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心虚,本能轻易搪塞的事件越发脱轨,赫连允以为他藏酒偷喝心怀不轨,周檀又不敢让人看出心虚,于是表情越发心虚,眉毛细细挑起,整只手都细微颤抖起来。
抖起来后,他索性直接加大力气,把玉净瓶往地上摔去,响声之后,瓶子完好无损,反而让流香的孔窍裂开几分,更厚重的味道,扑面而来。周檀两腿一软,直接趔趄。
赫连允拎住他的胳臂,实在摸不住头脑。
“别捡。”周檀艰难出声。
“味道有问题?”
“没有……”周檀说:“瓶子有些扎手。”
赫连允拎起瓶子放回原位:“没什么。”
周檀转念一想,有理有据:“于先生方才在门前,该是有事情要问询。”
“好……”赫连允说:“我出去看一眼。”
周檀几乎推着他出门,挪着两条腿去解决罪魁祸首。实在没曾想,赫连允的一眼没夸大,真的只是出门扫一眼。
他前脚抓住瓶身,后脚赫连允就掀帘进来,说道:“于锦田,正在场上收钱。”
四目相对,一阵寂静,赫连允往他脚下瞄。
“我只是……”周檀拣着实话说:“闻不得这个味道。”
“好。”赫连允倒也没多问他,只是由着他做贼似的,把净瓶随手放远了,再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回来。
赫连允没揪住他问,看着他一脸委屈焦灼地,扎进床褥里。酒还摊在桌上等人喝,赫连允扣回酒塞:“不喝了吗?”
周檀脑袋着地:“不。”
周檀自觉地将自己捆成蚕蛹,蜷缩四肢,脑袋深埋。下半截的事情干扰上半截,脑海里方才盘算的事情丝毫不记得。
热意烧得四肢瘫软,仿佛消失的余毒,攒起劲头来要报偿。
受不住也得受,周檀自觉丢脸,更没脸面去跟赫连允坦白。甚至当真盘算起来,以毒攻毒能不能破。
白色的毛绒胖蚕蛹,在床榻上左右扭动,赫连允不知从何问起,收了酒杯停在床前:“要我去找陆小姐吗?很难受吗?”
“不……”周檀斩钉截铁:“不用找医家,一会就好。”
“好。”赫连允说,继续盯着他。
周檀被盯得脊背发毛,盖因过去罪行累累,受伤瞒报的事情干过太多,他在赫连允那没有丝毫可信度。赫连允没打算放过他,视线一直没离开。
人间惨案,周檀无声哀嚎。这感觉不陌生,春庭月在他身上太久,总会疏忽。
玉京城里春江花月是招牌,哪怕香方不一样,类似的味道,照样能诱发热潮。
但从未有这么一次,尴尬,无能为力,甚至有了抛开面子捅破天的想法。
床榻凹陷,赫连允坐在他身侧,手里卷一页纸:“燕云楼也在追查雪融春苑,你要看看吗?”
一只手鬼祟地伸出来,动了动,指尖都渗着红。
周檀顶着毯子,翻看信函,热潮拍得他脑中混沌。赫连允钳住他滑落在外的手腕,再次发问:“真的不找医家?”
周檀说:“喝酒上头而已。”
赫连允瞧他两眼,微微叹气,显然思路走偏无法挽回,直接掀开帐帘,阔步去唤门口喝汤的医女。
半晌……
陆承芝漠然垂眼,一时无话,她盯着榻上静默起伏的肥胖蚕蛹,压低嗓音:“招了吧,不亏。婚书都认了,你要不是心里有点旖旎心思,早就撒丫子跑路,上山做土匪去了。”
“没有……”周檀抗争道:“我本打算去幽州盘个糖水铺。”
“得了吧……”陆承芝说:“一个二个的,心软嘴硬。我能不知道你想什么?”
周檀不发话,微微拱起腰。
“真不试试以毒攻毒?”陆承芝又问他道,引经论典:“剑走偏锋。”
过了没一刻,周檀只觉得自己是脑中进了浆糊,才敢信这位大胆的医家,他被三股力道冲得一片空白,漫上来的血气几乎撑破眼眶。
太强烈,也太难捱。
赫连允盯视他,叹气:“是毒吗?”
“不……”周檀的嗓音里都带了点颤,掺着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哑劲儿:“不是毒。”
显然瞒是瞒不住了,赫连允再怎么冷漠,再怎么不管人情之事,都发觉事态超出寻常,周檀依然把自己裹成蚕蛹,但后背已然,越发拱高。
赫连允抖开过分厚重的被褥和毯子,把周檀的脑袋露出来:“闭什么气?”
他说:“糖水铺子也不是不能盘。”
周檀哀叹:“天杀的陆承芝。”
骨头缝里都是来回走动的火焰,烧得意识不清,骨头化酥。
皮肉也都软成了一滩水,这水被人拢起来,掂到膝盖上去。
赫连允说:“有媒有婚书,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能再更合礼节了。”
“我在思索……”周檀埋着头,说道:“上山做土匪的可能性了。”
“海州正在剿匪,不能放你上山……”赫连允十分正经:“还是大阏君好做。”
“停,之……”周檀一字一顿地唤他,鼻尖跟着凑近。
“燕……”赫连允重复道:“燕停之。”
这本来会是个熟悉的姓氏,关乎着难解的旧事,意味着赫连允正剖开隐秘的故事,给他听。
但周檀脑袋里已然空白,破了禁便懒得恪守礼节,吐息交缠在一处,前尘旧事,还不如色字头上,当头一刀。
——
陆承芝没蹲在外面听墙角,她显然意识到剑走偏锋不可取,“出卖”盟友毫不迟疑,她将周檀彻底卖给赫连允,才折回溪头坐下身歇息。
周檀早间,还跟她提了一句雪融春,虽然详尽的消息没拿到手,她已经嗅到,某些勾连在一起的隐讳密辛。
南芷的味道在她鼻尖盘桓,相冲的药力之下,腕上瘙痒难耐,透明的疱疹占据了一小片皮肤。她视若无睹,只是暗说:“不是这味。”
宋贵妃的闺中故事,在玉京城中其实多有传闻,只是仕女圈子里嚼几句,不会传播到更大的圈子。有情女啊,陆承芝嗤笑,甘为情郎背人命。
“塞小姐?”她歪头。
“呃……”塞思朵思索片刻,郑重道:“我生父似乎姓札克勒。”
“铜锤?”陆承芝问道。
“是……”塞思朵为难:“在南郡官话里不怎么好听,所以我另有一个能上台面的南郡名字。”
“燕?”陆承芝恍然,轻声笑。
“是……”塞思朵道:“燕汀濂。命里缺水,找相师算过的。就是不怎么好写。”
“我啊……”陆承芝说:“也缺水。”
她抬头,看见眼前人想坐下来,推拒出声:“别靠我太近,染了病,你受不住。”
“什么病?”
“试药……”陆承芝说:“医家的事,没什么。”
碧连波草在风里动,正搔到她的脚腕,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
赫连允避开绕在手腕上的发丝,把人环得更紧些。他靠着枕,衣带早被周檀揉散,坦着一方刺青,从肩头一路向下。
是一只振翅的鹰,羽翼隐没在肌理中,瞧不分明。
周檀想起那只贪吃能睡的白色肥鸟,在这种纠缠的紧要关头,也十分不忿,出声说道:“它,大概快要飞不起来了。”
赫连允闷声笑,将人向上抬:“换一只?”
“罢了……”周檀道:“明日开始,要让它少吃一些了。”
他垂下眼皮,眼皮上也带了点胭脂似的红,挂在颜色还浅的脸上,红白分明。
汤包裹着一层薄皮,得咬透了,汁水才会,慢慢溢出来。
赫连允好整以暇望向他。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塞思朵:我,塞大锤。
第58章 、钧紫瓶
求而不得,幽魂摄魄;
周檀被捏圆搓扁,脑子里像是打翻了浆糊。他栖在赫连允的胸口上,别人絮絮叨叨的话,半句没听清楚。
骨头里的痒和热都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疲累的睡意。夜里的风也像是灼烫起来了,他翻过腰,被人提回怀中,再整个握住。
“春庭月,到底是什么?”
“得了便宜还要深究?”周檀从鼻子里细细闷哼一声,再次翻过身子,好叫脸对着脸,能看清神情。
赫连允上了点力道,指腹收紧,周檀骤然被刺激,只能闷声开口:“宫里的毒……”
他露出个玩味的表情,但被湿漉漉的睫毛遮住,显得整张脸委屈又可怜:“你知道的。”
“不……”赫连允抓住他偷偷摸摸溜进来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中帐里争风吃醋,只会拿刀对砍。”
“哦……”周檀拉长了腔调:“那多无趣。”
“所以?”
“所以宫里每年都会新出点有趣的玩意儿,春庭月吧……”周檀在间隙里开口,胸口起伏不定,压着点不稳的喘息:“不算毒,顶多就是宫宴上撞上春江花月,丢点脸罢了。我倒好,面子全丢你了。”
赫连允笑,将他拢紧了。声音擦过耳背:“这算什么丢面子。”
“是……”周檀道,他轻微地向前蹭:“没到最丢面子的时候。”
他被裹住,耳背被碰触,前端也有手掌在照拂,偏偏身后被风吹得发麻,赫连允松开手,只说:“来日方长。”
——
中州的信函比以往晚,字句十分斟酌。金明卫前两日,抓个偷鸡摸狗的飞贼,都能扯到一潭深水的宫里。
周檀捏着信纸,在帐前踱步,成群的燕和混杂其中的几只肥鸽扑扑棱棱降落,他恍然抬头,鼻尖扑落一片雪。
梨花潮到了。
纪清河的话没什么可信度,南方来的郎君,竟然先在这刻骨的寒意和凉风里翻起了新鲜劲。
燕山下的雪铺天盖地,不似玉京城,十几年偶有一场雪,还要黏黏糊糊带着羞,散碎地飘在半空里,不比灰尘显眼。
陆承芝挽着袖矮身出,露出伤口愈合后的光洁手腕,她叼一株草,嘴里念叨:“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来本该听雪声。”
“是……”周檀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风景。”
“有的瞧呢……”陆承芝推他,双眼里促狭笑起来:“昨晚怎么过的?”
“和你没关系。”周檀梗着脖子,声音冷淡。
医女释然,轻声笑道:“大君是真公子,你是假多情。说起来京城里还真被你瞒过去,谁不知道你跟别人喝个花酒,还要偷偷摸摸翻墙回家。”
官差在身的,多有偷摸翻墙去花楼的,他倒好,反其道而行之,到时间了,直接从门里往外翻。
“只有你们知道吧……”周檀道,眼皮轻轻垂下,昨夜的红意消退:“我翻墙的时候,是谁骑在墙上被娘打骂?”
“呵……”陆承芝冷笑一声:“你今天就该起不来床。”
“你为什么,每天都被夫人打骂?”
“试药呗……”陆承芝云淡风轻:“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
手腕递到周檀眼前,光洁,没疤痕。疱疹一夜间就消下去,肌肤依然平滑。她说:“还没试出来,但也快了。”
“你……”周檀微微蹙眉,眼中有劝阻的意思。但医女拢着袖子看天色,神色平淡,只说:“如果赶不上,就是死路,战场上的事情,赌不起。”
“是……”周檀应答道:“不敢赌。”
积雪没多久就堆积了浅浅的一层,盖上了穿靴的脚面。燕山上漂浮一层薄淡的云,几笔勾勒,流云飞散。
一群人从溪头趟着雪走,厚重的雪盖下来,还有一层绿,招摇地,在风里飘。
碧连波长起来了。
毒根消了一大半,周檀没那么怕冷畏寒了,穿得也不厚,踩着毛绒绒的靴往外走。
他心里挂念海州的事情,昨晚的信没机会看完,却也扫见,新的一座雪融春庭,在海州的巷子里拔地而起,而三日之前,那里还是个贩卖器物的杂货铺子。
轻骑往海州去,只拨了没几位,塞思朵拎着头盔缰绳,从肩头抖下一层扑扑簌簌的雪。呼哨一起,战马便动,只留几道马蹄的痕迹。
“你还记得素音楼吗?”周檀轻声说,他手里被塞进个不大不小的手炉,热气腾腾。
“记得……”赫连允说:“他们会和钵头摩华有关系?”
“我猜……”周檀抿唇,慢慢说道:“那个假僧人,或许就是教徒中散落出来的一颗钉子,他没有时间和机会来搭建一座即用即拆的新楼,才要借用,本来干净的地方来做据点。”
“是,有可能……”赫连允答道:“他还被扣押在当地。”
“哦?”周檀问:“我以为于先生会痛下杀手。”
“他没杀过人……”赫连允擦掉他鬓发上沾上的雪砾:“只是动了点刑讯的法子,问已经问清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没说出口的事情,那……”
赫连允想起来那人的面貌,轻描淡写:“不是个硬骨头。”
周檀没过问过太多事情,他对当初的云昙并不怎么上心,装神弄鬼的假僧人,供的是当地的狐仙,和当地的达官贵人们有些地下交易。
但如今想来,那只踞坐山洞的狐大仙,嘴里衔着的,赫然是一枝,半盛开的莲花。
只是狐狸通身红,花的颜色不显眼,也没人觉得,其中有什么关窍。
“那才是,关窍。”周檀恍然。
一桩桩,一件件,赫连允忙得被不同的人过来喊了几波。他想着有话没说,但要钱的要兵的要战马的在门口列了一队,打眼一扫,脑子直接犯疼。