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萧凌风身后的丁岳上前两步,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大人,请。”丁岳朝着江俞声一拱手,随后在前引路,带着众人往大营的方向走。
两人其实并不相熟,硬要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好在此时的萧凌风已经换了个芯子,虽然依旧不善言辞,但好歹不会像原来的萧凌风那样总是沉着一张脸,给人摆脸色了。
而江俞声,虽然供职于御史台,但却并不像其他御史大人一般严肃沉闷不好搭话,相反,他算是相当八面玲珑的那一个了。
因此,一路上,江俞声将靖北军大营里的严谨布防、巡逻队列的整肃军容,甚至还将前几日靖北军迎战西沙蛮兵取得大捷几场战斗细细分析了一遍。
他虽是个文人,但点评起来说得头头是道,不仅说到了点上,还明里暗里将靖北军夸了一通。
身后几位将领被他这么不着痕迹地恭维了一通,简直可以说是通体舒泰了。
先前心里对“文弱书生”的不屑便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
连不怎么说话的萧凌风,在听到江俞声与身后众位将领相谈甚欢时,也不由地在心底暗自点头。
这江俞声,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进到帅帐后,几人喝了盏茶水,又陪着钦差大人多说了几句后,便在萧凌风的暗示下识相地告辞了。
几位将领一走,帅帐里当即便空了下来。
帐中只剩下萧凌风和江俞声两个人。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没有开口,帐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莫名的紧绷。
半晌,江俞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转头看向萧凌风。
“王爷。”他斟酌片刻,起了个话头,“下官有两位故人,如今正在靖北军的地界里。”
萧凌风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没急着接话,只不动声色道:“哦?”
“下官说的,便是庄大人父子。”江俞声道,“庄大人于下官有知遇之恩,庄公子也与在下是至交好友。一别多月,下官心里实在牵挂得很。可否请王爷通融,允下官前去探望一番?”
说完,他仔细观察着萧凌风的表情。
如今庄易知父子是戴罪之身,明面上犯的还是贪腐大案。寻常人提起这等贪官污吏时皆是满口鄙夷,甚至根本是避之唯恐不及。
而他非要与罪臣父子叙旧,还找到了萧凌风面前,怎么看都有些不识好歹。
然而,萧凌风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请求而表露出半点惊讶。
在他暗中观察萧凌风的时候,萧凌风也在打量他。
当初庄易知父子免了死罪被发配至此,还是江俞声出的大力气。
然而,在得知那先生早就在打靖北的主意之后,此前江俞声的动作便有些耐以寻味了。
况且,最近这段时间,庄清月周围半路反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对于庄清月从前的故交手下,萧凌风实在很不放心。
那么,这个江俞声,到底又是个什么立场呢?
目光自江俞声脸上扫过,萧凌风试图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他话里到底带了几分真心。
但转念一想,这些事或许交给庄清月自己判断会更好些。
反正,只要他在庄清月身边,任凭江俞声有多大的本事,也伤不了庄清月。
于是,他同意了江俞声的请求。
“见见也好。”他说。
撂下这句话后,萧凌风站起身来,在江俞声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转身往里间的方向走去。
刚要绕过屏风踏进里间时,萧凌风脚步一停,回头与同样站起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的江俞声对上了视线。
“江大人。”用视线将人钉在原地,萧凌风不容拒绝地开口,“江大人坐下稍待,不必跟来。”
江俞声怔愣一瞬,立刻听话地坐回了椅子。
等萧凌风转身,江俞声脸上疑惑犹豫的神情瞬间消失不见。
他靠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凌风很快消失在屏风之后的身影。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帅帐里间便是一军主帅休息之所。莫非,他要见的人,便在这帅帐里间?
若果真如此,那么凉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做不得假了。
他们这位符公子,是真的儿大不由先生管了。
正想着,江俞声耳尖微动。里间忽然响起的动静一分不落地传入了江俞声耳朵。
他并非故意偷听,要怪就怪他耳力太好,要怪就怪里间动静实在太大。
先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再之后,似乎是萧凌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里间便有另一个人回话。回话那人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压根儿没睡醒。
江俞声伸手掏了掏耳朵,眼神在帅帐里环视一圈。
帐子两侧留了透光的窗口。如今,冬日的阳光从那两扇窗口处透进来,将帅帐内照得十分亮堂,昭示着此刻时辰已经不早的事实。
想起自己因为顺路押送了这趟粮草,不得不昼夜兼程连觉也没怎么睡好,差点就保持不了自己完美的仪态,江俞声不由地在心底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羡慕啊……
帅帐里间。
庄清月知道江俞声要来,然而,江俞声来得太早了,他并不想牺牲自己的宝贵睡眠时间去迎接他,于是选择在帐子里躲着睡懒觉。
然而,有些人就是这么不识抬举,你不想见他,他偏要凑上来。
在被萧凌风捏着鼻子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庄清月简直生不如死。
他哼哼唧唧的,在床榻上翻来滚去,就是不愿意起来。
江俞声算什么,能有睡觉重要吗?
萧凌风坐在床边,看着他耍无赖的动作,没忍住笑出声来。
“阿月,起来吧。”他低声哄道,“那个江俞声要见你,人家从皇都千里迢迢赶过来就为了见你一面,你也好歹给他回句话呀。”
庄清月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叫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别来烦我。”
萧凌风将人从被子里捞出来,一边把衣服递到他手上,一边恐吓他:“你再不起来,一会儿他可就滚去找你先生了。”
庄清月闻言身形一僵,随即猛然睁开眼睛。
他抢过萧凌风手里的衣裳,恶狠狠道:“他敢!”
萧凌风心里好笑,嘴上却认认真真附和道:“嗯,他不敢。他要是敢跑,本王帮你把他抓回来。”
庄清月点头:“腿打断。”
萧凌风:“好,腿打断。”
乱七八糟扯了一通,庄清月终于清醒了些。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衣衫不整,萧凌风看不看得,一掀被子就下了床,当着萧凌风的面匆匆穿好了衣裳。
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萧凌风十分遗憾地捻了捻手指,企图捻住指腹上那一丝残存的,那人皮肤上的余温。
很快,庄清月收拾好自己,便端着无双公子的架子走出里间,与正坐在椅子上的,穿着一身端正官袍的江俞声打了照面。
江俞声面上带笑:“庄贤弟,好久不见。”
庄清月一脸温和:“江大人,别来无恙。”
跟在庄清月身后出来的萧凌风停住脚步,眼神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扫过。故交旧友见面,这两人怎么笑得都这么假?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两人忽然齐齐转身看向他。
江俞声:“王爷,下官想与庄贤弟单独说几句话,不知王爷方便否?”
庄清月:“王爷,在下想与江大人另找个地方深谈一番,就不打扰王爷处理公务了。”
萧凌风一愣,随即看向庄清月,眼神示意:一个人,能行吗?
得到庄清月的肯定眼神后,萧凌风摸摸鼻子,从善如流地出了帅帐,顺便去找庄老大人了。
萧凌风刚走,庄清月便冷笑一声,看向江俞声道:“江钦差点名要见我,到底所为何事?”
江俞声反客为主,给他重新斟上一杯热茶,不慌不忙道:“江某人不过是领了皇命,恰巧路过贵宝地罢了。”
他看向庄清月,意有所指道:“公子放心,江某可不是凉州那群人能使唤得动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状态不是很好,周末我尽量多写一点叭——
啵啵大家!
感谢在2021-06-28 23:57:26-2021-07-01 01:1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2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喵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江俞声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却叫庄清月侧目。
凉州那群人使唤不动?庄清月信了他才有鬼。如果与凉州那边没有联系,今日出现在靖北军大营的钦差,会是他江俞声?
他在江俞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斜着眼睛睨他:“所以呢,江钦差找我是想说什么?要与我叙什么旧?”
江俞声道:“你父子二人离开皇都也有些时日了。庄大人走后,几方博弈之下,原来的吏部尚书袁大人补上了这个空缺。”
说到这里,江俞声摇了摇头:“然而,这袁大人虽做了尚书令,却终究只是架在前面的靶子。如今朝中的水,已经叫这几方人马搅得浑浊不堪了。”
庄清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算不上好:“那又如何?朝中混乱,不正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况且,这些事来找他庄清月做什么?
要是江俞声觉得局势混乱好,以他的能力,自己便能再添点火候,要是觉得不好,想还吏治清明,那便去找皇帝进言呗。
反正不关他庄清月的事。
端起江俞声倒的那杯茶水,庄清月抿了一口,随即后仰靠上椅背,姿态慵懒闲散,摆明了不想与江俞声多说。
动作看得江俞声一愣。
“朝中局势混乱,确实是凉州那拨人想看到的。然而,先生已经在朝中布局多年,各处都有他的人马。”
他看着庄清月,眸色复杂:“公子, 不为自己打算么?”
庄清月闻言怔愣一瞬,但很快又掩下脸上的表情。
他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地懒懒抬头:“打算什么?你都说了,他在朝中布局多年,各处都有他的人,我撞上去,岂不是正好送死?”
目光透过帐子上的小窗往外看了一眼,窗外是巡逻路过的小队,隐隐约约地,还有靖北军操练时的号子声从远处传来。
有那么一瞬间,庄清月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
收回视线,他捧着茶杯,悠悠然道:“我倒是觉得,比起从前那二十来年,如今在这西北草原上闲来无事跑跑马抓抓兔子,日子过得还更舒心些。”
“你啊你啊。”江俞声白他一眼,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懒死你算了。”
虽是埋怨,言语到底还是透露出了对庄清月的关心。
毕竟,要说起从前,话就长了。
当年他赴京赶考,因为长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刚到皇都便一病不起,不仅误了当年的考期,还将身上的盘缠都花光了,还险些因为付不起房费被客栈的店家扫地出门。
或许是祸兮福所依,错过考期的那一年,发生了一场舞弊大案,牵连甚广,又因为他正好错过了时辰没能参加会试,便由此躲过一劫。
还在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遇上了督办此案去客栈拿人的庄易知,而后得了庄易知指点,也搭上了先生的人,自此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庄易知于他有知遇之恩,庄清月与他也有师兄弟之谊。因此,即便后来他看起来比庄易知更受先生看重,在他心里,还是要与庄易知、庄清月更亲近些。
“凉州那位先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你公然与他作对,就算躲着一辈子不去皇都,待他腾出手了,还是要来收拾你。”
江俞声叹了口气,提醒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若不能为他所用,对他而言便是个天大的威胁,要叫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庄清月面上神情淡淡,根本不为所动。
心底却无声地冷笑。
身份?自从在雁回镇上,那所谓的先生毫不犹豫地下令朝他放箭时,他便对自己的这层身份有了新的认知。
前朝遗脉?
若这身份真的这么“尊贵”,先生就不怕那日将他乱箭射死之后,前朝再无血脉了吗?
恐怕他一死,便又有新的血脉冒出来吧?说不定,新的符氏血脉,还比他更加听话,更好掌控。
手中茶水渐冷,庄清月拎起茶壶又给自己斟了杯新茶。将茶杯重新握回手里,目光看向帘帐之外时,逐渐有了几分不耐。
这江俞声话是真不少,他这才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也不知道伙房给他留了没有,如果没有留的话,能不能再让萧凌风陪他出去抓一回兔子呢?
这么想着,思绪越飘越远。
江俞声见他半天不开口,便知道先前劝他的话都白说了。
顺着他的视线也往门口看了看,门外亲兵的影子在帘帐透光的缝隙里若隐若现。
江俞声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开口。
“那萧王爷,也与先生见过面了吧?”江俞声观察着庄清月的脸色变化,慢慢道,“先生从前便觉得,靖北军是他天大的威胁,便一直想着要借西沙蛮子的手将靖北军打散了打没了。”
“但先生又是个十分懂得物尽其用的人,我猜想,他在见到萧王爷的时候,一定会先想法哄着萧王爷与他合作,好伺机将靖北军纳入掌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