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嬛不知道她是谁,察觉到她话里的真诚, 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礼:“谢太太挂怀。”
小声打了招呼,曹静便走了。
这边的规矩如此, 来吊唁的女眷若是跟主家亲近,可留在此处一起守灵, 关系疏远些的, 至多哭灵几句就可以离开。
一天下来,沈嬛的嗓子都哑了, 好不容易好的冻疮又开始隐隐发痒。
而原本在这里跪着的兄弟三人只剩下陈实,陈实动了动庞大的身躯, 跟凳子上的沈嬛道:“太太, 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要不要去喝点热汤暖一暖。”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沈嬛点点头:“你呢, 阎氏那边有什么安排?”
兄弟三人, 不能抓着陈实一个人欺负吧?
陈实望着陈枋跃尸体:“儿子没事, 他是我爹,送他最后一程是我该做的。”
“……”沈嬛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道,“那我去跟阎氏说一声,让人给你送些吃食。”
这儿离厨房近,沈嬛干脆带着晴子和吴氏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刚走进厨房就看到贾氏带着十几个丫鬟小厮把厨房塞得满满的,另一边则是秦钟等厨房的老人。
她还没说话,贾氏已经看到了她:“哎呦,太太怎么来了,爹在下头冷冷清清的,离了你可怎么行呀。”
一张口就是阴阳怪气的话,沈嬛只当没听到,问她:“明天后天来吊唁的人怕是会比今日多三四起,不好好张罗吃食,安排流程,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肺都快气炸的秦钟等老人马上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跟沈嬛诉苦。
“太太,小的们今天做事做得好好的,大奶奶带着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把小的们赶出去,说从今天起厨房由大房看管。”
“原本拟好的丧席单子也被大奶奶驳了,把猪肘子换成猪头肉,桂圆炖甲鱼换成素炒三丝,这……这怎么拿的出手!”
“太太您快劝劝大奶奶吧,这么办事,外人怎么看陈府,怎么看主子们。”
厨房里叽叽喳喳,沈嬛听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真没想到贾氏能干出这事儿,猪肘子换猪头肉?桂圆炖甲鱼换成素三丝?
那猪肘子什么价猪头什么价,富贵人家就没听说哪家摆席用猪头肉的,陈府要是一端上去,怕是要闻名整个盛京了。
他看向贾氏:“老爷一死,陈府就是你们大房当家,我也不好摆老太太的谱,要让你做什么,不做什么,只是老爷现在还躺在那里,做得不好不止我脸上没光,你们也是。”
“你两个儿子都还年轻,给他们留点路子,不至于以后走出去叫人家笑话。”
贾氏根子不行,生的两个儿子还算不错,给他请安规矩又勤快,看在两个孙子到份上,沈嬛才说了这句话。
但贾氏恨他恨了多年,一朝得势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话,反而觉得他话里有话,撇着嘴拿白眼看他:“咱们老太太不愧是文化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可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以为自己是山颠雪,还不是跟陶老妇一样,拿陈府的银子养自己。”
“让大奶奶管家这么多年,大奶奶怕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明辉堂的吃穿住处用的都是什么地方的钱。”
贾氏嘿嘿笑:“我知道啊,抱翠楼和霓裳阁,还有城外的几个庄子,可那不都是我们大房的,老太太霸占了这么多年,早该还回来了。”
“你——”吴氏简直被贾氏的丑恶嘴脸恶心得几乎吐打她脸上。
抱翠楼和霓裳阁以及城外的几个庄子都是沈嬛的嫁妆,居然成了贾氏嘴里的他们的,完完全全把我就欺负你写在脸上,毫不掩饰!
沈嬛拉住奶娘:“我朝律令,出嫁女的嫁妆皆属出嫁女自有财务,大奶奶想得好,但也别想得太好。”
贾氏大字不识一个,一听到朝廷律令里居然有这一条,把这狗屁不是的律令骂了个遍。
她仰着头:“我不知道什么律令,反正陈府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东西,谁也拿不走,否则我跟她拼命。”
“把这些无关人等轰出去,以后厨房都由你们把持,做什么吃什么都要给我过目。”
“哦,”贾氏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地道,“老太太跟老太爷伉俪情深,悲痛欲绝,这几天怕是没什么胃口,就不用做明辉堂的饭食了。”
历来都是一派贤良淑德样子的贾氏露出真面目,让厨房里的人都始料不及。
她那些下人得了令,把秦钟等人推攘出去。
她那些狗腿子得了她真传,马上执行她的命令,摊着手对沈嬛道:“老太太,大奶奶的话您也听到了,除非这几天都没法做明辉堂的吃食,你们还是回去吧,等您什么时候有胃口了,我们再给您做。”
贾氏在一边乐不可支,故意走到沈嬛跟前:“老太太可要好好保重自己身子啊,明辉堂那么宽敞的地儿,别一朝易了主。”
说着,肩膀重重地撞了下沈嬛,扭着身子出去了。
吴氏和晴子脸都气白了,沈嬛对他们招招手,带着他们出去。
被赶出厨房的秦钟等人还没走,看到沈嬛,迎上来:“太太,您快想想办法,照大奶奶这个折腾法,陈府没几年就要散架了。”
沈嬛望着跟秦钟一起的十几人:“你们都是陈府的家生子?”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秦钟愣了愣:“是,小的们都是陈府的家生子,是随着陈府一起卖给陈家的。”
“那你们想恢复自由身吗?”
“……”
“太太……”秦钟的声音在发抖。
想,怎么不想,他们这些人别看全手全脚的,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就是缺了东西的残缺人。
入了奴籍,不仅自己要给人当牛做马,儿子女儿也是伺候人的命,主人家打了杀了官府都不会管。
沈嬛道:“叫上你信得过,且想恢复自由身的,明日分开到主院那儿来。”
“是,谢谢太太,谢谢太太。”
秦钟等人瞬间精神十足,走路虎虎生风。
他们走了,沈嬛对吴氏道:“奶娘,待会儿你悄悄去明辉堂,我床头多宝阁的最下面一层,有个带如意葫芦小铜锁的箱子,你揣出来,带到灵棚那里。”
“太太,您想做什么?”
沈嬛望着四四方方的陈府,又看看下着细雪的雾蒙蒙的天:“贾氏一朝得势,绝对不会放过明辉堂,我觉得……怕是不好了……”
“太太!”吴氏心头一悸,“咱们走吧,趁着现在府里一团乱,跑到外面先躲起来,从长计议。”
“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说那些话,肯定有所准备,只怕我们还没出陈府大门,就要被拿住。”
“且陈枋跃尸骨未寒,跑出去就是让她随便给我们泼脏水,我们还无法辩驳。”
“那怎么办!”吴氏从来没有这么慌过。
晴子也六神无主了,死死拉着沈嬛,深怕他下一秒就消失。
沈嬛道:“我们要让陈府再乱一点。”
饿着肚子来,饿着肚子离开,边走沈嬛的肚子边咕噜噜叫。
而肚子越饿,身上就越冷,鞋袜也因为长时间的走动被雪水浸了进去,钻心的冷。
沈嬛想着陈实,去了他们的院子找阎氏,刚走到院门口,胖墩墩的阎氏突然从门里伸出手,把她拉进去:“您手怎么这么冰,我听说贾氏去厨房了,还跟您碰上了,没伤着哪儿吧。”
她说着往沈嬛身上看,脸上手上脖子上,看了一圈才深深呼了口气。
晴子憋了一路,终于憋不住了,捂着嘴哭起来。
阎氏拉着她们进屋:“快进来暖和暖和,翠翠,冲三碗蜂蜜藕粉来,再把饭和菜热热。”
她捏着沈嬛冷到骨子里的手:“太太别怪我没去帮您,实在是……唉,大嫂现在完全变了个人,您昨夜在灵棚守夜,不知道她一从主院出来,就带人去府里各处安排自己的人顶替原本的老人,有些强硬一点的,当场就被她叫人捆了发卖了。”
“听说有个小丫鬟,因为长得好,被大哥送了根簪子,就被她让人……投进井里淹死了。”
“其实那小丫鬟根本就不想跟着大哥,早就跟府里的一个后生有了婚约,出了年就要成亲,造孽呀。”
阎氏心肠软,听下面的人说的时候就出了一身毛毛汗,所以今天一天都缩在府里,也不许院里的人出去乱跑。
翠翠端上来蜂蜜藕粉,藕粉加蜂蜜,再用热水冲开,香甜极了。
沈嬛端了一碗,边吹边吃,突然他叫阎氏:“你这儿有纸笔吗?”
阎氏还以为他要做什么,道:“有,就是不常用,不知道还好不好。”
二房没个男孩,陈实又不喜欢看书,纸笔买来也是做样子。
她很快取来,问沈嬛:“太太要写什么?”
沈嬛道:“写两封书信。”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纸张铺开, 沈嬛往砚台里加了点水,拿着墨条慢慢研磨。
然后一手挽着宽袖,一手写字, 阎氏不识字, 说不出他的姿势对不对,字好不好,但就是看呆了。
很快,沈嬛写好了书信, 他想了想, 拔下头上的怀玉钗,跟这封信一起递给阎氏:“你找个机会,避开贾氏和卢氏的人,把这封信送到礼部尚书府上, 交给他们府上的吴太太,有这支钗, 她会明白的。”
“好,儿媳一定给您送到。”阎氏郑重地把书信和玉钗揣进怀里, 还拍了拍确认一下位置。
沈嬛终于露出这几日的第一个浅笑:“不问我在信上写了什么?”
阎氏摇摇头:“不问, 人还是糊糊涂涂的好,反正太太不会害我们, 那就行了。”
沈嬛吃了口藕粉,道:“我和礼部尚书的夫人吴氏有些交情, 我在信上告诉他, 抱翠楼卖的首饰都是一种名为怀玉的假货, 并要她去找抱翠楼的麻烦。”
阎氏目瞪口呆:“抱翠楼不是老太太您的嫁妆吗, 怎么会卖假货, 莫不是太太您弄错了?!”
“以前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好货色, 自从贾氏把持,里面的东西全被她换了。”
抱翠楼和霓裳阁是爹娘留给沈嬛的念想,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它们的名声,但如今,名不名声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又把另外一封信拿给阎氏:“这封,拿给苏老大夫。这两封信,务必要在明天之内送到。”
“好,”阎氏把这封信也揣好,“太太您用些饭,晚上我估摸着时间,给您和陈实送点吃的。”
饿狠了的沈嬛不再说话,跟吴氏晴子闷头吃饭,吃完后继续去灵棚守灵。
——
入了夜,灵棚里更冷了。
而随着夜越深,院子里的雾气也重了起来,白茫茫一片。
沈嬛正靠纸钱的火光取暖,去拿箱子的吴氏悄悄摸进来:“太太,外面已经来了三四个人,都是今天在厨房那里见过的。”
上了小铜锁的小箱子雕刻着缠枝纹路,嵌着玉片。
这是沈母用过的旧物,沈嬛留在身边做念想,装在里面的是他全部的身家。
沈嬛翻着里面抱翠楼和霓裳阁,以及城外几个庄子的地契,把压在旁边的盖着各式各样指印的卖身文书都拿出来:“晴子,进来替我烧一下纸钱,别叫人发现异常,你跟我去见他们。”
她们两个现在不敢离开沈嬛周边,就在外边儿的晴子听到沈嬛叫她,猫着腰走进来。
经过一天,陈枋跃的尸身已经装进了棺椁,棺盖上钉了又粗又长的钉子,缝隙都用融化的松香溜了一圈。
晴子胆子一直都是最小的,对着棺材心脏砰砰跳。
但是她利索地把沈嬛头上的白披取下,披到自己头上:“太太你们快去吧,还有二老爷在这呢,奴婢不怕。”
从昨天白天就在这儿,他们谈论时也在,但老老实实当个透明人的陈实吸吸鼻子:“虽然是我爹,但我也怕。”
“……”主仆三个差点没噎死。
沈嬛对陈实道:“若有人来你打打马虎眼儿,别叫人发现晴子假扮我就行。”
“好的太太,太太回来的时候出个声,我怕。”
“……行。”
二房这两口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趣。
沈嬛抱着箱子,跟吴氏去主院外边转角处的一个角落里,按照白天约定好的,沈嬛先学了三声猫叫,那边回了一声,才走过去。
秦钟看到他,脸上喜悦之色按捺不住:“太太,您来了。”
他身后还有四个人,都是府里的下人,炙热的目光都落在沈嬛怀里的箱子上。
那里面,就是他们成为自由自身的钥匙。
沈嬛把箱子交给吴氏抱着,从那一沓卖身文书里找到秦钟的:“你是昭文六十三年签的卖身契?”
“是。”秦钟声音在颤抖。
秦钟家往前三代都是奴籍,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下人,一辈子都没想过要成为自由身,但秦钟自小就跟他们不一样,他四处给府里识字的人做事,求他们教自己一个字两个字,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学了点浅显的字眼。
但会的这点浅显的字眼已经让他受益匪浅,他不再和爹娘一样做粗苯的洒扫的活儿,成为厨房的采买,也凭着这点浅显的字眼,识破陶老妇做的假账,得到沈嬛的赏识,赚了一笔十几年都攒不到的银子。
而且更让他欣慰和心痛的,是他的儿子。
他儿子比他更聪明,才十岁,就能背他买回去的三字经千家诗,说起话来文邹邹的,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哪家读书的小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