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的手蓦然一顿,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替苏策倒了一杯水,静静地注视着苏策缓缓平息咳喘,一直到苏策不再咳嗽为止,他也没有开口反驳一句话。
苏策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是他曾有过的决绝的念想。
——如果苏策就此病逝,他想即刻追随他而去。
他的身体那么病弱,一个人在阴曹地府该是多么难过,他要陪着他,保护他,照顾他。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顾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话语里透着一股难言的悲哀。
苏策想抬头看看他,却反手被他搂住,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抚他脑后的发丝,而搂住他的人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安澜……”
顾晏喃喃自语着苏策的表字,像是想借此获取一股力量,在苏策看不见的视角,一颗豆大晶莹的泪珠滚落了他的脸颊。
咸湿的泪水像是盐渍浸地他五脏六腑都剧烈灼痛,静默无声的哭泣却更为震耳欲聋,苏策好似有所察觉,轻声道:“廷渊,别哭。”
这句话犹如一把铁锹须臾便击碎了顾晏渐冻的心神肺腑,他轻轻放开苏策,撇开头躲避苏策关切的视线,细致周到地照顾他继续入睡。
深夜,在确保苏策睡熟后,顾晏拎了三坛酒跳上一颗粗壮的松柏倚靠歇息。
他抬头凝视着乌云密布的夜空,双眸隐隐失神。苏策不愧是他的知己,所思所想均与他别无二致。
想起今日苏策严声厉色的告诫,又忆起何亮曾和他谈及夫妻情深却毁于日日床榻侍疾的往事。
何亮说,日复一日的照顾一个不见好的病人,久了都会感到厌烦。
顾晏却没有这种感觉,他本是一个漂泊无依的流民,因为萧灼才勉强在长安扎根。
多年以来,他一直渴望的就是拥有一个家,照顾爱人这种分内之事,他根本不愿假手于人。
而且……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何会喜欢苏策,进而爱上他了。
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这个答案。
他和苏策是在历史的洪流裹挟下遇见的命中注定的人,他们遇见彼此,志同道合,哪怕横隔长达七年的分别,所思所记都是对方最美好最诚挚最意气风华的模样,想和他一同携手守护山河。
顾晏捞起一坛酒,仰头就灌,不出片刻,酒坛见底,他也没觉得心里有多痛快,都说借酒消愁,可他心中的苦痛,又岂是一坛酒能解决的?
位高权重又如何,建功立业又如何,于他而言都没有苏策重要。
但是……
他们最喜爱最欣赏最珍惜彼此的地方,就是他们内心那个共同的理想——共抗乌狄,守卫山河。
这个理想高于他们自身的一切利益,如今已是古今武将所能希冀的最好的条件——
得遇明主,能施展心中抱负,出征乌狄的所有军需都已齐备。
他可以明年春天即刻上战场,为皇帝再夺取一场胜利,但是他更希望他的身边能再有一个人。
顾晏想象着苏策身披戎装、手握长剑与他一同驰骋草原广漠的模样,误以为这场景近在眼前,向前伸手似是想轻轻触碰苏策的脸颊。
却只抓住了一场空,顾晏面无表情的垂下手,扭头拆开了第二坛酒的酒封。
连着豪饮剩下的两坛酒,顾晏的眼神仍然清明,他军纪严明,军中严禁饮酒,也是后来陪萧灼赴宴才察觉他竟可以千杯不醉。
可愁苦的人现在只想醉一场,他从树干上跳下来,抱着空酒坛行走在药田边,冷风拂过他散乱的发丝,撩动他的衣摆发出了飒飒声响。
顾晏逆风前行,在明月与群星隐退的黑夜中,他的眼神每前行一步便坚定一分。
如若苏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等明年春天,他定要大胜而归,跪在苏策的坟茔前,酹酒祭奠他们终于完成的理想。
将崭新的天下舆图烧给他,若明年春天出征不利,他也会等到真正驱逐乌狄的那一天,告诉苏策。
——顾廷渊做到了,他很快就去找你。
等顾晏行至房门前,才发现苏策披着厚厚的斗篷正倚在门框边注视他,室内只点燃了一支蜡烛,苏策背对烛光,逆光的面容无甚表情。
稳步前行而来的男人与苏策印象中一样坚强,顾晏本就是一个无论跌倒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的人,同他想像。
苏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在逼迫顾晏作出选择,让顾晏在感情和责任之间撕扯煎熬,但他已别无选择。
“安澜,外面冷,快进去。”瞧,他们相处久了连说出的话都别无二致。
顾晏上前揽住苏策,后者顺着他的力道转身走回床榻,在瞥见他手中的酒坛时,神色一凛,肃然道:“廷渊,饮酒伤身,还是少喝为好。”
见顾晏乖巧地点头应声,苏策叹了一口气。一炷香后,待顾晏剪灭灯烛,苏策使力拉着顾晏翻身床榻。
许是他的病反复无常,许是他的念想超越了病弱的躯体,苏策的手劲极大,顾晏怀疑若是他胆敢挣扎,苏策会毫不犹豫掐住他的脖领,迫使他老老实实地乖乖不动。
“廷渊,既然心里不痛快,来找我不是更好。”苏策的声音轻飘飘的,但他神色平淡,使得顾晏不敢轻举妄动。
苏策自顾自地脱下衣衫,正当他想解开顾晏的衣带时,反被扣住了手掌,苏策抬眼望去,顾晏的眼眸在岑寂的黑夜中闪烁着盈盈的水光。
——他哭了。
他又哭了,苏策神色一怔,而后一阵天旋地转,顾晏已翻身在他之上。
一切开始的毫无预兆,他们谁也没有在意苏策反复发作不见好转的病情,顾晏的动作比之以往都要凶狠,偏偏苏策还尽力迎合他,像是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唯有一滴紧跟着一滴的泪水昭示着这个男人的压抑,是顾晏这样无坚不摧的人只此一次的软弱。
泪水砸在苏策的脸颊上,被他用手轻轻拂去,他吻了吻顾晏的唇角,温声道。
“委屈你了,廷渊。”
此言一出,顾晏蓦地顿住,随后他的动作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他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我自愿的。”
苏策展颜一笑,伸手搂住他的脖领,顾晏恍然间甚至感受到了苏策双手微热的温度,与他记忆中的冰冷大相径庭。
耳畔传来苏策的轻笑声,他说。
“能活多久是阎王爷的事,不去管他,我们快活就够了。”
“好。”顾晏回以微笑,这一夜,他陪伴在苏策身边,竟再没有半夜惊醒过。
顾晏解开心结,而苏策的心情也不复往日沉重。他们之间轻松且温馨的相处气氛,连药王谷的人都被感染。
但无论何人都不会前去打扰他们,病人的心情也会影响到他的身体。
苏策心情好,求生意志强烈,积极配合治疗,又有顾晏体贴入微的照顾。
戚无尘研究了几日古籍,明明还是毫无头绪,他这个向来务实的人,竟产生了苏策的病迟早会痊愈的错觉。
戚无尘好笑地摇了摇头,瞥见窗外慢悠悠散步的顾苏二人,心道他也是糊涂了,可是这如胶似漆的感情又让他好生羡慕,或许他该给药王谷找一个女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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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36、坟茔
——也许,他也应该回家看看。
寒冬腊月,岁暮天寒,药王谷内的溪流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层,万物尽归于沉寂,唯独红梅傲雪立于天地,孤芳盛放。
自十一月中旬,苏策祛毒成功却反常吐血之后,他的病情在戚无尘等人的调理下逐步稳定,但以如此之慢的恢复速度若想在明年春天出征,只怕是有心无力。
冬月景色唯余银白和霜雪,只有点缀其中的红梅尚有颜色,苏策在药王谷养病已将近两个月,哪怕再美的景色也看习惯了。
有顾晏照顾,大多数时候苏策都在房间内烤着碳火、抱着暖炉、披着厚厚的斗篷,伏在案前写写画画,有时则手捧书籍度过一天。
天气较好时,他和顾晏会在雪地上拨弄出简易的沙盘,用树枝随意勾画你来我往的探讨兵法,说到兴起时,二人也毫不避讳苏策的身体状况。
就像七年前他们在涿光郡谈论乌狄,完全不在乎日后会不会处于敌对或是能否再相见,如今他们在药王谷同样是讨论乌狄,彼此心照不宣,仿佛笃定明年春天定能携手上战场。
这一日风雪呼啸,苏策和顾晏正在室内随意闲聊,忽然一阵寒风席卷入室,抬眼望去只见戚无尘裹挟风雪推门而入。
“戚谷主。”顾晏站起身走向戚无尘,刚想询问他可是又因苏策的病有了什么想法,却见他身后紧跟着曹世仁、陶惊鹊、杜景等人,诧异道:“这是?”
顾晏想侧身请他们进屋,戚无尘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来是想告诉顾将军,今日乃是老谷主的忌日,我等欲外出祭拜老谷主,谷内无人,若有人前来,将军可等我回来后再行处理。”
不待顾晏作答,苏策便拖着疲懒的步伐缓步走到他身边,注视着戚无尘问道:“戚谷主,承蒙关照多日,不知我二人可否一同前往祭拜老谷主?”
戚无尘点头道:“自然。”
老谷主的坟茔离药王谷不远,就在丹山旁边的山腰脚下,药王谷已是一块山青水绿的宝地,想来老谷主的安葬之所也毫不逊色。
苏策借顾晏的搀扶走下马车,穿过茂密的松柏树林,等愈走愈近时,才发现这里并非只安葬了老谷主一人,一座接一座的墓碑伫立在衰黄的土地上。
凄冷的冬日,这处药王谷历代谷主及门人的葬身之地,或许因戚无尘等人全都前来祭拜的缘故,非但没有寻常墓地的阴森,反而显得莫名的庄重。
杏林春暖、仁心仁术,自不会如战场的尸横遍地有着血腥杀伐般的森冷,苏策静静注视着老谷主的墓志铭,眸中似有光芒一掠而过。
——也许,他也应该回家看看。
顾晏似是察觉了苏策的异状,刚想询问他可是身体有所不适,只听身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苏将军,苏将军身体可好些了吗?”
苏策转身一瞥,登时睁大了双眸,他拉着顾晏的手朝老人走去,温声道:“好,都好。窦大夫的身子骨还是那么强健。”
“现在老啦。”此人正是苏策在燕国时常年为他诊治的窦太医——窦贤。
窦贤两鬓斑白,较之薛维还要年长,是老谷主的大弟子,戚无尘等人的大师兄,老人家头戴素色头巾,眼含笑意,虽是耄耋之年,但仍精神矍铄、腿脚利落。
若忽略戚无尘的容貌,老谷主这四位均已过耳顺之年的弟子许是都为医者,身体都颇为硬朗。
窦贤与苏策一年未见,多年的习惯使他细细询问了苏策的病情,又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他离开广阳时尚是三分天下,转眼间已是天下一统。
苏策的模样也因不再使用药物维持身体,而显露出病弱的真实一面。
顾晏在窦贤的询问中时不时也有搭话,窦贤见状若有所思地轻抚胡须,目光在顾苏二人之间逡巡,他熟悉这种仿若屏障的气氛,再看顾晏眼神中不做遮掩的情真意切,窦贤经多见广,对二人的关系已然有了猜测。
他从未见过苏策这么轻松惬意的神情,在广阳时,他每一次为苏策诊脉,苏策均是行色匆匆。
如今回想起那一日,窦贤仍是心有余悸。
三年前,苏策还在渤州稳定边境,他去年收复渤州后没有立时返回广阳,反而驻守边疆,主要是因为几乎很少受伤的他在战场上被乌狄将领一刀横贯胸口,伤情之重使他不得不在原地休养。
等伤情有所好转,苏策便启程返回广阳。谁知那几日恰好是燕国境内有反叛之心的世家大族决意起兵的日子,苏策在路上的消息被他们得知后,前赴后继的刺杀接踵而来。
命运似乎真的眷顾这些人,在刺杀梁茂的张皇后和太子得手后,连难以对付的苏策都差点命丧他们之手。
所幸那完整的一杯毒酒,只被苏策饮了一口,随后他便有所察觉,在四周并无武器的情况下,他一脚踹翻面前敬酒的刺客,将杯中剩余的酒水尽数灌入其口中。
他甚至不需要逼问幕后主使是谁,因为梁茂的信使已经到了。
苏策在不顾及身体的情况下迅速返回广阳围剿叛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才在深夜独自前往太医院。
戌时,太医院内适逢窦贤值班,原本他资历深厚又年龄较大,太医院并没有将他安排进值班的行列,但窦贤不愿因此区别于人,故而一切如常。
苏策迈过太医院的门槛,在明亮的烛火余晖下一步步走向窦贤,直到苏策的英姿映入他的眼帘,那便是他为苏策保守秘密的开始。
整个太医院唯一值班的太医和躲避耳目独自前来的故安侯。
苏策的目光深如寒潭,在窦贤为他剜剐伤口时面不改色,声音平淡道。
“窦太医,我不欲第三人得知此事,您可听说过一种强身健体的药物?”
窦贤内心一惊,抬眼对上苏策乌黑深邃的眼眸,他便知道苏策所问到底是何物。
窦贤本着医者仁心强行劝了劝苏策,言明此药弊大于利,望其慎重服用,奈何苏策态度决绝,窦贤只得作罢。
从那一日起,他对苏策的印象便是强硬而冰冷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策的病情不仅梁茂知道了,王昉知道了,到后来甚至十二岁的少女皇帝梁玉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