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最前头的老管家一向如棺材板的脸上出现了几缕其他的神色,当他看到沈嬛,几个大步走上来:“老爷在等太太,太太跟我来。”
沈嬛脚步微顿,让吴氏和晴子待在原地,跟着老管家进去。
脚刚踏进里间,沈嬛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源头,就在床头的痰盂里。
刚刚咳完血,嘴边还流着血丝的陈枋跃看到他,对他招招手。
沈嬛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圆凳上。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已经没有力气睁开整只眼睛,只能半睁着的陈枋跃靠在枕头上望着他:“嬛儿……”
“老爷。”沈嬛应了他。
他的这声老爷,和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陈枋跃时叫他的声音不一样,像是浸在冷水里的花儿。
陈枋跃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沈嬛,是在青山书院的后山上。
那时他高官厚禄,却每天都踩在刀尖上,甚至每晚睡觉的时候要在枕头下放把匕首才能入睡一小会儿,睡醒之后还要伸手摸摸自己脖子,看看脑袋还在不在肩膀上。
去青山书院,也是被逼无奈。
可是看到沈嬛,知道他是青山书院院长,名满天下的沈与深的女儿,并且沈与深突然病重后,他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绝好的念头。
经过他精心谋算,沈与深把他当成至交,也透露出想把女儿交付给他的打算,沈与深说,不求沈嬛富贵荣华,只求沈嬛安然自在地渡过一生。
是的,沈与深将沈嬛交付给陈枋跃,是想让陈枋跃把沈嬛当成自己的小辈来疼爱,但沈与深一去世,陈枋跃便伪造沈与深遗书,将托付,改成了嫁娶。
十七岁的沈嬛,身披凤冠霞帔,遵从父母的遗愿,嫁给了四十二岁的陈枋跃,成了他的续弦,成了陈府里比儿子儿媳还小的老太太。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昔日脸颊还带着稚气的沈嬛已经长大,现在的他就像最烈最绵的酒,正是最引人品尝到时候。
可是陈枋跃老了,他老的连沈嬛也搂不住了。他无比痛恨这个事实。
他手伸过来想拉沈嬛,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落在厚厚的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
老管家赶紧过来把他歪到一边的神体扶正,拿帕子给他擦嘴上的血。
陈枋跃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沈嬛,断断续续地对老管家道:“把他们……都叫进来,我有……有话要说……”
“老爷您先躺下,太医说您要好好休息,不可再费心劳神。”
“去……”陈枋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音,脸都憋得发灰。
老管家只能放下帕子,去叫早就在外面候着的三房的人。
三房的人一听说陈枋跃叫他们,脚上跟装了咕噜一样哧溜跑进去,生怕少了在陈枋跃面前表现的机会。
然而一进去,看到脸色灰败,已经回天乏术的他,众人差点跌倒在地。
要说这陈府里什么最值钱,莫过于陈枋跃这个一品尚书,有他在,陈府就是一品大员的府邸,若是没了他,有什么呢?陈平那个不入流的翰林院孔目?
一干人等哭天抢地,屋子里闹哄得像炸了马蜂窝。
老管家大声喝道:“老爷叫各位主子们进来有话说,想听的留下,不想听的姑且出去。”
哭声戛然而止,全都望着躺在床上的陈枋跃。
陈枋跃嘴边扯起一抹不知是何意味的笑,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沈嬛手边,沈嬛手指动了动,俯身在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废了好大的力把他拉往上面一些,随即坐回原来的位子。
第27章
“叫你……们过来……是想跟你们交代我……百年后的事……”
“陈平……”
被叫到名字的陈平膝行上去, 跪在陈枋跃床前。
他的陈枋跃的嫡长子,是让陈枋跃第一次为人父的孩子,但陈枋跃跟原配本就不存在什么情意, 又一心扑在科举上, 对他也谈不上有多少父子之情。
望着他,陈枋跃道:“你是陈家的嫡长子,以后的……陈府……都由你做主。”
“我百年以后……你要把老太太……当成你的亲娘……”
“待他……要像待我……不可敷衍了事……”
“儿子知道,定不辜负爹的重托, 看管好陈府, 好好孝敬老太太。”陈平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着,眼角余光里能够看到坐在圆凳上的沈嬛的裙摆和露出鞋尖儿的脚。
他心里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受,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挪开, 连呼吸都顺畅不少。
说了这几句话,陈枋跃的呼吸更加粗重, 剧烈起伏的胸腔像破了洞的风箱,每一个喘气声都敲在众人耳朵里。
跟陈平说完话, 陈枋跃没有再叫陈实和陈展, 而是看向沈嬛:“我死以后……你还是住在明辉堂,我身边的老仆吕安最是忠心……他会好好照顾你…… ”
“咳咳咳——”
他突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喷在被子上和沈嬛的裙子上。
而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巴张得大大的, 胸口已经没了起伏。
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男女老少全都跪下来, 哭声震天。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 人到中年, 就已经备好了各自的棺木, 每年都要抬出来上漆晾晒。
吕安贴身照顾陈枋跃,对他的身体比旁人都清楚,陈枋跃一走,就立刻着人取买好的寿衣,趁着人刚死,手脚还活软,给他打理遗容,转过身去再叫人搭建灵棚。
眨个眼的功夫,府里的丫鬟下人都换下鲜亮的衣裳,全都穿了素静的颜色,另有小厮跑去给相熟之人奔丧。
沈嬛就像站在不停转动的走马灯里,眼前蒙蒙一片,就像看台上的戏一样,看着许多人影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突然,一只手扶住他,在他耳朵边说话。
他猛地回神,把手从陈平手里抽回来:“你刚说什么?”
陈平道:“太太身子不好,要不要回明辉堂休息休息?”
沈嬛觉着,陈平这会儿的背,挺得比以前直了不少,有什么地方似乎不一样了。
但他没有细究,望了眼已经抬到院子里,准备开始搭建灵棚的木材:“你爹躺在那儿我怎么休息得下,明天亲戚们怕是都要来奔丧,该准备的都要准备起来,别叫人说陈府不知礼数,丢了陈府的脸面。”
“儿子晓得。”
“我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就来。”沈嬛跟他说了几句,带着吴氏晴子脚步匆匆地回到明辉堂。
沈嬛是陈枋跃正房夫人,穿戴更要注意,吴氏把压在箱子底的白色立领长衫和白色马面裙拿出来:“晴子你去公中那边拿两匹白布,手脚麻利地缝个白披。”
然后吴氏给沈嬛换衣服,头上的钗环首饰全都卸了,手上手串玉镯也摘下。
及腰的长发梳成髻,用根细长白绫系牢,再换上立领长衫和马面裙。
他们刚穿好,去拿白布的晴子也回来了,来不及坐椅子赏,站在那儿用剪刀把一匹白布一分两半,对叠在一起,拿着针线把一侧缝起来。
晴子递给沈嬛:“太太试试,要不要剪两寸。”
白披上面是个三角帽,下面拖着长长的白布,戴在头上几乎能把整个人遮住。
沈父沈母去世时沈嬛就披着它跪了很多天,再熟悉不过地接过来戴在头上:“短短长长的,法事过后都要烧的,不碍事。”
经过这几日的事,心思单纯的晴子已经知道府里不太平,贾氏和卢氏都在跟老太太斗法,因着老爷的原因,二人的气焰都被太太压住。
但现在老爷死了,身后无娘家帮衬,膝下没有一儿半女的太太瞬间落了下风。
以贾氏的性子,肯定会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更别说抱翠楼和霓裳阁还在他们手里,以后的日子……
晴子越想越难受,突然抱着沈嬛:“太太,咱们以后还住明辉堂吗?”
“住这里住习惯了?不想去其他地儿了?”
晴子吸吸鼻子:“习是习惯了,但是太太不在,奴婢也不住,太太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是死,也要跟太太死一块儿。”
被她抱住的沈嬛听着她的话:“还没到那时候呢。”
“和奶娘去换身衣服,咱们要快些过去,不能让人拿住话头。”
“另外这些日子,除了我吩咐的事,你们什么都不要经手,实在推脱不掉就装病装晕。”
“太太是担心有些用老爷的死做筏子?”吴氏有些不敢相信,陈枋跃可是陈府的老太爷,又是朝廷的一品尚书,谁会这么按捺不住,连这点时间都忍不了。
沈嬛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谨慎无大错。”
吴氏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现在不比以往,他们会忌惮位高权重的陈枋跃,一旦被人抓住由投,想要脱身难上加难。
吴氏赶紧叫上晴子,换了衣服,跟着沈嬛一起去主院。
灵棚已经搭了大半,连夜请来的法师正在画丧幡,总共三根丧幡,中间那根最高,杆身三丈六,用白布包裹,悬挂着的丧幡宽七尺,长一丈四,两侧各一根小的。
这被叫做下马幡,凡是前来吊唁的,到了这里都要整理仪表,把身上佩戴的刀剑拿下来,再接过青香熏过的帕子擦手,才能祭拜亡人。
若来的是女客,见此幡就要哭灵,主家的女眷则回哭。
要是停灵的时间长,回哭的女眷眼睛都能哭瞎。
——
“——”
坐在凳子上的沈嬛猛地惊醒,手下意识撑住旁边,却按在了已经穿好殓服,但还没有装棺的陈枋跃手臂上。
经过一夜,他的尸身已经僵透了,像按在石头上一样。
沈嬛缩回手,望着灵棚外边走来走去的人,对着手呵了呵气。
灵棚里是不能燃炭盆的,唯一的火光就是到下葬那日才能熄灭的蜡烛和袅袅燃烧的青香。
沈嬛呵出来的气都是冷的,手指脚趾几乎失去了知觉。
早知道是这样,他非得在里面加几件厚厚的衣服。
昨天晚上一过来,就按规矩坐在这里给陈枋跃守灵烧纸,连自己什么时间眯着了都不知道。
看了看灵棚外的天色,沈嬛估摸着天也快亮了,舔了舔嘴唇小声喊外边儿的吴氏:“奶娘。”
站了一个晚上的吴氏使劲儿眨眨困乏的眼睛:“太太,奴婢在。”
“府里可准备吃食了?熬了一晚上,有点饿了。”
“没呢,也不知道谁办的事,也没谁来支应一声。”
“奴婢藏了一块糕,太太先垫垫肚子,让晴子去看看怎么回事。”
吴氏说着把袖子里那块两指宽的糕隔着白布缝隙塞到沈嬛手里,沈嬛一看,这还是昨夜主仆三个的饭后甜点,也不知道吴氏什么时候揣着的,上面的压花都有些模糊了。
可沈嬛实在饿得厉害,拿过来就往嘴里送,吃着吃着发现有点奇奇怪怪的,才想起他是对着陈枋跃的尸体吃的,于是背过身去。
刚把最后一口的塞嘴里,院子里突然响起声音。
沈嬛赶紧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把头上的白披扯下来,瞬间小半张脸就被盖住,只露出下巴和嘴唇。
陈平,陈实,陈展三兄弟披麻戴孝地走进来,跪在两边烧纸钱,没一会儿,前来吊唁的人来了。
来的是对夫妻,男的穿一身青色圆领长袍,留着美须,方脸细眼,威严肃穆。女的穿一袭黄栗色的夹棉褙子,褙子领口袖口滚了一圈风毛极好的银灰鼠皮。
两人在下马幡前取下戴着的貂皮帽,接过小厮递上去的帕子擦擦手。
男者郑重地取了三炷香点燃,一拜,二拜,三拜。
他的妻子则坐到沈嬛边上的空凳子上,手绢捂着脸哭灵。
她一哭,沈嬛也哭。
沈嬛深居简出,除了三五年一次去宫中给太后请安,鲜少外出。
曹静没与沈嬛面对见过,只听圈子里的贵妇人说吏部尚书陈枋跃的续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不由得悄悄看他。
白披下露出的下巴并不是瓜子脸的尖尖样,而是有些俊气的流畅线条,鼻子温婉高挺,嘴唇薄而含情。
就算看不到上半张脸,曹静也知晓陈枋跃续弦的美貌并非浪得虚名。
曹静没意识到她的哭灵声不知不觉停下了,沈嬛好奇地从白披下望向她,和她的目光撞在一块儿。
曹静呼吸一滞。
世间美人繁多,或端庄或妖娆或清纯,但沈嬛都不在其中。
他更像按着人心底最原始最不能示人的yu望来长的,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呼唤着人们去爱他怜他。
可他又偏偏生了那样一双清澈到极致的眼睛。
纯如稚鹿,媚而可怜。
更绝妙的,曹静觉着沈嬛跟大多数女子都不一样,他身上有股子少年的俊气。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多奇妙, 一个早已跟年轻搭不上边儿的妇人,竟然会有少年气。
贵妇人的圈子就那么大,曹静自然也听说陈枋跃的续弦膝下并无子嗣, 只把妾室的女儿养在膝下, 现在那女儿也进宫了,沈嬛真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而且……
曹静扫了一眼灵棚,这陈府的女眷当真是半点礼数都没有,就叫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都不知道跑哪里躲懒去了。
曹静不自觉地放软了面色, 安慰沈嬛的声音都真诚了些:“人之生死乃天定,非人力可阻,夫人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