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湖边的石砖上,发梢滴水,被他毫不在意地向后一捋,说道。
“公子,你从哪里来?”
苏策一愣,说起来偷偷看他的人有许多,这么直白向他搭话的倒是很少,毕竟豪门望族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的,而他又很少结识普通百姓。
“长……殷州。”苏策咽下了“长安”,此时面对一个陌生人,他更愿意说出自己的家乡本名。
顾晏麻利地穿好衣服,站起身和他肩并肩道:“我从泽州来。之前在那边的市场里看到了公子,本想和你搭话,谁知道你一拍马就走了。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你。”
苏策和顾晏又具体聊了聊今日市场的各种细节,愈聊愈觉得二人颇有缘分。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苏策偏头问道。
顾晏爽朗道:“我叫杨晏。”
苏策颔首道:“杨公子。”
随即又听到顾晏询问自己的名字,苏策凝视着随风而动的碧波湖水。
流淌的湖水哪怕会因一时的寒冷而冻结,但终会迎来暖阳,破冰而出。
纵然一时失意,他的心也不会久冻成冰。
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他的血也不会凉薄冷凝。
如果说人生百年只为求得最后的死亡结果,从而证明自己。
那他现在就行走在这条路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的理想和初心靠近。
因此,苏策回答道:“我叫刘渐。”他化用了母亲的姓氏,用一个“渐”字表明决心。
顾晏听到他的名字略有些诧异,问道:“公子可是出身禹州刘氏?”
禹州刘氏与殷州苏氏相当,如今殷州苏氏衰落,禹州刘氏仍然子嗣旺盛,苏策的母亲刘氏和萧灼的皇后便是出身于此。
若论起辈分,二人虽都是禹州刘氏出身,却因家中子嗣众多的关系故而未曾有牵扯。
“不是。”苏策摇了摇头。
苏策虽然衣着简单,但气质出众,并不似寻常百姓。顾晏听罢一笑,显然认为他是在撒谎。
他们当年都因为对方的化名而在此后纠结了很久,顾晏就差点钻入了禹州刘氏的死胡同,苏策更是手中毫无头绪。
顾晏也不再多问,而是和苏策聊起了乌狄。二人都对与乌狄人交易十分了解,故而在一起相谈甚欢。
暮色四合之际,苏策还身处在与顾晏畅聊的情景里没回过神来,看着天边云雾被燎成了金红色,遗憾地与对方告别。
也许是二人常有的习惯,也许是真心想结交这个朋友,总之他们都对彼此充满执着。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苏策与顾晏每过七八天便会心有灵犀地见一次面,后来甚至约定好了时间。
这份默契一直持续到苏策因追随梁茂而与顾晏告别为止。
想起二人最后一日的相见,若是没有与顾晏再重逢,不免觉得遗憾。
那一日太过匆忙,他打消了不告而别的念头,让梁茂的人马不必等自己,一个人前去赴约。
知己不仅在“知”,更在于“信”。
顾晏像是对苏策的行为早有预料,并不惊讶,他清楚苏策只待“梧桐识嘉树”,因此衷心祝愿道:“我等着在边疆听到你的名字。”
苏策横跨上马,手执缰绳对顾晏笑道:“若有朝一日再相见,惟愿是在山水之间。”
山水之间,无烽火狼烟。
顾晏了然一笑,郑重作揖道:“保重。”
苏策回礼后,便策马离去。只留下站在原地的顾晏目送着他的身影,一直到苏策的背影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顾晏的眼眸,他才收回视线,转头望向身侧高大的树木,扫了一眼飘零满地的落叶。
从早春到初秋,与苏策的离别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若有朝一日再相见,惟愿与君并肩作战。
苏策的思绪随着顾晏变换了另一支更加激昂的乐曲而有些亢奋,致使他忘记了自己本是重病之身,陡然生出去向萧灼请命捍卫边疆的冲动。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跳动着,不仅是因为乐曲犹如金戈铁马让人热血沸腾,更是因为弹奏这首乐曲的人是他今生认定的知己。
若是能与顾晏并肩沙场……
苏策想的有些入神了,没有注意到深夜的寒露已然侵袭入骨。
他站的有些久了,是时候回去了。
苏策扶着眩晕的额头本想返回房间,神思却不甚清明,拐到了水塘边,幸好遇见了前来寻找顾晏的谭秋,不然他得绕一个大圈才能回去。
第二日雄鸡报晓,苏策躲在衾被里瑟瑟发抖,心道这讨债的身体真是令人心烦意乱。
等他缓过劲来,从衾被里撑起上身时,便见到顾晏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坐在了软塌上,幽深眼眸之下还闪烁着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廷……”苏策本想叫一声对方的字,嗓子却是干痒疼痛:“咳咳……咳咳咳……”
顾晏见他伸手捂嘴,瞳孔蓦地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很快为苏策端来了水杯,半搂着对方轻拍脊背。
温热的水流过心肺,苏策觉得好受了许多,但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顾晏接过水杯的同时,眼眸也随之一暗,复杂的目光里带着难言的晦涩。
他今早听谭秋说昨夜苏策起身去了池塘附近,本不是什么大事,他却内心猛然一跳,隐约生出苏策是不是被他的琴音吸引而来的想法。
说不定觉得他的琴技还算不错,想和他更进一步高山流水结为知音。
然而这些美好的幻想,都随着他目睹苏策的病情加重而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就知道苏策这是昨夜被风吹病了。
在联系了曹世仁之后,他几乎武断地认定苏策是心甘情愿让病情加重了。
不然一个多年吃药、身患重病之人,会不知冷不知热,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现状而故意去找不痛快吗?
思及此,顾晏脊背一寒,沐浴阳光依旧冰冷如冬。
他竟会看不出苏策的勉强和无奈?七年分别,他竟还天真的以为故人如旧。
苏策愿意称臣和治病都只是缓兵之计罢了。是他一心想要治好苏策,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苏策也必定愿意。
可谁知道呢,苏策已不再流连世间。
他想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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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补帝】
【脑补小能手?晏】
-完——
13、念想
要如何才能挽留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呢?
顾晏回忆起这几日的点点滴滴,愈来愈觉得心中猜测有迹可循。
若是在战场上,顾晏本会从更多方面和角度去思考,然而苏策并不是他需要去战胜的乌狄,苏策的内心想法也不是可以利用兵家思想去能轻易揣测的。
就像他曾经为猜测苏策的真实身份,而撞上了禹州刘氏的南墙,若不是苏策追随梁茂一战扬威,他可能会一直深陷于此。
在苏策看不见的角度,顾晏冷如寒潭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迷茫。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该如何是好,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苏策心甘情愿的治病呢……
苏策能够容忍一时,却不一定能容忍一世。
现在李祎前往了并州,王昉也在去幽州的路上。在长安,苏策没有任何故交旧友,他心无挂念,所以才选择寻死吗?
顾晏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眉头紧锁,满脑子都是与苏策治病相关的事情。殊不知坐在他身边的苏策正犹疑地看着他。
“廷渊,可有什么烦心事?”苏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顾晏闻言心中一僵,他太信任苏策了,以至于在对方身边毫不设防,不小心表露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
不能让苏策察觉,顾晏暗暗道。
“在想长安早春的风景,安澜想去看看吗?”顾晏随口扯了句谎言。
话音刚落,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让一个本就心无挂念的人去郊外看风景,不提苏策本人的兴趣,他的身体也不一定承受的住。
拒绝我吧,顾晏内心祈求道。
“长安的春天好久没见过了,等这副药结束,你看如何?”
苏策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转头心情颇好的征询顾晏的意见。
“嗯……安澜喜欢就好。”顾晏强迫自己像苏策一样期待,催眠般的告诉自己——
你也好久没回长安了,此时有心上人相伴,比之青州俱寂岂不美哉?
此时一阵脚步声及时将顾晏从尴尬的思绪中拉回,他站起身自语道:“应是曹老先生到了。”
顾晏几步上前打开房门,春日的阳光裹挟曹世仁身上特有的泥土药香飘进了室内。
许是大夫前来让顾晏心中有了底,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院内的槐树花香气,顿觉心境平和不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苏策使出寻死三十六计,他也一定会将人从黄泉拽回红尘。
现在,就一步一步来,先从这突如其来的风寒开始。
曹世仁左手捻着长须,右手搭在苏策的手腕上,望闻问切走了一遍。
耗时没有上次久,他很快就提笔写下一篇药方,扭头递给了顾晏。
“将军要切记不可再感染风寒,本就病上加病,不然老夫也无能为力。”曹世仁又反复叮嘱了几句,言明七日之后会再来问诊。
目送曹世仁离开后,顾晏又让谭秋将药方交给了厨房。按照曹世仁的说法,接下来七日之内,需要每天喝三碗药,治疗风寒的汤药与之前的汤药要间隔半个时辰左右。
苏策闻言脸色丝毫不变,顾晏却在兀自纠结。
这也太苦了,苏策本就想借机解脱,目前还愿意和他盖着一层友好薄纱,要是因为汤药的苦涩直接改变想法。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苏策歪头观察了一会时而皱眉,时而原地踱步的顾晏,轻笑道:“廷渊,要喝药的又不是你,怎么,你害怕喝药吗?”
谁知顾晏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凑到他身边坐下道:“还在东宫时,我仗着自己年少力壮,逞能在雨雪天气练剑,平时都不曾因此得病,谁知前一天陪陛下狩猎时就已经感染了风寒,之后也没在意,小病变成了大病。”
“一连十天都在喝药,本来三四日身体就大好了,周先生劝我少年人要注意根基,就又喝药巩固了几日。”
顾晏思及此颇为无奈,注意根基的话被他抛在了耳后,不能轻易糟践身体的记性倒是涨了不少。
毕竟治病喝药不如纵马射箭,顾晏可不想重蹈往日覆辙。
苏策听罢正色道:“周先生言之有理,再好的根基糟蹋干净了,枯萎空虚也无法支撑长久。”
这话本是苏策感叹顾晏年少不易,如今摆脱昔日穷困,步入朝堂为官,身体确实是重中之重。
他自己就深有体会,一副拖累的身体行走在路上,是切肤之痛的身不由己。
而在顾晏听来,便是苏策隐喻自身重病而被迫放弃燕国。顾晏也觉得有些自相矛盾,苏策本是社稷之臣,他也确实放弃了燕国承认了秦国的统一,他是衷心希望昔日同僚能得到圣上的赏识而在秦国有一番作为,他见到自己应该也不算太烦闷,他只是……
他只是背负伤病于一身,想早日与亲友在忘川团聚罢了。
顾晏这时深深喘了一口气,若苏策是乌狄的军阵,那他便看似找到了一处突破口。
要如何才能挽留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呢?
苏策见顾晏颇有些心不在焉,正想开口询问,却感到喉咙一阵干痒,“咳咳咳……”
顾晏赶忙轻抚苏策的脊背,试图缓解他的病痛,又出声向窗外喊道:“老谭,早饭好了没有。”
得到谭秋的应声后,顾晏才将视线再转回苏策身上,手掌下的身躯似乎比前几日更瘦了,汤药好似没有发挥它应有的功效。
顾晏的目光顺着苏策因弓身咳嗽而敞开的领口望去,那处皮肤在青丝的掩盖下愈显洁白如雪,几乎和贴身的白绸衣融为一色,此刻于他而言,比那一日沐浴的躯体更有吸引力。
但很快,苏策一阵难受的喘息打断了顾晏尚不明晰的想法,感受着掌下身躯痉挛般的颤动,顾晏心中一紧。
随着苏策渐渐松懈下来倚靠在自己怀里,顾晏率先注意到了痰盂里的殷红血迹。
苏策冷汗浸透衣衫,如曹衣出水般黏在身上,他想伸手拨开挡住眼帘的一绺黑发也是有心无力。
体内像是有千万只箭矢穿插,搅得他腹内翻江倒海,苏策一只手按压在小腹上,想借此舒缓腹内的剧痛。
“廷渊,长安的景色都有些什么?”听着耳边虚弱的轻声细语,顾晏小心地将人紧紧箍在自己的怀中,又将衾被向上拉了拉,不让任何凉风有可乘之机。
“听人说长安附近的几座寺庙和道观香火都很旺盛,安澜想去看看吗?”
顾晏感受着苏策紧绷的身躯,猜他身体定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但是苏策不说,他便不问。
如此近距离地与苏策接触,让顾晏觉得自己环抱着的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片飞羽,轻似尘沙,稍不留意,便会流失于指缝。
苏策在燕国熟稔的同僚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长安,不妨陪他一同在新生的秦都长安再建立起羁绊。
心中有盼头,这日子说不定就好过了许多。
顾晏父母兄弟姐妹俱亡时,他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和信念活了下来。
他那时的信念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他得活下来,不能让父母和兄弟姐妹死的毫无意义,他要让乌狄人付出代价。若是有可能,他愿意去当兵,今生今世守卫着家乡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