想将自己这些年抛洒在战场上的话语都告诉他。
告诉这个他先不知不觉的爱上,后又奋力追逐的男人。
他已有能力守护他们曾站立的城镇,他们实现共抗乌狄的理想近在咫尺。
可惜,如今他们二人的心却远在天涯。
“想不到被奉为战神的苏安澜,苏将军,就这样放弃了再上战场的机会,你是想每一日都和那些文臣凑在一起掰扯来掰扯去,还是惧怕身为降臣立功被陛下所忌惮?”顾晏的语气咄咄逼人。
苏策始终不为所动,“我放弃是因为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