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周檀笑:“离了你,都转不动了。”
“你呢……”赫连允凑近了,周檀的鼻头落一片雪,被他捏起来,雪片在指尖上化成一滴水:“今日忙什么?”
“出门转转……”周檀说:“去城里,瞧一眼。”
“好……”赫连允揉了揉他的发顶,留了一件氅衣,再次出门去。
周檀牵马的功夫,空地上闹成一团。于锦田敲着破锣,老话重提:“要钱没有!要命吗,来取啊!”
周檀莞尔,纵马向城里去。幽州城中的分号,一样设置在最繁华的街巷中,门前车水马龙,门后静谧幽深。
“商号做得是……”他称赞道:“越来越大了。”
“是……”大管事有一张圆圆的福相脸,笑起来眼睛挤成两条缝:“天下银路中州汇,我来的路上,都这么说。”
“陆将军近来怎么样?”
“大奶奶啊……”管事说:“南边皇帝放他进了金明卫,明面上是升了一级,暗地里嘛,郎君也看得出。但说来真是奇怪,金明卫跟踩了炮仗似的,那蹭蹭蹭的,一查一个准。
前一阵子抓个飞贼,本来大理寺都不用送过去,好嘛,那飞贼竟然还盗过御苑,就那个,河心洲上那个。”
周檀坐下去,看着茶汤煮沸,他捞起茶匙:“我记得,御苑荒废太久了,当年也只有,越冬时候,会在那里过几日。”
“你猜他盗了什么东西?”管事压低嗓音,十分神秘。
“什么?”周檀问。
“一个钧紫瓶子,要说那瓶子是真好看,送还宫中的时候我偷偷看过一眼,那紫色,油润的很,商会里都没这么妙的颜色。那雕工,那要是倒卖出去,啧啧啧——哎郎君往哪里去?”
周檀放下手炉,看管事歪头,年迈的管事腿脚十分便利,头脑也灵活,半点没生锈,他想了想,说道:“要说也邪门,莲花,没人会往内壁上刻莲花吧,看也看不见,讲究得很。”
周檀遽然起身,从书架上迅速抽出一个旧册子,摊开来看,他脑中的细线登时拉紧,眉头都皱作一团,莲花,又是莲花。
“你可还记得,那瓶中所刻绘的莲花,有几瓣?”
“十八……”管事断言:“这数奇怪,所以我记得。”
“地狱之数,那是个用来镇魂催命的小型阵法。生辰八字,是谁的?”
“不对吧……”管事疑道:“我也听说过这催命的阴邪法子,但这个十八瓣莲,有两朵,托着中间的生辰八字,并没有传说中的摄魂之索缠绕,反而像,像个幽禁保护的意头,怎么说呢,就那种,郎君见过东舟的情蛊吗,反而有点那个的意思。说阴邪,还不如说是淫邪。”
求而不得,幽魂摄魄。
周檀的手指微微一震,他按紧书页。也发现自己唐突,生辰八字这种密事,哪有外人一清二楚的道理,对不上号才是正常。
“我只能看出来……”管事又道:“冬春之交的生辰,雾月月初出生的。给抄下来吧,总是个线索。”
商会的管事,过目不忘是必备的技艺。一行生辰八字抄在纸上,周檀摩挲纸面,沉吟着偏头,望向窗下宽敞的街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9章 、计深远
——神人哪管人间事——
茶炉汩汩作响。
大管事向火苗挥扇。幽州城街道宽敞,比起玉京也不遑多让。
周檀盯了一会儿,想起朱雀大街,和街上突发的那桩命案来。
“海银莲……”周檀说:“为何会死?新秋魁首,万众瞩目。”
“自尽,被钵头摩华逼得走头无路了。生在花船上,命就贱……”管事轻声道:“最后还要想着保护家里的人。她一死,雪融春苑当即转移,我们跟了几条线,也查出来了点东西。”
“是么?”周檀蹙眉,一时无话。
查出的线索装在密封函中,被上了一层封漆,捏在手中,沉甸甸。
回程的路上,雪停了一时半刻。马蹄陷在积雪中,踏出一串蹄印。
管事揣着袖子,站在门前像尊没声没息的弥勒佛,他托住手,远远问候道:“郎君好走。”
周檀手背在后面挥了挥,驾马出幽州。城门口的豆腐摊认得他,热情拍着马背,卤豆腐的油纸小包一塞,直接挂到马鞍上。
周檀一路满载而归,指头缝里还夹着方才抄下来的生辰八字。
雪照山跑熟了这趟路,蹄子轻快,兜了个圈之后,自己在马厩里趴下去。
周檀捏了一把豆子喂它,喂了一会儿,自己嘎嘣嘎嘣,叼着熟豆子出门找人。
他不认得这八字,但霜月的尾巴雾月的头,自己的生辰也差不多正在那几日,想起棺材中躲避的那群女子,生辰也几乎是这几日,身上不由得又是一阵恶寒。
江心洲上的冬苑,非王亲国戚不能入,是谁会在那里,供上这么一尊淫邪至极的瓷瓶,昭然若揭。
江心洲,四面皆环水,正意味着东西南北四面,都无路可走。
不管这术法能不能做得了真,是不是确实有用,魂魄被拘进瓶子里,怕是只有供人日日玩赏的结局。
皇帝究竟在做什么,周檀顶风向前走,他眼帘垂下,藏住一腔复杂心思。
赫连允去了燕山下的别道,王庭空荡只剩“闲人”。玛霓正没事做,蹲在溪头盯草种。他穿一黑裘,整个人团成一团,黑乎乎胖墩墩。
周檀唤住他,给他看新鲜出炉的字条。管事的笔迹工工整整,容易辨认。玛霓举起字条对着太阳看,嘴里念念有词。
“八字啊……”玛霓抬眼问道,脚腕子托着屁股挪了挪:“算姻缘吗?我算姻缘可准,你看啊,这就是姻缘线……”
“算算命。”周檀说。
玛霓眯起眼去瞧,手里的星盘打响。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最终他五指伸开,又握成拳来:“这,这命格,不是你的吗?贵气啊,北宸之侧,众星拱耀,八成就是大阏君啊。你看啊,这条姻缘线……这条是……”
“不是我的八字……”周檀答道,蹲得离玛霓的大头远了一点:“但既然如此,该是那位了。”
“啊对……”玛霓一拍脑门,嘟起嘴来:“看我嘴快的,你还没成婚呢,说的应该就是那位了。”
“什么时候成婚啊?”他撵着周檀追问:“宴会上喝什么酒啊?我看要多请点人来啊。\"不晓得。”周檀硬邦邦答道。
倒也不是羞愤,反而有些不满,他半天没瞧见赫连允,该说的话,还一句都没说上。
话本里的清晨,黏黏腻腻缱绻得很,可不是这么鸡飞狗跳忙得脚不沾地。
他蹲下来,拨了拨草叶,有雪化成的水珠,沿着指尖滚下来。
——
海州城外,倦芳阁。
“笃笃笃——”
塞思朵下马叩门,阁楼前栽种两棵枯柳树,左侧刨一大坑,坑里还积着一坨新雪。陶瓮被埋在雪下,露出陈旧一角。
“呦……”塞思朵兜了一圈,扬起嗓门道:“又酿酒呢,闲情逸致啊。这埋到雪地里,开春还能喝吗?”
“阿濂?”里头的人听见了动静,声音隐约传出来。
“是我。”
她矮下身子推门进去,中庭空荡,中间的地上竟撬了个空池子,垫了一层砖瓦,还没砌完整,看样式居然是个温泉池,只是还没引水。
右侧垂下一道帘,男人的脸遮掩在后面,只露出挂着一枚雕金扳指的左手。
十指修长,青筋毕现,搭在膝盖上,崩出一道暧昧弧度。手腕上有串瓷珠,打磨得圆润,似紫非紫的颜色,铺在他手腕上,跟一道晚霞似的。
他喊了一声人,就没再怎么开口说话。塞思朵在空阁楼里晃荡一圈,左顾右盼,嘴里啧啧称奇道:“舒坦啊,我也想卸任回家泡池子了。这重甲穿得,肩膀都往下凹。”
“没病没灾,卸什么任。”他撩开帘子出来,金线攒的穗,正搭在额头上,遮住半只眼:“给你换成海州铁?轻便。”
“不不不……”塞思朵慌忙摇手,挤出笑容来:“东海好东海好。”
“您要露面吗?”将搭在手臂上的裘衣递上,她问道,又说:“外头凉。”
“是……”他说道:“有人岸上喂鱼饵,怎么也该露出水面,去瞧瞧。”
“得……”塞思朵起身来,语调轻快:“我看,您就是想瞧热闹。”
男人闷笑出声,只轻声答:“是,大热闹呢。”
倦芳阁楼有七层,在海州城外的荒山野岭上搭建起来,本就没什么热闹人气儿,翠竹帘子一挂,凄风苦雨的气氛,立刻便来。
阁楼里没放置什么占地的大件家具,屋檐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向下流淌。眼看过几日冷下来,就要结成锋利的冰锥。
“您房门上那百花穿蝶飞马蜂大帘子呢?”塞思朵笑问道:“红艳艳的多好看。荒山野岭还要挂绿帘子,冷啊,凄凉啊。”
“怕人嫌我花枝招展……”那人也笑:“周家那小公子,是个素净人。”
“是……”塞思朵认可,点头说道:“一天到晚不是穿白就是穿青,也好看呢。我穿白,您还嫌弃我像奔丧,不喜庆。”
“太显眼罢了,容易被人……”他歪头道:“撵着打。”
“您又没见过他……”塞思朵忽然一怔,追问:“怎么知道这么多?”
“见过……”他比划着,两只手掌拉开一小段距离:“这么大的时候。再后来就没见过。”
“呦……”塞思朵拉长声音:“老谋深算啊。”
“那叫深谋远虑。”
窗外一阵马蹄声,穿林打叶地响着。昨夜的雪下得散,还夹杂着雾气,迷迷蒙蒙,照得万物模糊。
“白茫茫的。”塞思朵闭了闭眼睛,不适地嘟囔一句:“看不清东西了都。”
海州靠南,比幽州温和些,雪还没幽州城里下得那么大。原先流动着的溪水结成一块晶莹剔透的固体,白茫茫的绒毯,铺向四野八荒。
周檀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赫连允,听见马蹄陷进雪地的声响。
雪照山扛着他的新刀四处乱跑,刀锋在雪色里锃亮,一泓水波似的,伏在刀把上。
周檀揣着手,搓热了脸,开始回忆一路以来的各种意外。
破月部和穷发部的勾结,燕山口下的异动,炸裂的地下金矿。
这尚且能当作穷发部每年都要来几次的小打小闹,但凉州的棺材,雪融春的据点,无疑都和南郡有关,甚至直指皇帝本人。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才会身在高位,却要任由贩人炼蛊的钵头摩华和自己扯上干系。
皇帝身在宫中,没多少机会接触三教九流之地,平日除了堪舆阁,不会有外人……
堪舆阁!
周檀神思一转,似乎抓住了一道线。他远望驰道,赫连允的马正载着他风驰电掣,长生金展开羽翼,盘旋在他头顶不远处。
神人哪管人间事,周檀嗤笑一声,还不是人,要吃人去。
“站在这儿做什么?”赫连允低头看他。
周檀扬起脖颈,围在脖子上的绒滑落下去,露出一点疤痕似的红,是齿痕。
赫连允一怔,立即搭在他脖颈上,指腹摩擦,遮住那片红:“等我?”
“等他……”周檀向后一指,赫连允和跟在后头的人都变了脸色。赫连允偏头,神情淡漠,眼底却压了点火星。
大萨满勒住马头,干笑道:“算姻缘啊?来啊。”
“我记得你,跟堪舆阁有些往来。”
大萨满挠头,狠狠挥手:“我跟那些江湖骗子哪有什么往来?!谁说的,我没有!”
“骗子?”赫连允问道。
“是噻——”大萨满压低嗓音,十分八卦:“你说,每天掐算后宫嫔妃什么时候能得宠的神棍,怎么能和我一样呢?我……”
他哽住,眼看面前两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一溜烟往回走:“徒弟呢,我去看看徒弟的功课。”
玛风被他一把揪住,她挣扎呼号:“算姻缘,我才最准。但老头没说错……”
她拉长嗓音:“我听说堪舆阁,有什么延年益寿龙精虎猛的邪术——”
大萨满一头雾水:“谁告诉你的?”
玛风探出头来:“那云昙,跟堪舆阁不就有一腿吗?都姓云啊。”
她捏着手头扳:“郎君姓周,郡主也姓周,所以是兄妹,云昙姓云,云老头也姓云,所以肯定有一腿。”
“你的南郡话……”周檀扶额:“和谁学的?”
“不是很有道理嘛。”
“有道理……”周檀说:“所以云老头是谁?”
“堪舆阁里那老不死的啊。”玛风凑过来,语气如出一辙的八卦:“听说被徒弟做成神像了。”
大萨满后背一凉,狠狠呵斥:“干什么?胡咧咧。那是法号,又不是人名。”
“喔呦。”玛风说:“反正他们肯定有一腿。”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60章 、活神像
燕沉柳外,九死一生,霜雾之交,瘦金覆地;
“各地的术法有各地的路子……”玛风振振有词,说道:“钵头摩华就是个杂种。”
周檀习惯于讲南郡通行的官话,偏偏王庭里还个个都是是官话流利的,惯得他不思进取,于是他从来也没有上心学过,讲起北地语来至今还停留在“吃了吗?”,跟玛风,一对难兄难弟。
但他听玛风磕磕巴巴讲南边的话,依然笑得直不起腰。五十步笑百步,他问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