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院的学舍里生了炭盆儿,暖洋洋的热气一熏,便叫人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想顺着热气盖一床棉被,睡个昏天黑地。
冯羽坐在傅宁边儿上,手里拿着策论的课本在卷子上奋笔疾书,口中还喋喋不休的控诉着:“这是到了年根儿,国子学里印书的工人不够用了吗?叫我们整日里抄抄抄,抄这么多,也不怕学里的库房装不下!”
不远处的王元思闻言抬起头来,眼圈下头是一圈乌青,眼中是满满的怨念:“在学里抄也就算了,回到家还要抄,简直不能活了!”
后排一个学子也抬起头,眼神中透露着疲惫:“二十天,整整二十天!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冬天里也能上射箭课。”
怠惰的情绪有一人调动,整个学舍里便都弥漫着惫懒的气息。
王元思放下笔偷了会儿懒,目光落在仍旧坐得笔挺、身形连晃都没晃一下的傅宁身上,忍不住出声问道:“子玉,你不累吗?这一下午,我都没见你停过。”
傅宁笔走如飞,头也不抬:“累。”
“那你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趴在桌上的冯羽忽然发出了一声怪笑:“他不能休息。”
王元思一脸茫然:“啊?”
一页写尽,傅宁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叹了口气:“我今日有事得早走,林先生又不给请假,我只能加紧写完了。”
王元思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是见他写字的手微微颤抖,便同情地关照了一句:“写完了记得好好休息,免得伤了身体,落下病根来。”
冯羽:“嘻嘻哼哼哼嗤吭吭吭.....”
傅宁谢过王元思,含笑看着冯羽,低声道:“你再笑,我就将你的副业告诉你爹娘和你哥,叫你上元节都出不了门。”
冯羽:“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今日风大,待会儿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关好车窗,仔细给你吹病了,不然.......”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有人可该心疼了。”
王元思耳朵竖了起来:“谁?谁心疼!”
冯羽的声音虽小,但王元思坐得近,耳朵又灵敏,立刻便听到了这一句含蓄的揶揄,迅速问了过来。
冯羽:.........
傅宁重新拿起笔,叹了口气:“还能有谁,自然是我家里的人。今日早上我舅母叫我拿了暖炉手袋,又多穿了一件外衣,跟静姝一样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才放我出门,车上还放着热炉,热得我险些汗流浃背,哎。”
王元思虽然觉得冯羽方才那话有些异样,但傅宁开口解释了,便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李侍郎家里有女儿,冬日里照顾自然比咱们精细多了;早上我出门时,我娘理都没理我,还是丫鬟给我拿了件大氅披着了,可怜死了。”
冯羽原本说错了话正心虚,见状立刻接话道:“有女孩儿的家里也不见得好,我妹出门时我娘给穿了许多,我出门时也没怎么搭理我。”
学舍内的学子们正无聊,便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傅宁放松了心情,揉了揉手腕,接着写起了剩余的课业。
虽然他并不觉得和荀弈的关系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并不想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也不想在家里闹出什么事端——毕竟他的舅舅舅母,并不像他外公似的,能毫无障碍地接受这件事。
李静姝倒是还可以。
那日返程的路上,荀弈因为不好和女眷一同乘车而先行离开了,李静姝便拉着傅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意无非是两日的相处改变了对荀弈的看法,不会再带着偏见去看荀弈了云云。
傅宁当时半开玩笑地问了她,如果自己真的和荀弈在一起她会怎么办;李静姝手一挥表示可以接受,毕竟荀弈的人品没有问题;以至于性别问题,反而倒是其次了。
只是李静姝虽然嘴上这么说,真正知道自己和荀弈在一起,怕是也不可能像她说得这样无动于衷吧。
心里转着一个个念头,傅宁的手上却没有停下,飞快地写完了最后一点课业,起身略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走出了勤院的学舍。
冯羽方才说今日风大,不过是在学舍内听到了风声呼啸;真正走出了勤院大门,才知道风究竟大到了何等地步:尖利的风声仿若怪物哭嚎,吹得傅宁险些没能站稳,还好一旁有人伸手帮了他一把,叫他没又回到勤院去。
傅宁站稳之后便连忙道了谢,扶着他的那人却并没有立时松开手,而是将他半揽进了怀中:“这么冷的天儿,你也不叫人跟着你,不怕摔了?”
原本想挣开的动作在听到这人声音的时候便停止了。傅宁侧头看了荀弈一眼,笑道:“谁叫我未卜先知,猜到了你会恰好这时候路过勤院门口呢。”
两人虽然同在国子学,但自打从山上回来,便恢复了原先聚少离多的状态,荀弈看着怀中人,恨不得直接将他打横抱起带回家:“往后我可得时时在门口守着,免得有些人将自己磕坏了,白白叫我心疼。”
冯羽方才的揶揄与他的话重叠,叫傅宁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时候天色昏暗,各个学院的学子们都在院内赶课业,诺大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倒叫他状态也放松了许多。
任由荀弈揽着他向外走去,傅宁轻笑一声:“只心疼?”
揽着他的手紧了紧,荀弈瞧着他:“我倒是想疼些别的,只怕外公知道了,会连夜赶回京城将我打死。”
傅宁眨眨眼:“怎么省之哥哥平日里说的那样好,为我挨次打都不肯吗?”
荀弈站住脚步,看着他缓缓道:“你要是再这样撩拨我,我可不保证明日能让你安全回家去。”
傅宁却笑了笑,轻轻推开他:“再晚一些,三皇子殿下在庄子里要等急了。省之哥哥,咱们还是快走吧。”
前阵子三皇子在京郊盘下了一处别庄,花了许多功夫在庄子里造了个温泉,这两日正轮番邀请亲朋好友前去游玩,今日便邀请到了他们。
这庄子坐落的地方和老太傅的相距不过两个山头,但因着要用流动的活水,位置便比老太傅的还要低些,但也是个三面遮风的好去处。
外院是寻常的精致摆设,没什么新奇的;但走进内院,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傅宁瞧着院子里盛放的梅花,有些新奇:“这是烧了地龙吗?”
“没错。”迎出来的三皇子笑道:“前几日才烧上,今日刚开的花,你们恰好赶上了,可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他带着两人从梅林中穿过,来到一处满是鲜花的庭院:“今日风大天冷,你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我叫人准备了锅子,咱们吃了暖暖身子,再去泡一泡温泉,那才叫舒服!”
傅宁看着矮桌上刚刚沸腾的小锅,与周围准备好的各色食材,由衷道:“三皇子有心了。”
这样细致的安排,即便是换了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
三人落座,蒸腾的热气中,荀弈看着三皇子一身常服,问道:“你连日来一直在这庄子里,不怕你父皇怪罪吗?”
三皇子笑了笑:“我又不是他中意的太子人选,也不打算争宠夺位,自然不用像大哥二哥一样尽力去学;更何况,我这样耽于声色,才更叫人放心不是?”
他说这话时对着傅宁眨了眨眼,一副“你懂得”的表情,荀弈却伸手挡了他一下:“媚眼对你的小妾抛去。”
三皇子:“我只是使个眼色!”
他们二人吵吵嚷嚷,傅宁却并未说话,只是含笑看着。
毕竟这皇家的事情,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插话,也并不想插话。当今圣上的子嗣并不多,大皇子与二皇子虽然年长,却并不是皇后所出;圣上春秋鼎盛,也没有立太子的意图,未来究竟会鹿死谁手,现在讨论还为时尚早。
简简单单的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三皇子嘀咕着“有了夫君忘了三哥”之类的话,将两人带到一处温泉的门口,便借口吃多了,迅速离去了。
小院里的地龙比外头烧得更旺,水池中热气蒸腾,上面还洒了一层红粉相间的花瓣,说不出的旖旎美丽。
傅宁靠坐在水池的一边,温热的水流一直浸泡到了肩胛,让他整个人都舒缓了。今日他为了赶时间几乎坐了一下午没动,到方才为止也都一直恪守礼仪坐着,身体确实比平日里僵硬了许多。
周身都被暖意包围,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休息,身边却传来了一阵水声,似乎是有人在身旁坐下了。
荀弈看着他被热气蒸腾出微红的双颊,简直忍不住想要俯身下去,但又担心自己做出什么不能做的事情,便硬生生忍住了:“可是累着了?”
傅宁点了点头:“今日的课业太多,我为了提前出来见你,手都酸了。”
他鲜少有这样任性的语气,荀弈不自觉漾起一抹笑容,执着他的手放到了脸侧:“是我的错,你打我一下,会不会好一些?”
傅宁睁开眼瞧着他:“我全身都酸疼,还要将你全身打一遍不成?”
“你若是想,自然可以。”
傅宁瞧着他,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可我舍不得打省之哥哥。”
单薄的里衣在水下飘起,缭绕在二人中间,带起温热的水流。
荀弈瞧着近在咫尺的人,浑身都绷紧了:“你别招我,不然——”
“不然怎样?”傅宁松开手坐了回去,含笑瞧着他。
“你——”荀弈闭了闭眼,俯身过去将他按在了池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仗着我不敢真动你,是不是?”
傅宁任由他按着,答非所问:“我娘当年便是假借了兄长的名义,邀请了我爹去的温泉;可是我爹虽然平日里爱说笑,但骨子里还是正人君子,说什么都要先成婚再行周公之礼。”
荀弈:........
他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想法,松开傅宁坐在了旁边:“怎么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喜欢借着沐浴的时候说事情,平日里不能说吗?”
他话中有话,傅宁顿时有些好奇:“还有别人吗?”
荀弈瞧着他,忽然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平王年少时,也曾有人假借别人的名头,邀请他到别庄里沐浴。”?
第53章 -至亲
短短一句话,却如同惊雷在傅宁耳边炸响,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平王......老王爷?伯父?”
荀弈点了点头,面上带笑,神色却有一丝隐约的嘲弄:“你猜猜,这个假托别人之名的,是谁?”
傅宁看着荀弈的神色,试探道:“是伯母?”
只是他口中虽然是这样回答,心里却隐约觉得,真相应当并不是这样。
荀弈果然摇了摇头:“不是她,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那时候我爹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我祖父母去得早,所以一直也未曾谈婚论嫁;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可能对我娘有意,便假借了我娘的名头给我爹送了邀请的信。”
傅宁想了想:“这个人写信的目的,莫非是要试一试,当时的伯父是否真正对伯母有意?”
“嗯。”
傅宁蹙起眉头:“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自私了。”若是为了表白心意尚且勉强说得通,但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这样莫须有的缘由,便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了。
荀弈道:“可这个人不觉得。他一向独断,认定了的事情便一定要做,所以当晚便着人将信送到了平王府;但那一日,先皇与太后,以及几位皇室亲贵——包括我娘的母亲,恰好都在平王府,正在叫我爹挑选世家小姐的名帖。”
傅宁皱眉:“那这封信——”
“自然是被看了个正着。”荀弈道,“我爹那时和我娘不过是点头之交,略说过几句话;但先皇与太后却觉得,信中措辞缱绻,甚至直呼了我爹乳名——这乳名,除了我爹的长辈与几个亲近的人,是再无人知道的。”
他轻笑一声:“从未被旁人知晓的乳名却被一个闺阁千金随意唤来——谁会相信他们二人真是清清白白的呢?”
“那——伯母的家人也在,也没有提出异议吗?”
“我娘的母家势微,正是需要有人来抬一抬地位的时候,怎么会放过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荀弈淡淡道,“我娘的母亲当场便跪下了,恳求先皇与太后指婚;我爹没有办法,只能咬着牙同意了。”
并没有感情的两人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而强行绑在一起,这并不能算得是什么良缘。
傅宁沉默片刻,问道:“伯父,是为了伯母的体面,还是为了保护写信的人?”
荀弈看着他,点了点他的额头:“不愧是你,果然这样聪慧。”
“我爹当时觉得那封信来的蹊跷,细看了几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某个他熟悉的人模仿了我娘的笔迹,但这个人,他不能说出来。”
荀弈的声音淡漠,仿佛是在讲陌生人的故事:“如果我娘当时真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那嫁过来也没什么坏处;但可惜的是,她当时已经有了意中人。不过那位意中人只是个穷书生,身份低微,怎么比得上位高权重的平王府?所以她母家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那书生打死了。”
傅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娘本来也不是爱惹事的性子,只为那书生任性了一回,没想到一夕之间便是阴阳两隔;书生死了之后,她不哭不闹,披了盖头就嫁进了平王府,和我爹做了许多年貌合神离的夫妻,后来似乎是旁人催得急,才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