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于心不忍,他刚刚南下灭郑,转瞬之间大业成空。
苏策闻言微笑道:“甚好。”
顾晏就这么和苏策以你一问我一答的形式聊了下去,无论苏策想知道什么,他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苏策对于萧灼的称呼悄然改变了。
顾晏略有些惊喜地看着他。
他了解苏策,在他们相识之初,他就意识到苏策是一个社稷之臣。
虽然过了七年,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但依旧能听到他是如何辅佐梁燕,梁茂去世后,他也恪守了一个臣子的职责辅佐梁玉,继续先皇的事业。
如今听到他毫无芥蒂的承认了新主,顾晏激动地握住了他嶙峋的手掌。
在感受到入手的冰凉时,不可抑制地想到。
他病痛加身,又能和他一起共事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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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沐浴
他像是无师自通一般学会了如何照顾一个病人。
苏策愿意向萧灼称臣并非一时兴起,早在他途径殷州意识到无回天之力时,他命令亲兵传给李祎的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燕国本与秦国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只因他尚在灭郑归途,又恰逢国主新丧,这才让本就不是平庸之辈的萧灼趁虚而入。
自晋帝自尽至今已有九年,战乱经年的土地如果能够再次统一,他乐见其成。
虽然遗憾于完成这项大业的人不是他所效忠的君主,但辅佐萧灼却并不至于让他的内心承受多大的压力。
七年前他愿意追随梁茂,是因为他发现此人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又出身寒微,能够体察民情,有着一颗愿意让天下百姓富足安康的心。
如今天下初定,他本也是晋朝望族之后,无意再度挑起战火。
忠于梁氏还是忠于萧氏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离开殷州本就不是为效忠于谁。
他效忠的是殷州苏氏世世代代埋下风骨的土地。
秦朝初定百废待兴,也不知他的身体能陪着新生的一统王朝走多久。
随即苏策又想到了刚才听顾晏说的那一句。
——我向陛下讨要了留你在府的承诺。
苏策反复默念这句话,他控制不住的想,说不定顾晏与他一样,顾晏可能也认出了他就是七年前在涿光郡结识的男人。
但也可能是他自作多情,除了七年前的相见,此后他二人分别跟随了不同的君主,站在了相异的立场。
说来也是巧,这些年苏策与萧绛、韩陵交手的时候,顾晏不是在东宫就是在边疆,等苏策也与乌狄交手的时候,顾晏还是在边疆。
所以二人自始至终从未兵戎相见。
苏策想象着顾晏在边疆与乌狄交战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这让顾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病成这样还挺开心?
苏策注意到他的视线,忍住笑意摇了摇头。笑着笑着他突然有一些感伤,虽然曹老先生说他好好调养可保二三十年无虞,但对于大夫的话他向来是只听一半。
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老天待他不薄。
这份心意除了天知地知,他并不打算告诉顾晏,他病骨沉疴,何必让对方为难。
顾晏被苏策的笑容迷了眼,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正色道:“将军之才不可多得,性亦坚正,若将军诚心归顺,陛下必定重用将军。”
苏策漫不经心道:“陛下想要为他开疆拓土的将帅,或许并不想要一个耗费金钱的病秧子。”
顾晏闻言眼眸中隐有痛色,他还没有入宫请示过皇帝,并不敢在苏策面前胡乱承诺。
苏策的眼神淡如秋水,衬的他苍白的身躯更加羸弱,顾晏的目光轻扫过他的锁骨和有些污渍的衣袍,心想他出身高贵定是喜爱洁净的。
顾晏虽然口中一直称呼苏策为将军,但相隔七年他又刚好见到了未着铠甲的苏策,是以尽管对方戎马多年从无一败有如战神,他对苏策的印象却恰恰停留在了世家公子时期。
这么多年他都是以七年前的印象去发散思念,如今便先入为主的以苏策为世家公子的角度出发思考。
“将军不必多虑。”顾晏问道:“将军可要沐浴?”
苏策一愣,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顾晏见状一笑,赶忙让刚才烧水的亲兵去做准备,再回来时尴尬道:“见笑了,新宅子,什么都没有。”
“陛下没帮你准备好?”
苏策听说过顾晏与萧灼之间的救命恩情,这些年顾晏官职一路做到了武将最高,除了他本身的功勋能力,来自萧灼的重用欣赏必定少不了。
“陛下刚赏了府邸给我,就马上让我跑去岭南了。”顾晏故作无奈道。
苏策听他无可奈何的语气又笑出了声,他发现和顾晏相处的这个上午,他就一直控制不住的想笑。
顾晏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多年夙愿如今报偿,他不敢奢求太多。
守着他,守他一辈子,无论他想要什么都会想方设法帮他取到。
这时,门外的亲兵高声道:“将军,水备好了。”
顾晏站起身又将苏策抱了起来,一路行至八角亭旁边的室内,刚一进屋二人就感受到了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连衣衫都被浸润的有些潮湿了。
室内山水画屏后有一个宽大的木桶,足以容纳两个人,旁边架子上摆放了一些简单的用品,所有的物件都是崭新的。
顾晏将苏策放在木桶旁边后,询问道:“将军可还有什么需要?”
“有衣服吗?”苏策今天的要求都非常朴实无华,从水到衣服,然而这又让顾晏犯了难,他比对了一下二人的身形,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将军若不介意,先穿晏的衣服吧。”
苏策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准备解开自己的腰带,却不想久病无力的双手一直颤抖个不停。
他明明已经吃了饭也喝过了药,这双挽弓执剑的手竟然解不开几块布条。
顾晏见状轻轻替他解开了腰带,并服侍他脱下衣袍后迈入木桶,苏策略微有些不自在,顾晏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了,我来吧。”
苏策白暂的皮肤浸泡在热水里,顾晏从旁边拿了一块棉布替他擦洗身体,轻轻撩起热水淋在苏策的身上。
热气撩人,美人入浴,顾晏见此情景却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因为苏策瘦削的病体,他更能看清楚对方身上的道道伤痕。
其实苏策受的伤并不多,老天爷似乎很是眷顾这个女娲造人时捏出的俊美男人,尽管他一直身先士卒,转战奔波,却很少受伤。
准确的说在三年前那次重伤之前,他的身体还算康健。
可惜那次重伤与毒酒叠加,像是将前些年欠的债一并还了,他自此便病痛加身,不复往日风华。
顾晏的手指沿着他胸前一道淡褐色的伤痕轻轻划过,内心一阵绞痛,抿唇问道:“这里……还疼吗?”
苏策把玩着黏在胸前的湿发,头也不抬的回答道:“早就不疼了。”
顾晏之后又问了几个与他伤痕相关的问题,苏策倒也不隐瞒,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
等顾晏又加了一次热水时,苏策已有些精神不振,心道想不到顾晏还挺会伺候人,洗浴用品没有多少都能被他折腾这么久。顾晏看上去这么干脆利落一大男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待顾晏终于将苏策服侍完毕后,他之前吩咐的人已经将他在旧居的物品都送到了府内,顾晏倒是很想翻箱倒柜、左挑右选给苏策一件他不常穿的新衣,但想到苏策如今病重还泡在木桶里,这要是一不留神感染了风寒,病上加病,不可行。
于是顾晏从第一个箱子里随手拿了一件比较柔软的白绸衣,看样子也比较新,赶忙又回去找苏策了。
“将军?”
顾晏绕过山水画屏就见到歪着头倚靠在木桶边阖上眼睛的苏策,他这是——
睡着了?
顾晏担忧的神情渐渐转为柔和,在替苏策擦干头发、穿戴整齐后,他又责怪自己居然只拿了一件衣衫,春分非夏至,还是谨慎为好。
再将自己的外袍罩在对方身上后,顾晏这才抱着苏策回到了方才的房间,他小心控制手中的力度将陷入昏睡的人放置在床榻上,又贴心地用衾被包裹住对方。
安置好苏策后,顾晏又起身检查了门窗四周,以确保苏策不会被风吹到。
他像是无师自通一般学会了如何照顾一个病人。
这并非是天赋,只是经年埋藏在心底的念想罢了。
年幼时目睹双亲因病离世,懂事时又送走了兄长和姐姐,最后能自力更生时阎王爷又带走了他仅剩的亲人。
至亲皆亡故,唯留他一人。
每一次他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步入黄泉,却无能为力。
如今则不同,他有能力也有耐心,他愿意花费余生所有时间去挽救苏策的生命,他一定要拽住苏策的手,留住他的命。
顾晏亲力亲为准备好一些苏策醒来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又吩咐亲兵守在苏策的门外,等他醒来记得让他吃饭喝药。
他就像是萧灼身边忙前忙后的总管太监梁让,冷了热了都要关心一下。
顾晏想了想他还身为东宫属官的时期,觉得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这时若是何亮在他身边,一定会鄙夷地说他夫人也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圣上的皇后刘氏聪慧贤淑同样贴心,不知为何顾大将军偏偏只想到了总管太监。
顾晏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纵马扬鞭出府后就直奔皇宫而去。
行至宫门前,发现上次的引路小太监正在等他,去的方向却不是上次的紫宸殿而是下朝后面见臣工的宣政殿。
待总管太监梁让通报后,顾晏这才得以进入宫门。
顾晏一踏进宣政殿,发现除了端坐在正座的皇帝萧灼之外,殿内还坐着王昉和李祎,都是燕国旧臣。
萧灼像是对顾晏再次进宫早有预料,免礼赐座后好奇地问道:“廷渊对这份惊喜可还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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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保重
若他还有能被调回长安的那一天,惟愿故人仍在,一切如旧。
顾晏恭敬地拱手道:“多谢陛下。”
萧灼轻甩绣着五爪龙的袍袖,向后仰靠在座椅上,饶有兴致道:“你清早走的太急,朕都还没来及告诉你前因后果。李将军,你和他说说。”
被萧灼昂首示意的李祎面色沉静,直视顾晏道:“臣在殷州灵山的枣林里找到了苏将军的踪迹,当时苏将军已经多日昏迷不醒,臣劝降苏将军身边的士兵后,一路快马加鞭赶往长安,将消息呈报给陛下。”
李祎的话语毫无起伏波动,但顾晏却注意到了他的双手一直握拳紧绷,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样平静。
萧灼适时接过话头:“然后朕便履行诺言将苏将军安置在了廷渊你的府邸。”
萧灼抿了一口茶,抬头看向顾晏问道:“苏将军醒了吗?”
此言一出,李祎和王昉的目光也紧紧锁定在了顾晏的身上,殿内一时间只能听到萧灼使用茶具碰撞的轻微响声。
顾晏:“回禀陛下,苏将军短暂清醒后又陷入了昏睡,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萧灼:“哦?”余光瞥见下座的李祎和王昉似是松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回到了顾晏身上,“苏将军可是说了什么?”
“苏将军愿意归顺秦国。”顾晏直截了当道。
萧灼放下茶盏,像是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这段时间他通过与李祎和王昉的交谈大概了解苏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对于对方的归顺十分有把握,只不过……
“但是苏将军身患重病,身体情况不容乐观,臣恳请陛下派遣一位太医到臣的府邸,为苏将军问诊。”顾晏这才说出了入宫面圣的真实目的。
萧灼对此显然有心理准备,虽说之前他与顾晏一样不曾听闻过苏策重病的消息,但是当前线士兵将苏策五千人消失的情报传回长安时,李祎与王昉分别前后脚来到了宣政殿。
相比于学富五车、引经据典试图说服他的王昉,生性沉默寡言的李祎一见到他就直接跪在了地上,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苏策身患恶疾,时日拖延不得,恳请他让自己前去寻找对方。
萧灼现在回想起那个场景,也是眉心一跳,他内心是有怀疑的,万一这是苏策的计谋怎么办,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同意让李祎前往。
如今亲耳听到顾晏说出这番话,萧灼大方道:“梁让,去请薛院使。”
“是。”手执拂尘的总管太监低头应答,转身告退。
话音刚落,座下三人一同对萧灼感激道:“多谢陛下。”
李祎和王昉在听到太医的官职后意识到了萧灼的重视,但顾晏知道萧灼是真心想要救治苏策。
薛院使早在始平年间,这大半个大医院就多数是他的学生,资历之高可想而知。
君臣四人又聊了几句苏策的生平,等薛院使到来后顾晏便直接告退了,剩下萧灼和李祎、王昉继续说方才中断的话题。
一来一回等顾晏和薛院使行至大将军府时,不知不觉已过了用午饭的时间。
顾晏一路引领薛院使来到苏策的房间,一进门果不其然看到苏策还在昏睡,顾晏轻唤了两声,发现这样并不能叫醒苏策后,只得轻轻推了推对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