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启站上皇宫最外围的城楼,看到城楼底下乌压压地全是身穿铁甲的军队,他们的抢刃直指皇宫。
为首的是“耶律南炙”,在即将消逝的夜色下,那方银面具压迫又诡异,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正对上淮启的视线。
淮启后背寒毛倒立,竟生出几分无比熟悉的恐惧之感。
“听说你称帝了?”
“耶律南炙”的声音带着过分张扬的讥讽,“很好,称帝满打满算一个时辰后,你就会成为亡国之君,记进史册,朕就封你为,史上最短的皇帝,供后人笑话。”
淮启如蒙大辱,底下的数百名弓箭手已经将箭羽对准了他的眉心,他退无可退。
“耶律南炙”稍一抬手,正准备把淮启射成筛子,结束这场拨乱反正的战役,忽然,淮启身边出现了一抹消瘦的红色身影。
幸亏有夜色遮掩,否则所有人都能一览无余地看到这个运筹帷幄的南国国君眼中的慌乱与无措。
一袭正红婚服的明飞卿被淮启的刀抵住了脖颈上的命门。
只要稍一用力,他就会失血而亡。
他被迫迎风而立,站在最高处。
昏沉之中,明飞卿低眸,看到底下骑着战马的淮瑾。
这一幕让他想起五年前的严冬,他被耶律南炙挂在城楼上,淮瑾也是这样,骑着战马穿破风雪来救他。
那时啊,他真觉得阿瑾是自己命中的救星。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看似物是人非,但在生死关头能神兵天降一般赶来救他的,无论前世今生,这个人都只会是淮子玉。
冰凉的刀被他的体温捂暖,明飞卿早就站不稳了,他是被淮启撑着后背才保持的站姿。
“耶律南炙”怔愣得太明显了,淮启确信自己也捏住了他的命门:“看来你跟我西溱的国后还真是藕断丝连!想必那三年没少玩他吧?”
他似乎是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趣事,猖狂地大笑起来:“可怜我那皇弟生前对明后掏心掏肺,为了他不纳后宫,不留亲生子嗣,可说是断子绝孙了,最后还死在了你的手里。淮子玉啊,真是惨,惨到我这个仇人都对他心生怜悯,觉得今日无论如何,得给他的发妻明皇后留个体面的全尸!”
“你敢杀他,你绝对是不想再世为人了!”张岐不知何时跑到了城楼底下,融进围攻的军队中,他大声警告淮启,“紫微星的生死事关一国国运,三皇子,你胆敢伤他一根汗毛,必遭天打雷劈!!来世投胎都得入畜生道!!”
淮启不以为意,咬牙切齿地反问:“他如果真是紫微星,西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南国攻到国都?!他如果真是紫微星,为何我得到了他,却还是落得如今这副四面楚歌的下场?!国师,你这套说辞也就淮瑾那个蠢货会信,他倒是对明飞卿死心塌地,结果呢,死在了南宫斗兽场里,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他转头,亲昵地在意识涣散的明飞卿脸上蹭了蹭,手上的刀却收得更紧:“不如让淮子玉死而复生,亲自来求我,我姑且能饶了这颗紫微星!”
“皇兄,你忘了大哥二哥是怎么死的了吗?”
鬼魅一般的声音似是从地狱攀爬而上,钻入淮启耳朵,他浑身一震,低头细看戴着银面具的耶律南炙,终于意识到,那几分熟悉感从何而来!
淮启遍体恶寒:“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
清亮冰冷的声音提醒他:“大皇兄五马分尸车裂而亡,死后人头滚到朕的脚下,朕将这颗头踢到你面前时,大皇兄还向你眨眼啦,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跪地求饶的,需要朕再提醒你吗?”
当年淮氏两个皇子被秘密处决,对外只说是处死,并不曾公开用的哪种刑罚,实则一个车裂,一个烹煮,行刑时,淮子玉特意邀淮启观赏全程。因为两个皇子死得太惨,导致老皇帝其后数年都在打压淮瑾,以此倾泻杀子之恨——这是西溱皇室最见不得人的秘辛,知者寥寥无几。
淮启已经面无人色,他终于知道宋百这个浓眉大眼的为何会突然叛变投敌了——他自始至终都在效忠一个主子,一个三年前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无全尸实则在南国偷天换月当了三年国君的主子!
淮启冲着底下乌泱泱的南国军队大喊:“你们这群愚昧之徒,你们的国君是假的!他分明是淮子......!!”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紫色雷电自天际降落,精准无误地劈在淮启的天灵盖上!
淮启头顶冒烟,周身抽搐,目中流血,最后一丝意识听到底下的国师大喊道:“我早说了会天打雷劈的!!!”
又是数道天雷降下,淮启再无法挟持明飞卿。
明飞卿靠得近,却未被雷电伤及分毫。
然而他虚弱至极,无力站稳,在背后失去支撑的瞬间就向前栽倒,跌下城楼,红衣猎猎,像一片坠落的花瓣飘摇而下。
淮子玉眼神一紧,飞身上前接住了明飞卿下坠的身体。
双手猛地一沉,明飞卿落进了淮瑾怀中,正红色的衣裙铺满淮瑾的手臂。
与此同时,底下万箭齐发,把已经被雷劈僵的淮启射成了筛子。
一颗滚烫的泪珠从面具里掉落,砸到明飞卿的眼皮上,他虚弱地睁开眼,抬手揭开了近在咫尺的银面具,双目通红的淮子玉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眼前。
三年不见,淮瑾的容貌不曾变过,只是少年气褪得一干二净,眸中沧桑难掩。
明飞卿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啊?”
淮瑾泪如雨下,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泪水都滑进明飞卿的颈窝里。
“阿瑾...我疼。”
淮瑾连忙去看他的周身,并没有任何外伤!
明飞卿痛苦地颦蹙,淮瑾才觉扣住他后脑的手心湿凉,摊开一看,竟满手是血!
眼前又变得模糊昏暗,明飞卿用最后一丝余力贪婪地看了一眼淮瑾,又扫了一眼溱军和南军并存的军队,知道一切危机都化解了。
紧绷的心弦乍然断裂,他疲倦至极,无力地阖上眼眸,歪倒在淮瑾怀里,左手手腕的蓝玉手镯滑落到地上,摔成两截。
一声脆响,天光乍泄。
正文 你别丢下我不管
旭日高升之时,西溱恢复了久违的平静。
淮子玉时隔三年再度坐上溱宫龙椅,身上的南国蟒袍还来不及换下。
底下大臣瞠目结舌,看着死而复生的“先帝”,惊得说不出话来。
宋百上前一步,中气十足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开头,众臣才信这不是虚幻荒唐的梦境,他们依次跪下,山呼万岁。
淮瑾低眸扫了一眼西溱的臣子,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一同跪在下面的还有南国的将领和太师。
事到如今,就算南国军中有少数人不服,却也已经陷入了西溱六十万兵马的包围中,一旦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不想低头也得低头。
“西溱遭遇内乱,覆灭于南国之手。”淮子玉愿意照顾南国人的心态,明面上安抚着说,“南国兼并西溱国土,两国自今日起合为一体,改国号为中溱。”
底下众人不敢有异议。
秦兆竖着耳朵认真听着。
“日后溱江所及之地,皆受中溱皇权统摄,两国军民当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同德,荣辱一体。”
淮瑾的视线在群臣头顶梭巡而过,沉声警告,“倘若有人敢挑拨事端,鼓动内乱,干扰溱地统一大局,皆以极刑处置,下场就以淮启为例。”
底下众臣皆是一抖,淮启被百余只箭射得面目全非,亲眼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肝胆剧颤的。
西溱臣民对淮瑾如今是仰慕加敬畏,简直要将他视为救世的神君,绝不会生出异心。
南国的一切重要枢纽都已被淮子玉攥在手里,“南国兼并西溱”这个说法,已经十分照顾南国百姓的自尊与体面。况且这三年南国上下实打实受着淮子玉的政令恩惠,人心所向,早就将淮瑾视为他们的国君。
既然两个国家的臣民都愿意跟随同一个君主,那两国不流血地合并统一,未尝不是件好事。
西溱不必再忧虑南国的强势,南国也可一扫耶律南炙造下的恶孽,在紫微星的庇护下,脱离那些要人命的天灾。
纵然是双赢的局面,必定也有人心口不一,不服不屈,故惹事端。
秦兆拱手禀说:“陛下,方才南地传来消息,魏氏一党劫走了被流放的楚澜一家,往南边奔逃。”
他已自觉将“南国”称为“南地”,默认这个国家被取代后的国号消亡。
魏氏是南国没落的皇族之一。
这倒不是什么大难题。
溱地统一的大势绝非少数几只蝼蚁可以阻挡。
淮瑾翻手之间就能压死这群叛逆之徒,只在于他想不想赶尽杀绝罢了。
楚澜命不该绝,淮子玉也默许他活着。
想必日后楚氏一族,会用最好的方法来报答他今日的高抬贵手之恩。
·
新梧宫。
药香萦绕,殿内不断进出端着热水与药汁的宫女,整个太医院的精英都围在一起商讨良方。
秦冉神色严肃,正往明飞卿的手腕上施针。
明飞卿头上缠着一层止血敷药的细纱,墨发散落在枕边,他神情安宁,像是睡着了,实则唇无血色,憔悴支离,陷在昏迷中无法醒来。
秦冉腾出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使尽毕生医术在救。
国师立在殿内,为明飞卿祈福。
殿外一阵急促沉稳的脚步传来,门口的宫女见了来人,忙行了一礼。
淮瑾已没了方才的帝王之威,他神色忧虑,疾步踏进内殿。
秦冉见到他来,忙腾出床榻边的位置。
淮子玉坐到床沿边,手贴着明飞卿滚烫的掌心,低声问:“君后何时能醒?”
秦冉跪在地上道:“后脑的伤过于严重,加上君后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月来各种横生的事端几乎熬干了他的心血,眼下当真是危重万分,不知何时能醒。”
淮子玉蹙眉,紧紧握着明飞卿的掌心,沉声道:“秦太医,君后安然无恙,朕赐你荣华富贵,倘若他有一丝不好,朕诛你九族。”
秦冉浑身一抖——果然,当太医总逃不过被“诛九族”威胁!
从前太医院仰仗着明飞卿的命格,从不担心真会被诛九族。
可如今病重的就是明飞卿,这诛九族可就不是什么虚无的戏言了。
秦冉跪伏在地,认真道:“君后于微臣有大恩,微臣必倾尽此生所学!”
淮子玉又瞪了一眼一旁的张岐。
张岐连忙下跪道:“陛下放心,只要君后自己有求生的意志,他一定能化险为夷,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无人能杀紫微星。”
倘若明飞卿想死,没人能让他生,所以前世他死得那样干净利落,一丝余地不给淮子玉留。
但只要他想活,也没人能让他死。
淮瑾俯身亲吻明飞卿微凉的脸颊,低声对着昏迷中的人恳求:“卿卿,你别丢下我不管。”
明飞卿没有任何回应,只安静地睡着。
淮瑾压下泪意,看明飞卿的目光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孩童的抽泣声。
淮瑾眼神一黯。
“太子殿下,您先起来。”细春在殿外劝淮渊。
废太子的圣旨是淮启这个乱臣贼子拟的,算不得数。拨乱反正之后,宫里人依然称淮渊为太子。
淮渊跪在殿外的大理石地板上,额头还结着痂,没有明飞卿照顾,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双膝跪地,垂头抽泣,不听细春的劝。
直到听见细春说:“参见陛下。”
淮渊抬起头,看到了父皇。
淮瑾去前线时,淮渊不足两岁,还记不住人和事。
现在长大了点能记事儿了,看到淮瑾,竟像是个陌生人。
他怔愣一下,忙行了一个父子君臣之间的大礼:“参见父皇。”
淮瑾沉沉地看着淮渊——淮启是怎么畅通无阻地攻进皇城的,他已经一清二楚。
倘若虎符玉玺没有被盗,明飞卿就不会身陷囹圄完全被动地受制于叛军,今日也就不会受伤病重昏迷不醒。
淮子玉没法不怨憎眼前这个五岁小孩。
淮渊从父皇的眼神中读出他对自己的厌恶,小小年纪竟也清楚自己讨嫌。
可他很担心父君,他想进去看看父君,想跟他认错道歉。
小手伸出去,畏缩地抓住淮瑾衣摆一角,哽咽着求:“父皇,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想看看父君呜呜呜...”
淮瑾冷声反问:“你见他,是想再害他一回吗?”
淮渊一怔,眼泪更加汹涌:“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只是希望父君别那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