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弈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傅宁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因为某一个人的任性,而造就了一段并不美满的姻缘。这件事情即便他只是旁听,也能觉出内里沉痛的悲哀来;而能当做故事一般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荀弈,在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时,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水声轻响,温热的触感有了实体,是傅宁在水中握住了荀弈的手。
荀弈见他沉默不语,轻笑道:“怎么,心疼我?”
他原本以为傅宁会随着他的话开一句玩笑,却没想到傅宁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傅宁沉默安静的模样确实好看,但荀弈却舍不得他难受。伸手撩开傅宁耳畔的发丝,他缓缓道:“其实这些事情我知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我爹我娘虽然在我面前一直保持着笑模样,但我不在时,他们俩是连话也不说的——不过他们在西北呆了这么久,应当能多说几句了吧。”
“一定可以。”傅宁如是回应,心里却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最好的年华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死于非命,自己却要欢欢喜喜嫁给一个陌生人,这样的遭遇,无论是谁经历过,只怕都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山外的风越发急了,呜咽声起,但水汽蒸腾的庭院内依旧是暖意融融。
傅宁抬起眼望向天空,忽然睁大了眼睛:“下雪了。”
荀弈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昏黄的灯光中,有碎玉似的洁白从空中飘落,又在院落上空不着痕迹的消逝无踪。
“当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我娘在我问她为什么上街玩总不带我爹时,语气平淡的将这件事情讲给了我。”
“我那时还年幼,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但我却一直记得,她曾经认真地告诉我,以后若是要长相厮守,一定要选一个此生最爱的人。”
荀弈看着傅宁,目光专注又真挚:“我很庆幸,我已经找到了。”
傅宁瞧着他,却忽然露出个挑事儿的笑容来:“那可不一定。毕竟此生漫长,有的人或许此刻是最爱;但说不定过了三年五年,世子殿下便会遇到更——唔!”
良久。
荀弈松开他,帮他整理好水下略有些散乱的衣襟。
傅宁喘匀了呼吸,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世子殿下说话便好好说,咬人算什么本事?”
“谁叫你先惹我的?”荀弈低笑着将他揽在怀里,“傅公子力气不见得大,伶牙俐齿的本事可真不小;若不是本世子性格坚定,险些就要气得将你就地正法了。”
傅宁道:“我若不伶牙俐齿,只怕省之哥哥还看不上呢。”
“伶牙俐齿的不光我喜欢,我娘也很喜欢。”荀弈瞧着他,目光中俱是笑意,“再过几日她便会到京城来,到时候你见见她,如何?”
儿子喜欢的人,他的母亲便一定会喜欢吗?
十日之后,傅宁看着放在自己桌上的请柬,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子玉小友亲启:
听闻小友与吾儿关系甚笃,不知明日巳时是否有空闲,与吾杏花楼小聚?
信的内容简简单单,甚至没有落款,但信末那一方朱红的小印,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写信给他的人,正是那位只听其人、未见其面的平王夫人。
“少爷,您要去吗?”
书童见傅宁久久不言,悄声问了一句。
傅宁又沉默了片刻,认命似的深吸一口气:“我去。”?
第54章 -水中月
杏花楼的位置距离中书侍郎府并不算远,但傅宁却提早了将近一个时辰便出发了。原因无他,想到要单独会见自己心上人的母亲,即便是傅宁,心里也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而这份紧张,在他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却听说平王夫人一早就到了时,达到了巅峰。
衣着素雅,但气质出尘的侍女在他下车时便迎了上来:“请问尊驾可是傅子玉公子?夫人已经在楼上等着您了。”
侍女的态度谦恭,却并不显得卑顺;若是换了寻常人,底气只要稍微不足一点儿,只怕在她面前便要露出怯意来。但还好傅宁并不是寻常人,即便内心紧张,礼节与客套话仍旧是十分到位,侍女看在眼中,但笑不语。
杏花楼里静悄悄的,似乎是因着这位平王夫人的到来,直接拒绝了外客的进入。
侍女领着傅宁来到了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外,屈指轻轻扣了扣门扉:“王妃,傅公子到了。”
内里寂静无声,片刻后,门扉轻响,两位气度更佳的侍女走了出来。其中一位着石青洒金长裙的温声道:“傅公子,夫人有请。”
她说着,另一位着翡翠嵌银长裙的侍女已经将门打开了半扇,静静立在一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傅宁含笑谢过二位侍女,向室内去了。
这一间厢房中摆设分外华丽,进门便是一扇精美的五彩琉璃屏风,屏风上绘制的五色花鸟,即便是冯羽见了,恐怕也要眼前一亮;周围是各色陈设与并不应季、但却都开得正好的鲜花,虽然没有燃香料,但满室都是怡人的馨香。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几位侍女从外头将房门合上了。
傅宁的脊背下意识绷紧,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才要开口,屏风后却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可是子玉到了?过来吧。”
绕过屏风,室内的全貌才映入了傅宁眼帘。
内部的摆设比外头更加精致,还多了几分非同寻常的奢华;明纸糊就的窗旁有一方高几,几上摆着一盆正值花期的矮脚梅,梅花前站了一位素色衣衫的女子,正背对着傅宁,耐心修剪着梅树上有些旁逸的枝条。
傅宁不敢怠慢,躬身行礼:“晚辈傅宁,见过王妃。”
其实若是按寻常礼节,他自称“晚辈”是有些僭越的;但考虑到他和荀弈非比寻常的关系,这样的称呼却正是恰到好处。
“咔嚓。”
剪掉最后一根逸出来的枝丫,平王妃放下花剪,转过身来:“起来吧。”
和外面几个衣饰鲜艳的侍女相比,她的衣着并不华丽,装饰也不多,头上只戴了几支素银的簪子,除此之外,其余女子常见的装饰物一应皆无——她甚至连长相也是寡淡的类型,即使薄施粉黛,也并没有如何叫人眼前一亮。
不像。
这是傅宁心头下意识出现的第一个念头。
比起荀弈那一眼就能叫人惊艳的出挑长相,她更像是窗边那盆方才才修剪过的矮脚梅,颜色是不明艳的淡粉,好看,但看过也便忘了,并不能叫人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平王妃的性格似乎很不错,她面上带着笑容,略打量了傅宁几眼,便示意他在中间的小桌旁坐下,自己也来到了傅宁跟前:“来之前我问了省之,他说你平日里吃东西不怎么挑;我便按着我的口味选了几样,叫他们仔细地做了出来,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傅宁自幼跟着母亲练就了一身吃辣的本领,对于糕点确实没什么讲究;但即便如此,面对满桌做成各色小动物模样的点心,也忍不住夸了一句:“好精巧。”
平王妃的笑容更深了:“省之小时候不爱吃饭,我便叫厨房将饭食做成了小兔子小花猫的模样,再拿给他时,他便吃了,好哄得很。”
荀弈平日里总是一副兄长的架势,鲜少有提到自己的小时候;傅宁乍一听到,忍不住便笑了:“省之兄原来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两人聊了不多时,平王妃便伸手将一叠金黄色的小兔子挪到了傅宁面前:“我听说江南嗜甜,但你父母都不是江南人,想必也不一定吃得惯太甜的;这是西北那边常吃的面食,用椒盐和芝麻做的馅儿,你尝尝。”
和平王妃这样的人聊天,无疑是一种非常好的体验——她很擅长找话题,也很擅长倾听,偶尔说一些西北的趣事,傅宁也十分捧场,因此这半日见面下来,倒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直到离开了杏花楼,坐上回程的马车,傅宁才长舒了一口气,倚在车厢上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虽然这一次见面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顺利,但他面对平王妃时却仍旧会三思之后再开口——或许是因为她是荀弈的长辈,也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位平王妃,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易近人。
杏花楼中,平王妃仍旧留在那一间奢华到过分的雅间里,手中拿起了放置的花剪,又换了一盆朱红色的矮脚梅,认真修剪着。
门口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身着石青色洒金长裙的侍女走了进来:“夫人,傅公子已经走了。”
“嗯。”
平王妃淡淡应了一声,但跪在地上的侍女没有得到她的命令,却并不敢起身,只是在原地耐心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平王妃丢下手中的花剪,揉了揉细嫩的手指,淡淡道:“走吧,陪我进宫一趟。”
*
荀景好容易批完了一天的折子,正打算休息片刻,听得平王妃来了,皱起眉头揉了揉额角,对身边的大太监道:“去告诉皇后,朕今日就不过去了,等改日吧。”
大太监领命而去,平王妃恰好踏进了勤政殿的大门。
荀景请她在侧位坐了,又命人奉了好茶,才笑着问道:“一年不见,弟妹可好?”
平王妃也笑,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在眼底:“皇上惦念,妾身与王爷自然安好。”
龙案上的香炉里轻烟袅袅,她的声音也很轻:“妾身今日来,非是为了闲聊,而是有一事想求皇上。”
荀景正了脸色:“弟妹但说无妨。”
“妾身想求皇上,让荀弈离开京城。”
?
长辈故事有番外,正文完结同时放出,对哪些感兴趣可以留言,我没写到的就多准备一点。?
第55章 -镜中花
这话来的突然,荀景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这样说?”
平王妃看着他道:“过了年他就满十七了,再在京城里这样混,实在是不成样子;所以........”
她略停顿了一瞬,面上带出淡淡的笑容来:“所以妾身来之前特意和王爷商议了,希望皇上能让他与寻常的学子一同参与明年的春试,然后给他一个外派的官职,叫他好好到外头历练一番,也不辜负皇上这些年对他的养育之恩。”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其实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荀弈这些年确实是养在京城,皇上也照拂了许多;但平王妃是荀弈的母亲,对着一个外人说,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辜负对方的养育之恩,这场景,还是多少有些怪异的。
荀景笑道:“省之是你们二人的孩子,朕不过是略照看了他些,可算不得什么养育之恩,弟妹言重了。”
“是吗?可妾身却觉得,这样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平王妃笑容不减,“毕竟,他长到这么大,养在妾身与王爷身边的时间,还不足在皇上身边的零头;劳烦您的时间,比我们要多多了。”
这话软中带刺,荀景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弟妹这么说,便是与朕生分了。当年你们离开京城远上西北,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宁,与省之分离也是因着家国大义,才不得已而为之。”
他叹了口气:“于公,朕感念你们当年挺身而出,帮朕平定了西北;于私,朕身为省之的叔父,也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你们继续一家分离。如今西北祸患已除,你与平王便也不必继续待在西北吃沙子了;等明年开春儿天气暖和了,便回京城来吧。”
他说的情真意切,平王妃表情却仍旧淡淡的:“西北虽然苦寒,但我与王爷在那里住了十多年,也早已习惯了;皇上若是想让我们一家团聚,不如让荀弈跟了我去西北,一同为国效力。”
荀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仍旧保持着和蔼的态度:“西北哪里比得上京城气候适宜,还是回来更好些;至于镇守之事,朕会另外派人,弟妹就不必操心了。”
“西北是国之要塞,再往北就是草原部族,若是派去的人不是皇上信任的,只怕终究不能成事;既然皇上信任我与王爷,又叫我们回来,那不如让荀弈去西北历练历练,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话已至此,平王妃的态度已然明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荀弈在京城待着了。
荀景有些头疼,却又不好对着女子说重话,只能继续好言相劝:“你们一家人许久不曾团圆,既然你们二人回来了,哪里有再叫省之出去,拆散你们团聚的道理?”
他思虑片刻,又道:“弟妹也不用担心省之离开国子学之后无事可做,今年年初,朕已经和省之商议过了,打算叫他过年就先跟着刑部做事;若是弟妹实在是想叫他离开京城,那便在周围寻个相近地方历练两年,也不耽误你们平日相聚,弟妹你意下如何?”
“皇上想的好周全。”
平王妃语气带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不知道您这份周全,是为了我们平王府的团圆,还是因为舍不得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后,能够看着我的儿子,思念你的故人?”
寂静。
荀景脸上画皮似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弟妹,省之是我的侄儿,是平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亦是我朝未来的栋梁。他不是、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替身,就不必用多年前的事情来开玩笑了。”
“您这话说的可真好听。”平王妃的眼神里满是冷漠,“可我这两日和府里的人闲聊,却听说你今年招他进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甚至经常彻夜不归——皇上,你到底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