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正经册子讲述过这个过于神秘的人群,即使是宫里宫外如鱼得水的人,也不过知晓一个“盘踞东舟。”
周檀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么些介绍,他的手札里莫名其妙藏着些相关的文字,笔迹却还是自己的。
赫连允咽下嘴里的腥苦,说:“这不是你的笔迹。”
周檀仔细看,没看出些微的差异,但赫连允说得肯定。
“老国公仿人笔迹……”陆承芝忽然说:“那是绝学啊。”
寥寥几笔,说钵头摩华盘踞东舟,剿杀未尽。残余教众散为数路,西入云州去。还说这教徒可驭鬼兵,唯有南芷能破。
“南芷能破什么?”周檀疑道:“它一直都是安抚血气的用处,温凉得能当补药喝。”
“清心明志……”陆承芝拨了拨手下的草茎,示意道:“塞在鼻腔中,能不受幻觉所困。”
驭鬼之事,周檀不是没见过,前几天炸矿的那堆寒碜东西,勉强也能说是“鬼兵。”
但那是穷发部豢养出的暗线,用乱七八糟的术法引导,周檀砸砸嘴,只觉得那号称“流沙囊”的东西丑得寒碜。
“所以见到的箭雨会是幻觉?如果是幻觉,不该有那么大的伤损。”
陆承芝放下药汤,取出一小撮药草塞进匣子,她揉着疲惫的手腕:“容我再想一想,既然南芷能破,引发病状的,必然是和它相生相克的东西,总能找得到。”
一切都只是猜测,周檀窝在桌案的另一侧,细细翻查自己的手札。
他对面的文书又是一堆,似乎总有折腾不完的事情,需要赫连允来做。
周檀从桌子底下摸出块桂花糕,撕开纸包,悄无声息推给赫连允:“糖块是没了,还有糕点。”
嘴里的药汤早散尽了,味道也没了。赫连允接了去,觉得眼前这人又在无事献殷勤,问他:“想喝酒?”
“不……”周檀欲盖弥彰,下巴又搁到文书堆上:“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笔迹?”
“你的勾折,不会下那么大力气……”赫连允说:“会偷懒。”
“原来如此……”周檀忽然笑起来:“确实。”
老国公从小吊腕练字,没开始练剑,就开始在手腕上吊着铁块习字。
长得弱柳扶风,笔下力有千钧,先帝偶尔取笑他说:“看邸报,只要是纸被戳烂的,那是他自己写的。纸张平滑,没点损伤的,铁定是有人代笔,偷闲呢。”
如果赫连允的生母,的确是在东舟乱局中被扎下了毒根,或许这悬在头上的刀刃,还能找到使之烟消云散的契机。
他的脉象太过诡异,如果是胎里亏损,只会体虚多病。赫连允的脉象里,夜里像是走着一团火,白天像是结了一层冰,血气却还能轮转自如,吊着他一条硬命,医家也摸不住头脑。
但无论怎样去切脉,都是久病不愈的一副,死相。
——
海州道。
两匹瀚海战马并肩奔走,尘灰飞扬。一人穿紫袍,一人穿重甲,奔走起来正似两道流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6章 、春月苦
——不如试试以毒攻毒——
周檀带来的几口锅都被熔掉,军械部忙了许久,为他煅了把刀。
周檀一早没影,晚饭时候托着刀回来,兴致冲冲:“军械部比我想的,技艺好上很多。”
“是……”赫连允说,透过刀锋去看周檀的表情,接着说:“没得挑。”
溪头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连带着雪天也不怎么阴沉。那堆草种在着意呵护下,居然真的扎下根来,周边的草甸已经秃了一大片,唯独这一片长得高,硬扛着寒风,连波地起。
梨花潮的前哨声越来越响,所有人都在揪着天晴的日子,囤货屯粮。车马络绎不绝,呼哨声一波接一波。
周檀在擦自己的新“玩物”,军械部确实没敷衍他,刀做得锋利也秀气,没那么沉,也没那么粗,握在他偏窄的手掌里,正合适。
除此之外,雕饰上也上心,细密的纹路铺在刀背上,开了一朵莲,顽固之余,能上台面把玩一番。
刀上敷了一层油,周檀把它搁到架上吹风,自己又踩着鞋出门去瞧热闹。
陆承芝这几日忙着敲脑袋,没顾得上管自己糟心的病人,她一手端碗一手翻医书,在帐子底下一动不动。成队的人从她眼前走过,眼也没抬。
周檀避开她走,去讨了两碗热汤回来。赫连允今晚难得没那么忙碌,能抽时间来,安稳地吃上一顿热饭。
“越来越冷了……”周檀在门前揉掌心,几滴水落下:“又要下雪。”
“要下……”赫连允答道:“一直会下很多个月。”
“难怪。”周檀低声说,抱着胳臂搓了搓。
“难怪什么?”
难怪人被送来得早,婚期要拖到第二年去,雪融春来,才是适宜操办庆典的时候。
省得客人没到,不上不下冻僵在半路,还得辎重部去雪地里刨人。
“没什么……”周檀呵气,一股白雾,他直接蹭到炭炉边去:“这样的天气,应该喝酒。”
赫连允拿他没辙,毕竟陆承芝搓脑袋,也说旧毒全消偶尔能贪杯。
他帐子里一向不藏酒,只有半壶不知来历的旧酿,蹲在墙角。
周檀不挑,什么酒都能品出味道来。他撬开封口,小盅两个摆出来,就着饭菜掺酒喝。
他仓鼠似的,抿着酒喝,也不敢往嗓子里倒灌,喝没多久脸皮就烧起来,周檀觉得一捧火在胃里烧,放下杯子去啃糕点。
他的行装被收拾过一遍,只剩几件没地方安置的大件,还凌乱地放在角落。
硕果仅存的一口锅,看颜色也是东海铁,锅配套的几套铲,一把旧得生锈的弯刀,还有格格不入,长一张富贵脸的螺钿琵琶。
周檀给他们安排位置,听见外头一声接一声的呼喝,年轻人们的血气没处发泄,三五成群,门口聚众斗殴。
斗殴光有参战的不够,观众也要有,两边都有摇旗呐喊的,皮鼓敲得咚咚作响。
看久了也腻,毕竟大家的招式不新鲜,大多数时候都很质朴。
今天没有花里胡哨的刀和剑,全是拳头到肉的抱摔和扭打。气氛挺高涨,周檀探头看了一眼,又回去坐着抿酒喝。
“不出去看看?”
“今天没人拿刀耍……”周檀说:“没趣。”
眼神一转,看见那雕刻得花叶生辉的琵琶,他来了兴致,手上端琵琶,膝盖支着,右手圈过去,闲闲散散地,先拨了两下弦。
弹熟的只有那两支曲,还都是不适合酒桌听的曲子,指头在弦上盘桓了一会儿,周檀觉得不应景,想收了琵琶。
赫连允摆出了听一听的架势,但只听了几个音,拨琵琶的人就收了手。
“怎么了?”赫连允问他。
“不应景……”周檀思索:“这种曲子,煞气重,没空学新的,等一等。”
赫连允笑,下巴扬起:“外面煞气够重的了。”
外头呼喝一声,一个人影裹着甲,滚到地上去了。推来搡去的人影团团叠叠,整个空场都挤满。
“也是。”弦又慢腾腾拨起来,拨到顶峰了,改拨为击,周檀在琵琶背上击打几下,吱呀一声收了声音。
赫连允一愣:“这声怎么不太一样?”
周檀笑道:“弦不一样,声音不一样,这弦不是原配,是东舟……”
但赫连允说:“但这个声音,我记得,我的生母,她身边也有这个声音。”
“确认吗?”周檀问道。
“我记得……”赫连允轻描淡写:“小时候眼里看不清东西,听声还是能听的。”
周檀放下琵琶凑近,那双眼瞳仁清明,看不出受过什么伤,他微微叹气:“怎么一身的伤病?”
转念一想,周檀说:“这声确实少见,如果是位琵琶女,也有可能。”
海州的信鸽油水格外好,顶开窗子咕咕叫,字条来得太及时。
捡孩子的大阏君脑袋一拍,回忆着写到:“东舟、雪天、雪融春楼。”
“琵琶女……”周檀边思索边兜圈子:“从何查起?”
琵琶女不知凡几,生手熟手,出名的没名气的,就算周檀自己心里觉得,赫连允这样貌,生母估计名声不小,但他明白,无凭无据的臆测,没多大用处。
“那栋楼,名唤什么?”
赫连允回忆字条,说道:“名叫,雪融春楼。”
是个好意头,东舟位置偏北,气候不比玉京湿暖,一年四季大风吹,海上陆上狂风对着嚎。叫这名字,想来很契合城中百姓的期许。
周檀坐下,面露沉思。指尖搭在琵琶边缘,敲出几声零碎的杂音来。
雪融春,雪融春来红莲开。
“塞思朵。”他探出脑袋,冲外面喊人,空地里静谧了一刻,你推我挤,塞思朵从人群里跑几步来:“怎么了?”
“听过雪融春楼吗?”
“没有,但……”她话头一转,猛地说:“玉京城里不是有个什么雪融春苑吗?”
玉京城有多大,周檀算是彻底见识到。他顶着毯子出门去:“怎么知道的?”
“得,看来您是真不喝花酒。”
周檀乜她一眼。
塞思朵挠头,连忙辩解:“我前两天从凉州走,都说今年的海银莲,出在雪融春苑。前几日,死在朱雀大街上了。”
南郡的案子走南郡的路子,陆将军或是中州商会自然不会在信函里多嘴一句,何况金明卫各个锯嘴葫芦,出了家门六亲不认,这丁点消息,周檀没听闻也是正常。
只是南郡京都,防卫也算威严。在这群人眼中,却未免像个摊开的羊羔。地图一清二楚,谁家花酒好喝都知道。
周檀的表情还没露出来,塞思朵抢白:“玉京城里热得要死,上河还不能下去游,什么意思啊,还是这中帐快活。”
敢情连上河的习俗都知道。
“你到底,是不是凉州人?”周檀半信半疑。
“是啊,凉州捡来的……”塞思朵十分直白:“管生没管养,多可怜啊。”
“不要随便下河游……”周檀脑袋收回去,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人会偷偷导污水进去,还有十里街,你知道的。”
塞思朵宛如雷劈,手里的碗一摇三晃,最后没端住,咣当一声。
——
鞭长莫及,周檀往南郡发信函,手里拎着一根笔,顺道客气问候了一下远在宫中的皇帝。
肥鸽乖巧蹲在桌上,踩住半张飘飞的信纸。
赫连允站在他背后,瞧着他写字,勾折一定要偷懒地,随手一晃,横不平竖也不直,没人管直接飞出边际,但潦草之余,确实风流。
写完信,鸽子一放,周檀抱着琵琶,忽然问道:“她平日会弹什么?”
“没什么旧情可以追忆……”赫连允擦过他的鬓角,说:“中帐里天天敲破锣。”
话音未落,破锣出场,于锦田挥着小锤大声喊:“一分不少啊一分不少,负者认负,胜者分赃。”
负者纷纷掏钱,胜者张牙舞爪,周檀像是盘算到新的致富之路:“能做庄吗?”
“不能……”赫连允说:“他们赌的是,军械部的硬通货。”
也是,军械部手里握着命脉,能坐着庄。周檀鼻头一耸,再次看见收拾停当的边角柜上,玉净瓶款款而立,香雾细细喷吐。
他两眼一黑,发现余毒是消除了,还有根本没处解决的问题。
“怎么了?”赫连允发觉不对。
“去吹风……”周檀落荒而逃,直接扯住门前看热闹的陆承芝:“那春庭月毒和春江花月对撞,到底有没有解法?”
陆承芝嗤笑一声:“忍着吧,要不,春宵苦短,你去试试?”
“脏心烂肺。”周檀喝斥她。
“怕什么……”陆承芝正经道:“春庭月春庭月,本来就不是什么干净毒药,至于春江花月,你又不是不知道。事已至此,何必自苦?”
周檀拿她没辙,压下声音问:“药性相克,有没有解?”
“你不如试试以毒攻毒……”陆承芝说:“来一味更猛烈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57章 、偏锋剑
色字头上,当头一刀;
周檀全当她在胡扯,自己尚且没傻到拿春?药当解药喝,但坐卧实在难熬,赫连允今晚,还格外稀奇,呆在帐中没事做,敢情整个州府都要跟自己过不去,碰上这时候克谨守礼,连个无伤大雅的乱子,都没有。
陆承芝看他两眼低垂,轻轻一摊手,没心没肺:“真没辙,郎君,要么忍着,要么自己去坦白。再者,真不试试以毒攻毒?我这儿齐全着呢。”
周檀牙疼,没心思去看她五毒俱全的小药篓子,陆承芝两脚一蹬站起来走,只剩周檀,一回身直接撞上赫连允的眼神。
“吹什么风?”赫连允问他。
外面是风,骨子里面是火,架起来烤也不会这么难捱,周檀只说:“酒太烈。”一面鬼鬼祟祟蹭进去,试图无声无息地挪出那枚玉净瓶。
机关师出品,倒流履带由空心中的一汪流水来推动,履带不停转,香雾弥漫不消散,是个好玩意,看得出是用了心雕刻的。
本来被周檀丢进别人的箱子里,没曾想好心人上午发觉,下午直接送上门来。
周檀实在倒霉,手刚伸出去,被赫连允盯上,目光灼灼:“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