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世仁则在木椅上端坐沉思,连谭秋放在他手边的茶盏都没有理会。
苏策目光灼灼地盯着二人,心知他们正在思考一个万全之策,但他们沉思的越久,他的希望就越小。
顾晏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在连续喝了两杯水迫使自己冷静后,他又挨在了苏策身边,沉默地搂着他。
室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有薛院使来回踱步的声响。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压抑的宁静。
只见方才一直跟随在薛院使身边的年轻太医开口道:“老师,或许可以去找戚师叔试试。”
此言一出,在苏策与顾晏二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薛院使脚步一顿,转身直视年轻的太医,思索道:“杜景,你的话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
“但是我和你老师几十年没有回师门,能不能找到都另说。”曹世仁以手支额,接话道。
苏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梭巡,这年轻的太医杜景看来是薛院使的得意门生,而薛院使又和曹世仁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
话题引到他们师门之间,使得这对师兄弟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药王谷几百年都没挪多地,不如我们先飞鸽传书知会戚师弟,免得我们去了他人不在。”薛院使建议道。
曹世仁赞同地点点头,边取纸笔边说道:“戚师弟继任谷主的时候,咱们也没回去看看,就鸿雁传书恭贺了几句。”
薛院使深以为然,走到他旁边的椅子坐下道:“咱俩下山之前,总共没和戚师弟说过几句话,说来咱们师兄弟几人当中数窦师兄和他关系最好。”
苏策本倚靠在顾晏身上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这个“窦”字陡然清醒,试探道:“薛院使方才提到的窦师兄,可是窦贤老先生?”
闻言,三位端坐在桌案前的大夫具是回头凝视苏策,惊讶道:“苏将军认识此人?”
何止是认识,苏策心道,窦贤正是他三年前遭遇毒酒刺杀时的知情者,在此人辞官隐退之前,他所有的药物和病情都只经他一人之手。
亏他刚至顾府时,对这两位大夫的话颇有不耐,认为他们和窦贤所言大差不差,还在内心调侃他们应是师出一人,哪成想居然是真正的师兄弟。
这可是比他和顾晏之间的误会还要美妙的巧合,只得感叹药王谷前任谷主桃李满天下。
苏策轻笑了一声,“窦贤正是在燕国时负责医治我的太医。”
“苏将军可知他现在何处?”薛院使追问道。
苏策思及窦贤离开广阳之前的殷殷叮嘱,遗憾道:“我出征之前,他就已辞官退隐。如今,我也不清楚他所在何处。”
在薛院使和曹世仁惋惜的目光中,顾晏垂头悄声道:“安澜,想不到医治过你的大夫居然都是师兄弟,你这不成了一块药王谷的活招牌?”
苏策觑了他一眼,笑吟吟道:“这可不一定,我在金陵随便抓的大夫就是个普通人,哪能全天下的大夫都师出药王谷。”
顾晏闷笑了一声,“我听他们口中的戚师弟很是厉害,说不定有办法治好你。”
苏策注视着曹世仁写好书信放飞信鸽,轻轻拍了拍顾晏的手背,温声道:“会好的。”
在收到戚师弟的回信之前,薛院使和曹世仁都极力稳住苏策的病情,唯恐恶化到不能控制的地步。
尽管两位大夫穷尽毕生绝学,也没能使苏策的咳血症状有所好转,愁眉不展之际,杜景不忍两位老人挑灯熬夜,自请留在顾府照看苏策,连忙哄着两位老人家回去休息。
谭秋正在烧水时,杜景提着大小药包走了进来,在他旁边熬药。
杜景气质沉稳,看模样与前段时日策马游街的状元郎一个年纪,虽然年轻但熬药手法却颇为熟练。
闲来无事,谭秋朝他搭话道:“杜太医,你跟随薛院使学习多久了?”
杜景转身看向谭秋回道:“四年前,我快病死在路边的时候,被老师捡回去的。”
谭秋与杜景凑在厨房里等待时辰,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将话题聊回了顾府的两个主人身上。
“苏将军这半年病情不说好转,至少不再吐血,现在可好连下个床都成问题。”谭秋怅然道。
杜景在得到谭秋的允许后,拿了一根放在厨房里的甘蔗边吃边说道:“别担心,老师说戚师叔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会有办法救治苏将军的。我听说苏将军与顾将军打算成亲,如今因这病,也不知会是如何。”
谭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他们本打算在出征平定乌狄后再成亲,如今苏将军病情复发,出征乌狄又该如何。”
杜景闻言诧异了一瞬,他与谭秋所想南辕北辙,仅仅只是这称不上多么深刻正式的一句话,却让他蓦然间懂得了曹世仁的坚持。
他常与薛院使在一起,凡事都是从医者的角度出发,从前他单纯的将曹世仁随军从医理解为救治伤患,可谭秋今日点醒了他。
——医者的选择有很多种,在曹世仁坚持的背后是一道保护中原的屏障。
屏障保护王朝不受侵犯,而他选择守在屏障背后,甘做默默无闻者。
最新评论:
-完——
33、担忧
他终于承认了,正视了内心的软弱,怕苏策走在他眼前。
再过几天便是小雪节气,长安城气温骤降,顾晏在下朝途中,借陈素之口得知司天台的人预计不久将迎来初冬的第一场雪。
苏策的病仍不见起色,但这个冬天于他而言却并不难过。
尽管他的病情发作来势汹汹,日日苦药入喉,许是因顾晏陪在身边,他纵是病死也心甘情愿了。
但是他还需要尽力活下去,他已经答应了同顾晏出征乌狄。
——只此诺言必须践行。
白日里室内灯火通明,顾晏怕苏策读书看不清熬坏了眼睛,便将书房的灯盏也拿了过来,同时烧热碳火,谨防他受风。
苏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将手中的书籍和毛笔放到一旁,时至今日,他终于整理完了这些兵书。
刚想抽离身后的软枕躺下,却见顾晏领着曹世仁急忙走了进来。
“廷渊,可是药王谷的回信?”苏策见状疑问道。
“正是。”曹世仁走到苏策身前,今日书信刚刚传回,他就赶忙前往顾府,拆开书信快速浏览后说道:“戚师弟将在月底前赶回药王谷,他告诉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找他。”
顾晏闻言皱眉道:“可否请他亲自过来?如今安澜这个身体,我怕……”
曹世仁将手中书信递给顾晏,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回道:“药王谷内天下珍贵药草应有尽有,我想戚师弟定是认为苏将军在谷内治疗会更好。”
顾晏还想说些什么,被苏策用眼神制止。他接过顾晏手中的书信认真读了一遍,抬眼看向曹世仁道:“麻烦曹先生了,我们不久便动身。”
曹世仁拱手回礼,在诊脉复查苏策的病情后,又和顾晏交代了一些事宜。
待曹世仁离去,顾晏正想开口质询,却被苏策轻描淡写的一瞥止住了话音。
苏策抬手拢了拢顾晏鬓边的发丝,眉宇温柔,轻声安抚道:“廷渊,药王谷就在离长安城不远的并州,几天便到了。”
顾晏缓缓扣上苏策的手掌,温热的脸颊贴着苏策冰凉的掌心,垂眸不语,似是想借此说服自己。
“别担心。”苏策用另一条臂膀轻轻环住顾晏,复又顺了顺他的发丝,向前倾身让顾晏正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有你在,我怎么会有事。”
透过苏策如秋水清冽的眼眸,顾晏看到了自己软弱的一面。
他凭借此身立世二十三年,不知生,不畏死。
如果说遇见萧灼是他人生的分水岭,有一天皇帝对他这件称心如意的兵器弃之不用——他可以去死。
但苏策不行,他不能允许苏策再一次抛下他离开。
长安到并州的路途本不远,等到了药王谷一切自然会好起来,他只是……
“安澜,我害怕。”他终于承认了,正视了内心的软弱,怕苏策走在他眼前。
宁谧的室内只能听闻蜡烛燃烧的轻微声响,苏策与顾晏挨的极近,除了萦绕周身的清淡药香外,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分明。
他看向罕见流露出脆弱神情的顾晏,内心隐隐作痛,是他迫使这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男人担惊受怕,留有软肋。
“廷渊,你一会进宫和陛下禀明情况后,替我将这些兵书交给太子殿下。”
苏策没有正面回答顾晏的问题,他的声音平缓沙哑,却带着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
顾晏渐渐平复了心绪,他站起身,拿过苏策放在一旁的兵书翻阅了几页,愈看神情愈严肃,而后将这几本兵书都翻了个遍,怔然道:“安澜……你……”
——你将我们讨论过的兵法战术尽数批注整理,集成你毕生所学,留给了我。
“你亲自交给太子殿下。”顾晏沉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我定然会亲自同太子殿下讲解,只是不知这一去何期归来。你先交给太子殿下,待我回来,再同他仔细讲解。”
顾晏闻言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半晌,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他低头轻轻吻了吻苏策的唇角,嗓音温柔。
苏策颔首道:“好。”
萧灼对顾晏的进宫早有预料,前些时日薛院使曾向他禀明过苏策的病情。
出征乌狄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偏偏苏策的身体又出了问题。
若说之前苏策病情发作,萧灼内心唯余天赐良机,可如今苏策病重,萧灼只剩下长吁短叹。
秦朝要是还能找到第二个可替代苏策领兵作战的将领,萧灼也不会如此作态。
但凡顾晏的要求一律批准,末了正色道:“廷渊,明年出征之前,苏将军若是身体还不见好,你必须先回来。”
“是。”顾晏作揖走出殿门后,即刻前往关雎宫。
萧元曜接过顾晏递给他的几本兵书时,水盈盈的双眸充满不解,“将军要去药王谷?您生病了吗?”
不知是萧元曜提及的“药王谷”触动了他,还是觉得抱着兵书的太子殿下有几分可爱,顾晏蹲下身与萧元曜视线持平,淡淡道:“殿下不必担心,臣的身体很好,只是陪同苏策将军外出一趟,不日便回京。这几本兵书是苏策将军亲笔所写,委托臣交给殿下,殿下可将不懂之处标出,待臣等回京后再为殿下解答。”
萧元曜点了点头,忆起那日苏策一脸病容,复又问道:“苏将军病情如何?可有什么需要?”
顾晏目光柔和,温声道:“殿下只管好好学习,其他事已知会过陛下。”
萧元曜没有对顾晏避而不谈的病情继续追问,若等他读完这些书苏策还不回来,他再去询问父皇,大人总是了解大人的。
“好,将军保重。”
顾晏:“臣告退。”
有了萧灼的准许,第二日顾晏与苏策便动身前往药王谷。
谭秋和杜景原打算陪同,但苏策连想帮忙带路的曹世仁和薛院使都拒绝了,最终还是顾晏答应几人分成两路,顾晏与苏策先行而去。
苏策观这几日天清气朗,便想趁着好天气尽快赶至药王谷。
顾晏拗不过苏策,只得与他并辔骑行,与苏策的轻松神情相反,他面无表情,更为忧虑司天台所言的雨雪天气。
苏策可不知顾晏这一路的提心吊胆,起先顾晏想和他同乘一骑,在他的坚持下,顾晏勉强同意他一个人骑马,却是频频侧目,生怕苏策一个不留神摔落下马。
所幸一路平安,日光正好,顾晏的忧虑终是湮灭在心底。
苏策心知顾晏多虑了,他这样的人——未达到目的之前绝不会轻易松懈,而体现在他的身体上,便是他身在顾府时,尚且卧病不起,现在为了去药王谷求医问药,他却可以强行支撑身体纵马飞奔。
因苏策看似良好的状况,他们刚好在小雪这一天抵达药王谷,比顾晏预计的快上几天。
药王谷隐匿在并州内的丹山中,谷中天地与山外截然不同。
初冬季节,药王谷内种满了盛开的奇花异草,兼之丛林茂密,溪流蜿蜒,木屋与水车相得益彰,偶有虫鸟鸣叫,动物跑窜,好一派世外桃源的美丽景象。
前方带领他们的年轻人自称是戚谷主的弟子,年岁与杜景相仿,他一路向二人介绍药王谷内栽种的各种药物,待将二人领至戚谷主门前后,通报道:“老师,有自称是从长安来的苏策和顾晏找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年轻人客气地将二人请进屋,随后关上屋门。
“二位将军,随便坐。”戚谷主正在摆弄药草,闻声后头也不回道。
苏策与顾晏对视了一眼,随后在戚谷主摆满各种医疗用具的桌案前坐下。
苏策环视了一周,室内陈设较为老旧,许是因戚谷主正在开窗通风,药香几乎微不可闻,各种瓶瓶罐罐、卷轴书籍摆满了房间,他遗憾的发现竟然没有找到一张干净整齐的桌椅。
戚谷主没让二人等太久,净手过后,他边擦手边向苏策走来。
等他端坐在苏策面前把脉时,苏策这才看清他方才因逆光而模糊的面貌。
先前在灵安寺所遇见的弘静大师,虽是耄耋之年,面容却像是不惑的年纪。
而这位戚谷主比之弘静大师不遑多让,曹世仁曾言戚师弟只比他小几岁,想来也是耳顺之年,却仍然保持着年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