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国君冷笑一声,反问:“不是什么?不是你心中的明君?这三年,南国在孤的治理下四海升平,瘟疫消除,百姓安居乐业,满朝文武谁有不服?”
百官跪地俯首,无人敢反驳。
他们大抵能猜到龙椅上的国君并非耶律南炙本人。
但从前耶律南炙当政时,南国天灾人祸不断,耶律南炙中毒后性情大变,诛杀了不少老臣忠臣,寒了整个朝野的心。
如今这位真假难辨的国君,不曾妄动杀刑,不曾贪恋美色强夺臣子之妻,不曾将杀戮视为消遣的游戏,更不曾随心所欲地诛杀无辜臣子。
南国需要的是位讲理的仁德之君。
只要这位是个仁君,是不是耶律南炙根本不重要。
相反,如果这位真是耶律南炙,恐怕这个朝堂上有一半的人都会在过去三年身家性命不保。
纵然他阴晴不定,却不会滥杀无辜,能在公理与人心之间做到微妙的平衡。
南国上下都贪图这种安逸,无人愿意站在楚澜那边,去为生死不明的“耶律南炙”尽愚忠。
楚澜捂住脖颈,呼吸困难。
他意识到自己中毒了。
脑中闪过发兵前的一幕,他的副将递过来一碗酒。
楚澜眼前发黑,连跟他出生入死的心腹都背叛了他。
他喉咙剧痛,无法发出声音,在剧烈的耳鸣中隐约听到国君给他定罪:
“大将无召,不得回京。楚澜,你今日擅自带兵逼宫,已罪犯谋逆,在朝堂上妖言惑众,污蔑君主,该诛九族。”
“孤看在你曾为南国立下汗马功劳,从轻发落,剥楚氏勋爵之位,全族流放北地!”
圣谕掷地有声,无人为楚大将军鸣不平。
楚澜中毒脱力,跪倒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另一半虎符被他最信任的副将上呈到国君手中。
而那个跑到边境告状的太监,摇身一变,成了国君身边的近身侍从。
他恍然,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削他兵权的圈套!
流放那日,天降大雪。
楚澜双手双脚都被戴上沉重的镣铐,路过皇城郊外的亭子时,他看到脸戴银面具的国君亲自来送他。
楚澜盯着他的面具,声音虚弱沙哑:“胜败已定,你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究竟输给了谁。”
国君勾唇一笑,抬手摘下了银面具。
楚澜的双眸渐渐睁大,最后刻满不可置信。
“你...你没死?!!怎么可能!?”
楚澜一直以为夺位篡权之人至少该是南国皇室中人,他死都想不到居然会是淮瑾!
那个本应死在悬崖下,或者葬身兽口的淮子玉!
“看来孤把楚将军吓得不轻啊。”淮瑾抬手理了理楚澜的衣襟,惋惜不已,“可惜,可惜你不愿效忠孤,否则孤怎么舍得将你这样的将才毒到半废啊?”
楚澜胸中郁结,脊背生寒。
南国皇宫居然被敌国君主鸠占鹊巢三年之久,没有人意识到这三年统治他们的其实是西溱国君,更可怕的是,南国上下,居然对这个假国君心生爱戴与忠诚之心!
难怪这三年,所有政令都在向中央收紧权力。
这一切都是淮子玉蓄意为之,事到如今,关乎南国生死存亡的军事枢纽竟尽数握在敌国君主之手!
意识到这个绝望的事实,楚澜如遭晴天霹雳。
他看向四周,尽是淮瑾收拢的心腹,其中为首的竟是备受南国人敬重的秦太师!
而他的身后,只有即将被流放的楚家人。
楚夫人身怀六甲,脚上还要被戴上镣铐。
楚澜身上的毒不致命,却足以让他半废,加上兵权爵位被剥,就算知道李代桃僵鸠占鹊巢的是淮子玉,他已无力回天!
淮瑾扫了一眼楚夫人,对楚澜道:“其实孤本想诛你九族,以绝后患,不过六七年前,有人算了一卦,说日后淮氏的兴盛长久,与你南地楚氏紧密关联,孤也不知是怎么个关联法,儿孙自有儿孙福,孤能做的,就是不赶尽杀绝,说不定,以后还能结个亲家呢?”
这一卦是张岐算的。
楚澜只觉得荒诞可笑:“你竟还信这个?!”
淮瑾笑道:“为何不信?天命告诉孤,日后溱地必将统一于我手。孤要你活着看到这一天,就像你明知南国上下被孤耍得团团转,却还要看着他们对孤山呼万岁一样!”
楚澜愤恨又无力,哇地吐出一口血。
淮瑾睥睨着楚澜的狼狈可怜之态,一如他当年杀耶律南炙。
正文 父慈子孝
溱宫合阳殿。
秦冉将淮渊这几日的脉案递到明飞卿面前。
明飞卿接过脉案,仔细翻看起来。
秦冉说:“太子殿下退热之后就无碍了,其实那只是寻常皮外伤,这两日都已经结痂了。君后不必担心。”
“我那日是气急了,下手没个轻重。”明飞卿很自责,“五岁的小孩能懂什么是非对错,是我太苛刻了。”
秦冉开解说:“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何来苛刻一说?太子有您这样的父君教导,本就是他的福气。”
明飞卿淡笑:“不必说这些奉承的话。”
秦冉真诚地道:“微臣所言,句句真心。”
明飞卿合上脉案,叹了口气:“太后怨我打了淮渊,不肯让我去看孩子,我只能麻烦你跑这一趟,现在看他恢复得好,我便放心了,方才看药方中有好几味苦药...细春,你去取些奶酥玉露团,送去东宫,阿渊会喜欢的。”
细春笑着应下,退出了合阳殿。
秦冉听此言,忍不住说:“微臣斗胆妄言,太后不该不让您去东宫。”
明飞卿如今是西溱的最高当权者,形同副帝。
边境几十万兵马他都能随心所欲地调动,本不必对一个寿康宫让步。
“太后舐犊情深,我能理解。”明飞卿翻起奏折,淡声道,“但过分溺爱,只会毁了阿渊,待我忙完这一阵,会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管教。”
天青这时进来禀说:“君后,闻恒,闻安两位将军在殿外求见。”
秦冉一听,自觉拿了脉案告退。
近日北游不太平,明飞卿不得不花些心思在北边边境。
调兵遣将是机密要事,更要动用虎符,明飞卿从书架密格中取出背刻金字的虎符,同玉玺放在一起。
闻家两兄弟进殿后,天青自觉去关上门窗。
合阳殿内的风声便飞不出去。
·
东宫。
细春捧着一盒奶酥玉露团在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太后身边的齐顺才出来接过甜点。
细春想顺便去看一眼太子,齐顺却抬手拦住了她:“殿下已经睡下,细春姑姑不方便进去了。”
齐顺是宫里的老人,细春也要敬他几分,便客客气气地问:“我代君后看殿下一眼也不成?”
齐顺:“就算是君后本人来了,太后也不会让他进东宫半步的。”
细春:“.......”
她克制着没有顶嘴,转身带人离开。
两个小宫女都看不下去,等走远了低声嘀咕道:“太后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另一个宫女说:“当初先帝还在时,寿康宫是夹紧了尾巴做人,如今...他们就是欺负君后好脾气!”
细春转头低呵了一句:“慎言。”
实则她心里也气不过,君后如今能做得了整个西溱的主,还进不了东宫半步?
若是先帝在,太后只怕连寿康宫都不敢出!
她纵有千万个道理,却也没在齐顺面前分辨,怕的是给明飞卿惹麻烦。
朝政如山一般压在明飞卿身上,细春可不想再添乱,总是能忍则忍。
齐顺将奶酥玉露团送进了东宫内殿。
淮渊已经退烧,能坐着喝药了。
齐顺进殿时,淮渊正被药苦得龇牙咧嘴,这时他瞧见太监手里捧着的奶酥玉露团,当即得救一般眼睛一亮,跳下床去抓甜糕吃。
太后放下药碗,急道:“慢些吧!小祖宗!”
淮渊拿起一朵奶香四溢的玉露团,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奶甜驱散了药苦,他吃了一朵又一朵。
太后见他喜欢,也跟着高兴,问齐顺:“是谁有这份心思?”
不等太监回答,淮渊抢说:“一定是父君!父君知道渊儿最爱吃这个!”
太后脸上的笑淡了淡,却还是笑着的:“他对你好,是应该的。”
淮渊吃得满嘴香甜,又跑过去穿鞋,太后看他着急忙慌的,便问他要去做什么。
淮渊奶声奶气道:“渊儿不懂事惹父君生气了,渊儿要去跟父君道歉!”
太后一听,抱住淮渊:“阿渊,你以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帝王是不会犯错的,你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哪怕是你父君,他都没资格听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明白吗?”
淮渊天真地道:“可父君教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太后:“你何错之有?况且他都罚过你了,你不必再认错了。”
淮渊懵懂地听着皇祖母的教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太后见他很愿意听自己的教导,心中满足,转念想起三皇子一事,她看了一眼齐顺。
齐顺上前低声道:“北边边境不安稳,这几日都在调兵,虎符也是放在合阳殿内的。”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只要让太子殿下去君后身边看一看...就能事半功倍。”
虎符和玉玺不可能轻易示人,能进合阳殿议事的,都是淮瑾留给明飞卿的心腹,对明后忠诚不二,太后没法从这些人口中获知玉玺和虎符的安放位置,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到淮渊身上。
她将淮渊搂到怀里,说:“既然他拿了玉露团来向你赔罪,阿渊大人有大量,原谅你父君就是,你不是说想去看看他吗?现在祖母允许你去。”
淮渊一脸喜悦,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父君身边,不过被太后拽住了:“阿渊,你父君手上,有一件玄黑色的小老虎还有一块玉龙,你可见过?”
淮渊努力回想,天真地答:“小老虎我没看见,但小龙一直放在父君手边,父君说那个叫...”他顿了顿,想起来了,“那叫玉玺!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东西!”
太后点点头:“是了,不过比玉玺更厉害的,是一只小老虎。”
玉玺只能推行政令,而虎符却可以号令三军。
如果要让东边十二城给三皇子放行,那道假圣旨上必须加盖虎符印。
太后编了个谎哄淮渊说:“这两样东西都十分重要,祖母怕你父君日理万机,把它们弄丢了。”
淮渊被吓住了:“那可怎么办呀!东西丢了父君一定会着急的!”
太后顺势说:“祖母可以替他留心着。阿渊只要告诉祖母,这两样东西被放在何处就行。”
淮渊:“那阿渊去问问父君?”
太后正色道:“不能问!你要悄悄地留意。”
淮渊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
合阳殿内。
明飞卿正与闻恒商议北游叛乱一事。
闻恒:“北游十二个部落陷入混战,随时可能波及到北边边境,与北游接壤的六城百姓日夜难安。”
明飞卿双眉颦蹙:“北游一向不安分,淮瑾在的时候还能震慑几分,所谓内部混战,安知不是掩人耳目,指不定哪一日就用混战的借口攻打我国边城。”
闻恒忧愁道:“君后所言极是,北游是草原部落,人人都会骑马射箭,必要时候全民皆兵,倘若他们真对边境动了心思,只怕边境十万兵马会有些吃力啊。”
明飞卿执笔写下调兵的圣旨:“再拨二十万去北地镇守,由闻安领兵。”
闻安受宠若惊,立刻上前拱手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闻恒却想着另一层:“这二十万精锐如果去了北边,皇城四周的守卫又会减弱一半,万一有内乱,国都会陷入被动境地,不如将南边二十万兵马调回些许?”
南边二十万军队的统帅是西溱最强战将宋百,可南国这三年很是安分,西溱上下都有些放松警惕,觉得北边边境更需要宋百这样的大将坐镇。大可把闻安和宋百对换。
明飞卿却直接驳斥回去:“不可,南边二十万和宋百一个都不能调。”
这二十万是留给淮瑾的后路,有朝一日两国兼并,西溱必须有个接应的军队。
宋百是少数几个知道南国国君是淮瑾的人。
除非皇城危急,他绝不能轻易被调动。
明飞卿写完圣旨,拿起玉玺在右下角盖章:“当年淮瑾排兵时就已经将皇城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上,东西南北十二城的军队都可算作皇城守卫,只要没有圣旨下达,没有哪一支叛军有本事攻到皇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