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策听到顾晏在叫自己,他其实在顾晏走入房门时就已清醒,奈何挣扎了几下也掀不开沉重的眼皮,最终还是想见顾晏的意识占据了上峰。
一睁眼便看见了满脸忧色的顾晏,苏策本想安抚性地笑一笑,却不想顾晏见此情景反而更加心痛。
记忆里那个与他谈论天下大势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如今苍白羸弱的躺在床榻上,这不该是他本来的样子,他本应潇洒自如。
不该因无力而被囚困在床榻,他应在清江杨柳岸的游船上,或是在广袤无际的沙漠或草原驰骋。
顾晏不敢再深思下去,帮苏策调整好一个舒适的位置后,侧身让位给了薛院使。
薛院使的年纪较之曹世仁还要年长,与在燕国广阳那个常为苏策诊脉的太医年纪倒是颇为相近。
薛院使的诊脉流程也与那位告老还乡的太医相仿,在望闻问切一系列的诊断过后,得出了与曹世仁一样的结果。
待薛院使回去向皇帝复命后,顾晏一手拿着曹世仁开的方子,一手拿着刚刚薛院使留下的方子,两相比对,发现这两张纸一字不差,随后将其中一张方子留在了自己手里,另一张用御赐的文房四宝压在了书案上。
“将军可想吃什么?”家中有病人,因此顾晏并不打算严格遵守饭点的时间,反正目前他也较为清闲,照顾苏策绰绰有余。
“想喝汤。”苏策嗓音沙哑道。
顾晏一听赶忙先帮他倒了一杯水,确保苏策自己能端稳后才走出房门,吩咐士兵去何亮心心念念的一家店打包份饭菜,重点是汤要趁热喝,故而提醒他早些回来。
苏策的目光原本漫无边际地梭巡在帘帐花纹上,他本以为顾晏很快就会回来,却听到对方好像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正往大门处走。
也许是前来找他的同僚,苏策胡思乱想道。
当见到李祎一身苍色常服,头戴秦国礼制的发冠进来时,苏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努力想让自己挺直脊背坐起来。
然而倔强的身体偏偏不听大脑的号令,最后还是顾晏帮他往上挪了挪腰背,从而使他与李祎视线平齐。
苏策这些年上位者当习惯了,他在顾晏乐于展示自我,但不代表他愿意在昔日部下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他惯于展现自己无坚不摧的一面,此刻见到李祎,多少有些无言。
苏策病重卧床的模样早就在李祎脑海里浮现过许多遍,现在亲眼目睹他忠心追随的将军虚弱如飘烟。
李祎双目涩然,上下嘴唇轻碰了一下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苏策问道:“子言,陛下对你如何安排?”
“不日便出发去并州。”李祎很快回答道,顿了顿,又说道:“王丞……王公成被派往去安抚幽州。”
幽州原是晋朝划分的地名,是燕国的主要旧地,燕都广阳便是如今幽州的治所。
萧灼派遣王昉前往幽州,又派遣李祎赶往并州。苏策目光闪了闪,这份帝王心术果然不可小觑。
顾晏倒是毫不意外,他与萧灼君臣九年。萧灼对他手底下带出来立功的将军,大多都选择调离他的身边,并且十分乐意见到有一些不那么喜欢他的将军。
虽然萧灼在朝堂上平衡他的权力,有时也会不做封赏,但完整的虎符自始至终都在他的手里,萧灼从未想过收回。
现如今能容许苏策留在他的府邸,除了苏策病重无法行动外,将李祎、王昉等燕国旧臣外调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苏策叮嘱道:“一路小心。”
李祎闻言便红了眼眶,再也做不到故作从容,此去并州也不知归期何日。
这恐怕是他与苏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思及此,李祎郑重地朝苏策行礼道:“将军,您多保重。”
苏策颔首道:“子言,顾将军的新宅子什么也没有,就不替你践行了。”
说完示意顾晏将水杯递给自己,轻松笑道:“以水代酒,一路顺风。”
李祎见状微微扯动了嘴角,又向苏策行了一礼后才起身离去。
等走出顾府门外,李祎便跨上马背向人流中而去,潦草的告别没有发生在战场,李祎已心满意足。
若他还有能被调回长安的那一天,惟愿故人仍在,一切如旧。
顾晏听到苏策对李祎以字相称,念及他与苏策虽然很早相遇,却连真实姓名都是靠自己猜测,现在也是一口一个“将军”的疏离称呼。
苏策注意到顾晏略有纠结的神情,几次看向自己随后又装作不在意的撇开视线,明显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当不当说的样子。
让他想起了早些年招兵买马时,有一个瘦小的男孩在他面前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只是想告诉他有一道野菜充饥的做法,不由得有些好笑。
瞧顾晏几欲开口的模样倒是和那个小孩有些相像。
苏策轻放下水杯,故意问道:“顾将军,你怎么了?”
顾晏心一横,直言道:“我单字名晏,字廷渊,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苏策轻笑了一声,他本以为顾晏要说什么大事,却不想只是询问名字。
随即苏策的目光有些幽然,刚刚目送走李祎,现今又追忆起了他与顾晏的初见。
或许这才算是二人真正的坦诚相见吧。
“单字名策,字安澜,廷渊称呼我安澜即可。”苏策话音刚落,顾晏就脱口而出一声“安澜”,气氛尴尬了一瞬随即二人又相视而笑。
他们真的相识了很久,却又仿佛刚刚初见。
最新评论:
-完——
10、表字
安定波澜,克定天下。
始平六年,顾晏因收复朔州而被封为定侯时,苏策就单因这一个“晏”字而一直关注这个人,自然也了解过顾晏的生平。
泽州萧氏并不是昔年殷州苏氏那样的名门望族,虽然家族三代为官,根基却并不深厚。
是以萧绛占据西北称帝时便拉拢了当地的豪门,而萧灼则致力于提拔寒门士子,任人唯贤,并不局限于出身。
当朝宰相陈素便是寒门出身,当年前来投奔萧灼时因策论而被赏识,一路平步青云至今。
顾晏亦是。
秦朝文武之首具为寒门出身,得遇明主,不曾因身份阶级而阻挡建功立业。
苏策对此早有耳闻,不论是顾晏与萧灼的君臣相得,还是顾晏镇守边疆的英雄事迹,他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像是他在战场上厮杀取胜的本能,顾晏就是杨晏,他无端这样相信着。
苏策斜倚在软枕上,轻言浅笑道:“不知廷渊的字是何人所取?”
“是陛下的老师——周先生。”顾晏坐在苏策的床榻边,追忆道:“当年陛下带我返回长安时,便拜托赋闲在家的周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周先生曾是晋帝的老师,辞官归隐后被先皇请出山负责教导陛下。
先生是个幽默风趣的老爷子,花甲之年仍然神思清明,我毕生所学皆为他传授。”
“始平四年,我刚满十八岁,被先皇调去了边疆。临行前,周先生和陛下简单为我行了加冠礼,周先生本意是让陛下为我取字,毕竟当初是陛下赐名。
陛下推辞后,周先生反复叨念了几遍“晏”字,又在我与陛下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了“廷渊”。”顾晏的目光绵长悠远,像是在回忆年少时的激动心境。
苏策点了点头,“周先生现在可好?”
“老爷子好着呢,自己围了一个果园,没事就去转一转。”听到苏策的问话后,顾晏又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苏策想起幼时读诗书,文人雅客们寄情山水的情怀,感叹道:“终老种果树,似乎也不错。”
顾晏好奇地询问道:“安澜喜欢?”
谁知苏策却是闭上双眼摇了摇头,轻飘飘道:“不喜欢。”
顾晏并不纠结于此,反问道:“安澜的字可是家中长辈所取?”
苏策淡淡一笑,脸颊旁的黑发滑到了身前,苏策抬手将它们拨弄到身后,顾晏见此也帮他顺了顺头发,只听他说道:“十六岁年那年,因父亲身体不好而提前行的冠礼。”
闻言,顾晏手中动作一顿,极快地帮苏策打理好头发后,重新坐直目视对方。
这就是无论如何调查打听也不知道的部分了,毕竟世人只了解苏策为燕国征战四方的事迹。
史书也只会记载他曾在甘露二年南下灭郑,加快天下统一的步伐。
而在他尚未遇到梁茂之前,在他还没有脱下锦服换上戎装之前,世人的目光并不聚焦于此。
他们不在乎,但顾晏却迫切的想知道。
在他与苏策分别后的第二年,梁茂便占据北方称帝。
当他听说有一个豪门望族出身的年轻人变卖家产追随梁茂时,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就渐渐地与在涿光郡分别的少年人重合。
他与苏策相遇时,尽管对方未曾言明,但他知道,苏策当时就已经是殷州苏氏的家主了。
他们分析天下英雄豪杰,聊孟显和韩亮,也思考边疆和乌狄,他们只聊未来,不谈过去。
因此,顾晏对身为世家公子苏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所思所念皆是由他所想。
这些思念漂浮无根,游荡在他来往边疆和长安的路途中。
今日,终于可以得窥一角。
苏策见顾晏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猜他或许是对这段无人知晓的过往感兴趣,便说道:“那段时日因祖父放弃官爵又病逝在归乡途中,家族内部也四分五裂,许多人都离开了。
在小叔战死之后,本就体弱多病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他唯一能托付的人就是我。”
顾晏静静地听他讲,手却不知觉地攥紧了,只听苏策继续说道:“父亲深感大限将至,决定将苏氏交到我的手中,却又恐怕那些离家的族人不服我这个尚未加冠的主人,于是支撑病体为我加冠。”
苏策的话语停在了这里,顾晏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也不催促。
那一天,殷州风雨交加,父亲在管家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帮他正衣冠,时不时地咳嗽几声,憔悴肉眼可见。
十六岁的苏策虽然饱读诗书,见过世态炎凉,但从这一日起,他便要开始学会肩负责任,肩负复兴家族的重任,肩负百年苏氏的期望。
父亲的眼神是殷切和满意的,话语间充满自豪,他丝毫不担心年少的儿子能不能支撑起苏氏,像是看到了刚刚燃起的战火已在多年之后平息。
像是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年少时曾见过的平静岁月。
他也许还看到了十六岁的儿子长大成人,身在朝堂之上为即将到来的美好治世勾画篇章。
病重垂危的父亲倚靠着管家的身体轻轻扶起跪立的儿子,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眸,欣慰地笑道:“安澜,男儿志在四方,从今日起,你就是苏氏的家主。”
倾盆的雨水砸落在屋檐,一时间只能听到老天爷的震怒声。
厅堂没有客人,乱世将至,苏策在匆忙之间接受了加冠礼,转眼便黑发人送走了白发人。
安定波澜,克定天下。
殷州苏氏最后一任家主承载着这份责任,自此踏入了纷飞乱世。
父亲的话语言犹在耳,苏策现在想起那一天也是历历在目。
顾晏的眼眶渐渐红了,他站起身佯装不在意地在床榻前转了两圈,才又坐回到苏策身边,“你的名字很好听。”
苏策轻笑了一声:“廷渊也好听。”
这时,外出打包饭菜的亲兵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在收到顾晏快去熬药的眼神后,心领神会的退下了。
顾晏正打开食盒摆盘时,余光瞥见苏策撑在扶手上想下床,急忙又转头将人按了回去,“别下来了,我一会将饭菜拿到这边来。”
“这……”苏策瞧顾晏坚持如此,又慢慢向后靠在了软枕上。
顾晏很快将汤盛在了碗里,饱满晶莹的鸡米搭配桂花的清香,是坊间酒楼最为拿手的桂花鸡米汤。
顾晏又分出了另一个碗,将软糯甜香的紫苏汤羹倒入其中。
那亲兵也是个实诚人,听说将军要求热汤,便打包了三四个汤羹,唯恐不够。
顾晏托着都承盘坐在了床榻边的矮凳上,询问苏策道:“安澜想先尝哪个?”
苏策朝都承盘昂了昂下颌:“就闻起来最香的那个吧。”
顾晏闻言直接端起了手边的桂花鸡米汤,正在他准备塌边服侍时,苏策一手接过汤碗,像方才喝药一般一饮而尽。
“像是江南的口味。”苏策边用汤匙捞起鸡米边评价道。
顾晏被苏策毫不斯文的吃法惊住了,世家公子喝汤居然如此粗犷?
“坊间酒楼在前朝时便生意兴隆,有来自江南的厨师并不奇怪。”
苏策眉头一挑,饶有兴致道:“坊间酒楼?”
顾晏点了点头,说出了对方心中所想:“名字确实随意。”随后接过苏策递来的汤碗,又将紫苏汤羹放到了对方手中。
苏策尝了两口之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顾晏问道:“廷渊怎么不吃?”
顾晏一愣,和苏策相处一上午,明明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竟是毫无饥饿之感,于是回答道:“我还不饿。”
苏策也不在意,许是顾晏进宫面圣时被赏赐了什么吃食吧,不然半天过去了怎么解释一位武将的饭量如此之小。
顾晏又帮苏策盛了一些饭菜,等苏策吃的心满意足时,负责熬药的亲兵也进来了。
“这药得喝多久?”苏策睨视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随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