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脚下一转,往偏院去了。
庄易知正在廊下与庄清月下棋下得入迷,两人都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萧凌风在院外轻咳一声,打破平静:“庄老大人好兴致。”
庄易知抬头,见是萧凌风来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偏头看了庄清月一眼。
随后脸上堆起一个毫无破绽的随和笑容,亲自起身将萧凌风迎进了院子。
“见过王爷。”
庄易知冲着萧凌风想要行礼,被萧凌风一把拦下:“庄大人当心,不必多礼。”
被强行扶着站直,庄易知也不再矫情,他朝着萧凌风一拱手,感慨道:“咱们父子二人能有个庇护之所,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还要多亏王爷了。”
他状似苦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腿,语气无奈:“原该亲自来拜谢王爷的,只是王爷日理万机常常不在府里,老朽腿脚不便,也始终没能找到个合适的时机。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萧凌风有些脸红。
别说因为庄易知没来拜见他而生气了,这么久了他压根儿都快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在了。
他看了一眼庄清月,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又打量两眼庄老大人,看他精神头还不错,没有被府里下人慢待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庄老大人言重了。”
他随口找了点漂亮话来:“本王怎会因这些虚礼怪罪您呢!您是咱们大景朝的股肱重臣,本王敬重您还来不及呢。”
敬重个屁。
庄清月低头腹诽,软禁还差不多。
萧凌风找了把椅子坐下,被父子二人齐齐看着,他心里颇有些尴尬,面上却不显。
来偏院拜访庄易知本就是一时兴起,真来了坐下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想起这父子二人来西北的缘由,萧凌风脑中灵光一闪,开口安慰庄易知:“我知庄大人身有冤屈,您放心,等眼下战事休了,我定会替您翻案昭雪,还您清白。”
庄易知眼风扫过庄清月,笑容变得淡了些,勉强道:“昭不昭雪都是小事。”
萧凌风喉间一哽,看着庄易知微变的脸色,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悄悄看了一眼庄清月,果然见那人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萧凌风:就很气。
正走着神,又听庄易知道:“西北在王爷治下安定多年,远离纷争,是个好地方。老朽余生能在这里度过,已经算是幸运了。”
“好吧。”萧凌风假装遗憾地摇了摇头,迅速略过这个话题。
“既然如此,那明日庄大人便与我们同去靖北军大营吧。”
他看着庄易知,语气真诚:“朔阳关外景色不错,视野也开阔些,若庄大人觉得王府里憋闷了,正好出去散散心。”
庄易知愣了愣,迅速偏头看向庄清月。对上视线,庄清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庄易知这才开口:“也好。”
两人的眼神官司没能逃过萧凌风的眼睛。他拈起一枚棋子在手里掂了掂,心下觉得奇怪:这庄易知怎么事事都要看庄清月的眼色?
将疑惑按在心底,他转头看向庄清月,唠家常似的问了一句:“还得在府里待上一晚,今晚想歇在正屋么?”
庄清月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边庄易知先脸色大变:“王爷!”
萧凌风疑惑转头,就见庄易知顶着一张表情奇怪的脸,有些急切又有些犹豫地,欲言又止道:“这,这不妥吧?”
“没有妥不妥的,端看清月的意思。”萧凌风说。
庄清月耸了耸肩,想着正屋的床起码比客房里宽敞些,能住住也不错,于是不客气地点头道:“也行啊。”
萧凌风也点点头,准备一会儿再让长安重新收拾一下正屋,于是起身告辞。
他走后,庄易知神色复杂地回头看向庄清月,半晌,他长叹一声:“公子未免,牺牲太多了。”
庄清月愣住,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庄叔?”
庄易知一脸沉痛,扼腕道:“怪我等无用,才让公子受下这等委屈!”
想着王府里没有狐裘披风御寒,没有锦垫软塌坐卧,没有精致暖炉暖手,没有名家字画赏玩,确实是委屈了。
于是庄清月也长长叹出一口气:“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心里将去了军营之后的计划盘算一番后,回头安慰道:“没事的庄叔,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庄易知听他语气平静,总觉得是他在故作平静,心里便更加难受起来。
他面露不忍,但又无可奈何,于是长袖一甩,回屋子里静坐着生闷气去了。
第二日一早,雪下得小了些,几人最后收拾检查一番,便准备出发了。
庄清月看了看眼前装满了箱笼的马车,一时间没找到自己坐的位置,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偌大一个靖北王府,连辆多余的马车都没有吗!
“别看了,马车上坐不下你。”萧凌风接过长安递来的缰绳,转头冲着庄清月喊了一声。
庄清月冷淡着脸回头,正正好与那匹神骏无比的乌云盖雪对上了视线。
先前来王府时,他是被萧凌风抱上马的,但那时候太仓促,他也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过这匹马。
如今看来,这马儿果然能称得上一句万里挑一,配上萧凌风倒是正好。
此刻,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马儿前蹄点了点地,鼻子冲着他喷出一口白气,一副马上就想蹭过来的模样。
萧凌风紧了紧缰绳控住马儿,问庄清月:“会骑马么?”
庄清月视线偏了偏,看见侧门外还有好几匹红棕大马,虽然看着也都十分高大结实,但到底是比不上萧凌风手上的这匹。
他眼珠一转,面上带了些难色:“不会。”
所以能让我蹭蹭马么?
萧凌风如他所愿,翻身上马后,将手递给他:“抓紧。”
等庄清月带着凉意的手握上来后,萧凌风手上使力,一把将人拉上马背。
骤然腾空的滋味并不好受,庄清月还是第一次自己不使巧劲被人拉上马背,于是没忍住惊呼一声东倒西歪。
萧凌风连忙伸手将人扶住,让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身前,然后又扯了扯披风,将人从头罩住。
庄清月被兜头罩住,连脸都险些没露出来。他十分不习惯得在披风里动了动身子,在萧凌风看来,就是在歪七倒八地乱扭。
“别动,就这么罩着。”萧凌风脸上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却还是沉着嗓音,假装严肃道:“一会儿跑马的时候风大,别又吹着凉了。”
庄清月不动了。
萧凌风满意地扯了扯缰绳,催着马儿率先出发。
庄易知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清脆的蹄音越来越远,他脸上的愁容也越来越深。
这时候,长安不知从哪儿又牵来一架空着的马车,对着庄易知几人客客气气道:“风雪天气不好赶路,委屈各位马车上挤一挤了。”
他打开车门:“庄大人,阿怜姑娘,请吧。喜乐,你也上去,照顾好庄大人。”
众人上了马车,亲卫坐在车前,一甩马鞭,两辆马车也先后跟着出发了。
第十九章
大景朝的西北,有一南一北两座高山。
自朔阳城出城门后往西北百余里,便是那座偏北的雁山。若往西南走,便是蒙山。雁山与蒙山之间,是西北占地颇为宽广的大草原。
朔阳关则是两山之间平地而起的军事关隘。南起蒙山北至雁山,两山一关,形成了大景朝西北的重要防线。
自大景朝建朝以来,靖北军大营便驻扎于此,将西沙十二盟牢牢阻挡在关外,叫这些西沙蛮子不能往东进犯大景朝哪怕一寸的土地。
此刻,萧凌风与庄清月两人一骑,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迎着风雪往靖北军大营的方向赶路。
乌云盖雪能日行千里,但在恶劣的天气之下脚程便慢了不少。半日过去,两人也只堪堪行过一半路程。
寒风实在太过冷冽,庄清月身后紧紧挨着萧凌风带着热意的胸膛,这点温度,成了他唯一能借以依靠取暖的热源。
因此,当萧凌风瞥见前方那座熟悉的客店,准备下马进店避避风头时,才发觉先前那个因为被罩住头脸而不舒服地乱扭的人,现下已经主动低着头缩进了他怀里。
而自己因为要控着缰绳而不得不将手环在他身前,就这么形成了一个从背后将人拥抱的姿势。
有点奇怪。
萧凌风松开一只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不自在。
“到了?”
怀里的人抬起头四下看了看,抬手擦了擦嘴边的水迹,含含糊糊地发问。
敢情还睡着了?
萧凌风无语一瞬,决定不与他计较,于是催着马又小跑了一段路后,在客店门口停下。他翻身下马,顺道将庄清月也抱下马来。
抬手掀开厚重的门帘,萧凌风偏头示意庄清月进去:“去吃点热食暖和暖和,歇歇脚再赶路。”
掌柜的闻声探头,见是萧凌风,连忙搓着手迎上前来,满脸堆笑。
毕竟上回他被石头绑了一遭,心里还留着阴影,生怕这回怠慢了人家又被抓到把柄。
“大人快快请进。”掌柜的说完,就要去帮萧凌风牵马。
萧凌风让了让身子,掌柜的一抬头,猝然与庄清月对上了视线。
他一瞬间愣住了。没想到自家公子换了张脸,竟还能跟这靖北王爷混在一处。
但很快,他表情又恢复如常,毫无破绽地殷勤看着庄清月:“这位公子快请里边坐,门口风大着呢!”
庄清月看了一眼萧凌风,随后若无其事地进了门。
萧凌风将马绳递给掌柜的,摘下斗笠掸了掸上面的落雪,也跟着进去坐下了。
萧凌风将酒囊递给小二,吩咐:“添点儿酒来。”
小二手脚麻利,不消吩咐便端来了酒菜,顺道把酒囊也给灌满了。
萧凌风给取了只空碗倒上小半碗烈酒,递给庄清月:“喝点暖暖身子。”
庄清月此刻确实手脚冰凉,闻言也不推拒,端起酒碗斯斯文文的抿了一口。
放下碗时,却见萧凌风只顾着吃菜,并不动桌上的酒,当下便心生警惕。
他眼神直直地盯着萧凌风:“王爷怎么不喝?”
萧凌风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语气带了点漫不经心:“上回喝了酒,没防备中了仙人醉叫人捆上了山呢。”
他回视着庄清月,意有所指道:“此番在外还是小心为上,免得又着了道,庄公子觉得呢?”
听萧凌风提到仙人醉,庄清月微微变了脸色。
他摩挲着手上酒碗,无奈叹出一口气,将萧凌风的试探挡了回去:“也罢,那学生便替王爷试试这仙人醉吧。”
萧凌风闻言没忍住笑出声来,揶揄道:“试与不试又有什么分别,就算有仙人醉,也权当是给庄公子助眠了吧?”
想起自己先前在马上睡得晕头转向连口水都淌出来了这回事,庄清月脸色一红,却又一时找不到话反驳,于是闭口不言,开始慢吞吞地夹菜吃饭。
吃了两口,后院传来细微的响动,萧凌风耳朵动了动,但没抬头。
片刻后,庄清月忽然手一抖,将碗里的羊肉汤洒了一桌。
“啊。”庄清月短促地叫了一声。他看了看自己不小心沾上汤汁的手,然后抬起头看向萧凌风,眼神无辜。
小二在柜台前听到了响动,连忙拿了抹布上前收拾。羊肉汤毕竟是荤腥,汤汁遇冷便会凝结。
小二三两下擦完桌子,慌忙道:“后院有皂角,公子快去后院里净手吧。”
小二战战兢兢道:“我这就去替公子打些热水。”
庄清月抬眼看向萧凌风,眼神里带着征求,还没开口,就见萧凌风眼皮都没多余眨一下,随意挥了挥手:“去吧。”
庄清月便从善如流地跟着小二去后院了。
他起身后,萧凌风忽然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抹兴味。
不得不说,庄清月这把戏实在太过拙劣了,萧凌风根本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不过,虽然这把戏拙劣,但十分好使。
毕竟,当他们有所行动时,萧凌风就能更容易地抓到庄清月的马脚。
庄清月走到门边,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萧凌风一眼,就见那人悠闲地抿了一口茶水,仿佛对于他的离席丝毫不在意。
走到后院,庄清月一边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打着皂角,一边听掌柜的小声汇报。
“庞将军在朔阳关下迎战巴图盟,大胜而归。”他往前院看了一眼,又道,“靖北王率部亲自在雁山脚下伏击,将西勒盟先锋营一网打尽,连阿勒思也叫靖北王捉了。”
庄清月掬了一把温水,将手上皂角沫子冲了冲,语气淡淡:“知道了。还有新鲜的没?”
掌柜的面色为难:“西勒盟突袭大败,文老暴毙,先生听说此事后震怒异常,罚了好些人。”
“哦?”庄清月来了兴趣,“不是让秦三带了话回去么,怎么,先生不信?”
掌柜的给庄清月递上一方干净锦帕:“秦三说文老受不住靖北王府的酷刑,被萧凌风的人折磨死了,死前泄露了西勒盟突袭的消息,才让萧凌风抓住机会埋伏反打。但是先生不信。”
他叹了口气道:“公子,秦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